劉清平隨筆|斯是思史X101. 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和“自然權益”都不自然

“人性邏輯”系列結尾的時候，提到了西方的“自然法（natural law）”思潮。古希臘的時候，它就形成了，後來老長一段時間，還很是發達，哲學家們要是不扯點自然法，都不好意思露面講話。從名字看，來頭也的確不小，打算效法自然科學琢磨“自然”的“規律”那樣子，琢磨“人性（nature）”的“法則（law）”。

也因此，它就以小林次帥擅長的“急用先學”方式，引起了俺老漢的興趣，想看看裡面有木有什麼，值得汲取的東西，可惜不那麼盡如人意，倒是發現了一個它從娘胎裡帶來的老毛病：“自然法”，“自然法”，顧名思義，就是想從“人性（自然）”的“是”那裡，直接推出“法”的“應當”來，所以經常犯下，混淆實然與應然的謬誤，總顯得有點“不自然”，嗯哼。

換個方式說吧，要是自然法只打算發現“人性”的“規律”，如同“人性邏輯”系列那樣子，木有任何問題；可它的首要目的呢，卻是依據“人性”的“自然”，給大家立下一堆“法”，命令你“應當”怎麼做，因而就出現窟窿啦，不是？

拿霍布斯的《利維坦》來說。這本書的部頭，和它的名氣差不多大，但其實呢，裡面的乾貨不太多，也就幾十頁那樣子，集中圍繞自然法展開，原創和深刻的程度，都超過了另外那些有關“利維坦”的長篇大論，足以奠定他的頂級大師地位，不過同時也映射出了，自然法的不自然，所以很適合挑出來當靶子，嗯哼。

花了將近一百頁，囉里囉唆扯了一堆意思不大的開場白後，霍布斯終於切入了“自然狀態”的正題：“自然使人們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很平等”，並因此形成了，人們“在想要達成目的方面的平等”，準備用這樣子的當頭棒喝，為自然法奠定一個，適用於所有人的普遍“平等”基礎。

與以前討論自然法的思想先驅們比，這個出發點，還透漏了他作為英國經驗主義者，獨樹一幟的另闢蹊徑：不是從“邏輯思維”的理性視角，而是從“身心能力”的感性視角，彰顯人與人的平等，給“人人生來平等”，這個西方的各種宣言都喜歡炫耀的口號，注入了更豐富的新內涵。

可惜哦，一對照現實，裡面的馬腳就露出來了，因為日常生活中，人們在智愚強弱，高矮胖瘦，無論理性，還是感性，身心各方面的不平等，實在太常見了，足以讓“世上沒有兩片相同樹葉”的名言，成了形容林鳥效應的金句。於是乎，霍布斯鼓吹的“自然狀態”，在出發點上就已經變得“不自然”起來咧，不是？

身為經驗主義的他，為什麼也這樣子不接地氣呢？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搞混了實然與應然：他打心眼裡希望人人“應當”生來平等，於是乎想當然地以為，人人也“是”生來平等的，卻對擺在眼前的大量不平等現象，視若無睹，怎麼瞅都瞅不着，俗話或曰“只見其所欲見，不見其所不欲見”，嗯哼。

其實吧，霍布斯並非不知道，林鳥效應會引發人際間的衝突，產生有關“權益”和“法”問題。比方說，他將“研究自然法的科學”，界定成“有關人類在交往中涉及的好壞的科學”時，曾這樣子說：“好和壞是表示我們意欲和厭惡的語詞，它們在人們的不同性情，習俗和學說中，各不相同……這樣子就會產生糾紛爭執，最後釀成戰爭。”相當精闢，不是？

然而呢，這樣子的精闢，卻沒有妨礙他，打着“自然狀態”的旗號，偷偷地把人與人的現實不平等一舉抹平，結果從一個側面展示出，自然法喜歡以削足適履的應然方式，扭曲日常生活實然面目的悠久缺陷。

正是從這種臆想出來的“生而平等”中，霍布斯接着推出了“自然權益”的人人平等：“論者們說的‘自然權益（right of nature）’，就是每個人基於自己的意欲，運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本性（生命）的自由；每個人都可以憑藉這種自由，去做按照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覺得對自己來說，最合適的任何事兒。”

這定義聽起來高大上，屬於絕對的“高被引”，尤其還在“平等”的前提下，把“權益”與“自由”直接掛上鈎，更讓他後來經常被看成，“自由主義”的理論先驅。可是哈，暫且放下他這部代表作，主要是想論證君主一個人，在利維坦式的國家裡，獨掌生殺大權的正當性不談，單就這概念的界定看，裡面已經潛含着，把“是”與“應當”混為一談的嚴重毛病了。

怎麼講啊？從自利的“人性（自然）”中，直接推出自保的“權益（正當）”，無疑有“自然—法”的派頭，只可惜站不住腳：按照自由意志的“趨好避壞”本性，人人的確都會自利，但這顯然不等於說，你為了自保干下的任何事兒，都屬於你的“自然權益”，完全正當。不好意思喲，親，直到20世紀，威名遠揚的施特勞斯之流，好像還是弄不懂這條，禿羊禿神婆的道德元理，木有法子。

更搞笑的是，這樣子從“自然人性”中，直接推出“自然權益”，也就等於把“權益”當成“天賦”的了，忘了另外一條同樣簡樸的道德元理：實然角度說，你的權益，只有通過你自己的抗爭，或是別人幫你忙的抗爭，才有可能達成。所以哈，鼓吹人人生來就有“權益”，儘管也有它積極的一面，但同時未免也有點忽悠各位，乾等着它像餡餅那樣子，從天上自動掉下來的嫌疑啦，嗯哼。

尤其搞笑的是，靠着這種自然權益的“天賦平等”，霍布斯還把“身心平等”的“自然狀態”，變成了“每個人對每個人開戰”的“叢林世界”：“要是兩個人都想要同一個東西，又不能共享，就會成為仇敵。……也因此，合乎理性的自我保全之道，就是先發制人，運用武力或機智，控制一切能控制的人，直到沒有力量危害自己。這樣子做，沒有超出自我保全的限度，所以一般是允許的。”

當然咯，有一點還是要肯定，因為他在此畢竟察覺到了下面的人性邏輯：人們的意欲雜多，加上可用的資源有限，勢必造成人際間的衝突。不過哈，其他方面看，這段論述就有點不像人話，更接近於漏洞百出的神話鬼話咧。

先看第一個漏洞：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出現過，“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啊？哪怕回到蠻荒的時代，不同氏族之間，的確常常是先發制人地下狠手，但同一個氏族內部，各個成員之間，不是也有種種德性的行為，讓現代人都汗顏麼？難道他們這樣子做，只是出於既“反常”，又“變態”的“非人性”嗎？荒唐。

再看第二個漏洞，從第一個那裡延伸出來的：只有把“自我保全”的“自利”人性，理解成單向度的“只利己，不利他”，才可能從中得出“人對人像狼”的結論，讓“自然狀態”等同於“叢林世界”，不是？

可是哦，別說氏族成員們，不同意這種只為自己謀利，全然不顧別人的狹隘定位，就連霍布斯本尊，在這部代表作的另外兩個地方，也給了自己響亮的倆巴掌，先後宣布：“希望他人好的意欲，就是惠助、善意或慈愛；要是指向了所有人，就是善良的自然人性”；“人人相互開戰的狀態，任何時候都不會存在”——後面這句話也就等於說：“著名的自然狀態，任何時候都不會存在”，嗯哼。

無論如何，這裡他明確承認了，“自然人性”還有善良的一面，能促成人們的彼此關愛，相互幫助，不像他討論“自然狀態”“自然權益”的時候，說得那樣子全盤邪惡，絕對腐壞：“自然人性竟然使人們如此分離，相互侵害和毀滅”……

這樣子看，思想大師說話，其實也是有時候比較靠譜，有時候很不靠譜滴，我們沒必要一味地五體投地。當然嘍，這好像不會妨礙中外的大牌們，對這些自相矛盾假裝看不見，照樣津津樂道於“人對人像狼”的自然狀態，仿佛裡面的微言大義，有多了不滴似的，卻就是閉眼不看，“自然狼性”在種群內部的高尚善良……

第三個漏洞更嚴重了，從事實再次直接推出了價值，因為霍布斯不僅把自然人性說成是只利己，不利他，而且還心存不良，把利己主義的規範性立場偷運進來了，憑藉自然權益的概念，明目張胆地聲稱，先發制人“一般是允許的”。這樣子說，就尤其不像人話了，因為現實生活中，只有某些人在某些情況下，才會把先下手為強的損人利己，看成是“可以允許”的“人性”兼“權益”；而另外一些人，特別在自己受到傷害的情況下，壓根就不覺得它們“可以允許”……

於是乎，霍布斯討論的自然狀態和自然權益，在犯下混淆實然與應然的謬誤時，還在這兩個維度上，分別出了錯：首先在實然維度上以偏概全，將自利人性原本是既利己，又利他的雙重內涵，縮水成了單向度的只利己，不利他，從而將利己主義者的特殊偏好，也說成是所有人的普遍態度；其次在應然維度上混淆是非，宣布一切先發制人的損人利己，統統屬於“生而正當”的“自然權益”。

友情提醒一聲，這樣子把自然狀態和自然權益都搞得不自然的時候，霍布斯還特別強調了“理性”的作用，不僅主張，人人都可以憑藉“理性”，去做任何對自己有利的事，而且宣布，先發制人是“合乎理性”的自保之道，結果就把“工具理性”說成是，基於人性謀取私利的“正當”理據。對於一直拿“理性”當“道德”基礎的主流西哲來說，這些說法好像特別反諷，不是？

溫馨警示一句，這樣子讓“利己”與“理性”串通起來的見解，後來在西方學界還大行其道，不僅生成了著名的“理性利己主義”，強調“一個理性的（rational）行為主體，應當賦予自己的利益，至高無上的權重，其他人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足惜”，而且還擴展到了經濟領域，把大力推崇市場經濟的亞當·斯密，也帶到溝里去了，同樣主張“理性人”只利己、不利他，結果給近幾百年盛行的左翼均等主義，偏激地批判“資本”，留下了順手拈來的堂皇理由，嗯哼。

考慮到這一點，我們更應該根本否定，霍布斯圍繞自然狀態和自然權益，首倡的種種不自然謬論，否則就別想止住，左均們的大肆泛濫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