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68a. 人永遠“超越”不了自然（修訂版）

作為正文最後一篇帖子，這裡打算討論一個，並非最不重要的問題：許多論者不滿足於在人獸之辨的語境裡，僅僅讓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凌駕於禽獸之上，而是打算更上一層黃鶴樓，讓人同時還凌駕於自然之上，於是乎振臂高呼，“人性超越自然”“自由高於自然”“道德超越自然”，云云。

這可以說是，所有宏大敘事中，最宏大地敘出來的一件事了，尤其據說是還有，“形而上學”“先驗論”神馬的高端基礎，所以中外文化中，同樣是流傳久遠，影響深遠。也因此，有必要在這裡糾正一下，順便讓人性邏輯的綿延過程，結束在“人之有限”，這個畫龍點睛的要點上，嗯哼。

先來解釋一下，“超越”這個概念。它在中西文化里，往往有不同內涵，開了個頭就因為舉報被中斷，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重啟的《禮制主義》系列裡，曾經談到過：西方的“超越”偏重於“外在”，甲在乙外面，超過了乙；咱們的“超越”偏重於“內在”，甲在乙之中，超過了乙。不過哦，由於在此討論的，並非神或天對人的超越，而是人對自然的超越，所以也不必考慮，這種微妙的差異了，只需在“勝出”“高過”“好於”的簡單語義上，理解“超越”二字就行咧。

接着再來澄清，“自然”是啥意思。無論在日常言談，還是理論話語中，它通常都能從廣義和狹義的角度，分別來理解：廣義的“自然”包括了人，主張人也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同西哲喜歡把“人”定義成，有着XX種差的“動物”那樣子。

相比之下，狹義的“自然”則不包括人，主要由日月山川，花草蟲魚，豺狼虎豹等等“自然物”構成，如同“人和自然”“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之類的說法，把“人”與“自然”並排而立，先後列舉出來那樣子。

前面批人獸之辨的時候，已經部分地回答了，人能不能超越狹義自然的問題：無論是道德層面，還是非道德層面，人的確能夠“勝出”“高過”“好於”許多自然物，包括但不限於，著名的“叢林世界”等等，甚至改變和利用它們，來為自己服務，集中表現在人們以前常說，現在大概有點不好意思，因而很少再提了的那句響亮口號中：“改造自然，征服自然。”

可是哈，只要不準備重蹈，光吹過五關的豐功，不談走麥城的敗績，這種以偏概全的覆轍，我們立刻會看到，人沒法“勝出”“高過”“好於”更多的自然物，反倒經常被它們打敗，不得不屈從的另外一面。尤其不好意思喲，親，這些自然物中，既包括了康德很崇敬的無限星空，也包括了不怎麼起眼的蒼蠅蚊子，不是？

無論如何，哪怕您成功發明了，消滅這些小東西的器械藥劑，也不等於說，閣下已經“勝出”“高過”“好於”它們了，特別是在漏網了幾隻，半夜三更嗡嗡叫，把您從甜蜜的睡夢中吵醒，點燃了閣下，一肚子無名火的情況下，嗯哼。

說白了，儘管人類把野豬變成家豬，已經有成千上萬年的歷史了，但只要還有野豬神出鬼沒，冷不丁地糟蹋人們種的糧食，甚至呲牙咧嘴地威脅人們的生命，您都木有充足的理由，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地宣布，人“超越”了豬，不是？

說穿了，撇開環保主義的左均極端不談，今天環保意識的興起，恰恰就是對“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口號的一種矯正，提醒自以為很超越的閣下，您實在超越不了多少東西，哪怕使出了，小時候吃奶的勁兒，勉強超越了，那麼一丟丟，很快也得還回去，如同閣下在社會的小圈子裡，出來混的那樣子，嗯哼。

要是連狹義的自然，人都超越不了，那就更甭提，包含着人的廣義自然了：您既然就處在，整全的自然中，怎樣超越它呀？難道就靠閣下，夜裡沒被蚊子吵醒，做夢夢到了，自己揪住自己，由於辛辛苦苦地琢磨，超越性的先驗學問，剩不下幾根，還帶點灰白色的頭髮，硬往上提，以期飛離地球的形而上努力麼？搞笑。

其實哈，主張“人能超越自然”，言下之意就等於說，人能設法讓自己，變得“不自然”起來。不過喔，淺人拍着胸脯，向您保證一點：無論這種“不自然”的程度有多高，閣下歸根結底還是在整全的自然里，按照“自己如此”的意思上，十分“自然”的人性邏輯， 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其中一個渺小的部分而已……

同樣的意思上講，無論人的“自由”，被您憑着怎樣晦澀神秘的先驗思辨，賦予了怎樣玄乎的形而上基礎，它也不可能真正超越，整全意思上的“自然”，因為用廢話一句的同義反覆方式說，這種超越恰恰意味着，閣下追求的，是某種“不自然”的自由……

67篇帖子提到，西語的“nature”一詞，兼有“人性”和“自然”的意思，其中也暗含着，這條簡單的道理：“自由”作為人性的一部分，連同它的對立面“不自由”一起，統統符合“人性”這種“自然”。所以吔，“自由”不管多麼牛氣哄哄，都不可能超越“自然”。

說破了，人的所有自由追求，無論偷雞摸狗式的，還是捨己為人式的，儘管在應然維度上，會有正當不正當，高尚不高尚的區別，但在實然維度上，全都屬於人的本性，既談不上比自然高，也談不上比自然低，而是全都寓於自然之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換個方式說喲，即便從閣下的規範性視角看，人的某些自由，高大上得不要不要滴，它們也既超越不了，人性的自然，又超越不了，廣義的自然。

不管怎樣，到了今天，還在自信心爆棚地主張，“人性超越自然”“自由高於自然”，多少有點“天人之分”“人與天地參”“為天地立心”“戰天鬥地”的古式儒化痕跡，擺出一副自己，好像多了不起，居然能和自然對抗的狂妄姿態……

當然嘍，人的確能夠，寄己超越寄己，包括但不限於，用某些被認為更好的人性或自由，超越另一些被認為不夠好的自由或人性，特別是用某些非生理本能的因素，超越另一些生理本能的因素，等等。移位理解地講，不少人強調“人性超越自然”“道德超越自然”，主要就是偏重於這方面，自我超越的意思。

儘管如此，這樣子的理解，還是潛含着，某種貶低“自然”的扭曲意向，沒看到下面一點：所有的人性內容，無論是生理本能色彩濃的，還是比較淡一些的，統統屬於人性的“自然”，並且只能存在於，整全的“自然”中。

所以哈，嚴格講，我們肯定沒有理由偷換概念，把人性中的非生理本能因素，勝過了人性中的生理本能因素，這種寄己對寄己的超越，吹成“人性超越自然”“道德超越自然”，倒仿佛自然總比人，低了那麼一等似滴，不是？

換個方式說吧，人的確能夠，憑藉自己的靈魂和精神，超越自己的肉體和本能；不過呢，當我們歌頌自己，這方面的豐功偉績時，最好還是如其所是地直接講，我們超越了自己的肉體和本能。不然的話，硬要把這類超越說成是，人超越了自然，就有點指鹿為馬，指鼠為鴨，瞞天過海，存心誤導的意思咧，嗯哼。

一言以蔽之哦，人能超越自己，也能改變自然，卻永遠都超越不了，人性的自然，連同狹義和廣義的自然。為什麼呀？理由很簡單，只要閣下把自己，凌駕於自然之上，您就變得渾身上下，統統不自然起來啦，甭說追求自知之明了，很可能連自己，還是不是個自然中的東西，都拎不清咧。

不好意思吔，親，能以最無可辯駁的方式，見證人超越不了自然的一件事，就是各位誰都免不了，抗不過的死了，勢必會讓你我他，以塵歸塵，土歸土的方式，最自然地回到大自然那裡，連帶着埋葬了，大傢伙活着的時候，懷有的超越這，超越那的所有夢想，最終最刻骨地體驗到，自己的超越性存在，是怎樣地有限……

於是乎，現在可以畫龍點它一下睛了：這裡如此強調，人就在自然中，沒法超越自然，主要是試圖指認，下面的事實：哪怕閣下再自以為是，覺得自己身為“萬物之靈”，能夠勝出這個，可以高過那個，但說一千道一萬，您永遠都是個，時時處處有需要，每個毛孔里，全透着缺失，哪哪都有限，因而永遠渺小的存在者。

謂予不信，敬請閣下認真瞅一眼，銀河系的全景圖，試着找一找，地球在神馬地方。確認了這一點，您的超越性自尊，才是真自尊哦。是為最後一句。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