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自由意志30. 斯賓諾莎對意志柿油的否定不太理性

與霍布斯比，斯賓諾莎算不上思想大師，但自由意志的問題上，同樣是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一方面斷言，柿油意志不存在，流露出不兼容論的傾向，另一方面主張，柿油在於認識必然，因而也被看成自我決定論，劃到兼容論裡面，結果通過這種自相矛盾，展現了二元架構陷入的，關公戰秦瓊的穿越式窘境。

西哲史上，斯賓諾莎是以，看重“幾何學方法”著稱的，理性主義的色彩很濃，尤其體現在，《倫理學》這部代表作中。不過呢，他對“意志”的界定，卻顯得相當紛雜含混，遠不如經驗主義者霍布斯，來得清楚明晰。

大概羅列一下，至少就有下面幾個：“意志是心智（mind），據以肯定或否定，真假東西的能力，不是心智據以追求或避免，給定之物的意欲（欲望，desire）”；“意志與理智是同一的”；“意志比理智廣……是一切特殊意願（volition）中，共同的東西”；心智保持自身存在的努力，“僅僅涉及心智時，叫意志，同時涉及心智和身體時，叫衝動（appetite）……意欲就是被意識到的衝動”，等等。還真不老少，不是？

說白了，這些定義主要體現出，亞里士多德以來，一方面把“意志”理性化，另一方面又與感性“意欲（欲望）”分割開的意向，卻明顯忽視了，描述事實的理智認知，與指向價值的意志訴求，位於兩個不同維度的深刻區別，從而已經埋下了，二元架構大搞穿越的清晰伏筆。

其實吧，他有一次把“意欲”解釋成，“人性中包括衝動，意志，意欲，或本能的一切努力”，反倒自發揭示了，“意志”概念的最廣泛語義，尤其彰顯了，它的“訴求”機能，旨在“追求”“希求”“尋求”“欲求”，並且因此能與，“情感”的“體驗”機能，以及“認知”的“描述”機能，維繫三足鼎立。

相比之下，他開篇就直接給出的，柿油與必然定義，倒是相當明晰清楚：“單單由於自身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其行為單單由自身決定的東西，就是‘柿油’的；與之相反，其存在或行為，按照某種明確固定的方式，為他物決定的東西，則是‘必然（necessaria）’，或‘受強制（coata）’的。”

首先能夠看出，在他那裡，“必然”與“（被）決定（determined）”，其實是同義詞：凡是“被決定”的，無論內外，都是“必然”的。不妨從這個角度理解，二元架構的語境下，“決定論”與“必然規律”之間的等價性。

其次能夠看出，他不加論證地宣布：一方面，自我決定的內在必然，直接就是柿油；另一方面，外界決定的外在必然，則是與柿油不共戴天的強制，卻沒有費心解釋一下，這種事關重大，足以讓柿油與強制，井水不犯河水的內外有別，是怎麼冒出來滴，尤其內在必然不是強制，而是柿油的深奧道理，究竟在神馬地方，反倒讓淺人有個瞎猜：後來盧梭和康德，極力鼓吹的“自由即自律”，說不定就是從，這種“內在必然即柿油”的說法中，演變過去滴。存疑。

不管怎樣，正是從這兩個，仿佛不證自明的定義出發，斯賓諾莎斷然否定了，意志層面的柿油：既然人們總是在，外界因果鏈條的決定下，才會希求或意願神馬東西，“意志就不能說是柿油因，只能說是必然，或受強制的”；“人的心智中，木有絕對或柿油的意志。”

然而哈，前兩個定義的不證自明，卻讓這個結論，出現了種種漏洞。第一呢，人的意志並不是，只服從外在的必然，卻沒有內在的必然，因為他自己就從，自發的實然視角出發，和盤托出了，人性邏輯的頭號元理：“每個人按照自身本性的法則（laws），都必然意欲他自己認為的好，避免他自己認為的壞。”

尤其考慮到，他不僅把“好”定義成，“對我們有用”，把“壞”定義成，“妨礙我們得到好”，而且特別指出：“我們不是因為，讚許某個東西好，才去意欲它，而是因為，意欲某個東西，才讚許它好”，實際上等於把，趨好避壞的內在必然，視為分析性的語義邏輯了：任何人基於“意志（will）”，只會“想要（will）”獲得對自己有益的好東西，去除對自己有害的壞東西……

這樣子瞅，至少在“由於自身本性的必然性而存在，其行為由自身決定”這方面，如同“僅僅遵循自身本性法則”的神那樣子，人也應該是當之無愧的“自由因”，並非“受強制”的。無論如何，既然趨好避壞源於，分析性的心甘情願，它就不可能，帶有任何強制性：有誰會在趨於自己喜歡的好東西，避免自己討厭的壞東西的時候，感到“勉強”或“被迫”呀？荒唐。

第二呢，人的意志雖然也會受到，外在必然的決定，卻不意味着，它因此就處於,“被強制”的不自由狀態了。毋寧說，照前半截的分析，許多情況下，往往是外界的決定性作用，激發了人的需要—想要—意志，以致離開了這些先行序列，我們就沒法理解，自由意志的形成原因，以及存在理據。

拿斯賓諾莎自己，舉的一個例子來說：某人由於對別個的愚昧不滿，“想要”研究數學的時候，這種外界因素的決定，與其說否定了，不如說催生了，他的求知慾，促使他去探究世界的真相。所以哈，離開了這樣子的先行序列，此人的意志自由，及其實現的認知自由，都將變成無中生有，難以理喻的怪物了。

《人性邏輯》，以及本系列25篇說了，與單純在認知層面，描述“一定如此”的“必然”截然不同，在意志層面，只有“逆意反性”的“強制”訴求，才會否定“隨意任性”的“自由”訴求，集中體現在，好好衝突的局面中：你由於囊中羞澀的緣故，為了吃熊掌，放棄了吃魚，就是遭遇了內在強制，亦即自律；你吃熊掌的時候，狼吞虎咽，碰巧噎住了，則是遭遇了外在強制，亦即他律；無論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二者都會違心背欲地，損害你的自由，木有例外。

其實吧，斯賓諾莎不僅指出了，“趨好避壞”的人性邏輯，而且還談到了，“取主舍次”的二號元理：“兩好相權取其大，兩壞相權取其小。”可惜他沒將這一點，放在好好衝突，悖論交織的語境裡，深入探究，結果也未能從中發現，取捨選擇勢必會給自由，帶來的強制枷鎖，反倒不加辨析滴，將必然與外在強制，這兩個不同的東西，稀里糊塗地混為一談了。於是乎，他憑藉幾何學式的理性演繹，得出的上述結論，究竟有多靠譜，也就可想而知咧，嗯哼。

既然已經把外在強制等於，一定如此的必然了，要是不同時把柿油等於，既可能這樣子，也可能那樣子的偶然，就有點不大對稱，炫美上說不過去了，於是乎斯賓諾莎，開始打起神的主意來咧：一方面，他明確承認，神“僅僅遵循自身本性的法則”，是無可置疑的“柿油因”；另一方面，他又明確主張，只受內在必然決定的神，如同受到外在必然決定的人一個樣，也木有柿油意志。

為什麼呀？理由有兩條哦，頭一條都沒法反駁：既然神絕對圓滿，毫無缺失，那它就既不會有需要，也不會有欲求，更不會為了尋找，自己缺失的神馬東西，屈尊做這做那。儘管這樣子講，會讓創世說遇到，克服不了的邏輯麻煩，卻明顯和神的最高圓滿性，圓滿自洽，自洽圓滿，比最圓的圓，還要圓……

至於第二條嘛，就有點搞笑咧：既然神不可能，“隨意任性”地改變，三角形或因果鏈條的本性，一會兒說，三內角之和等於直角，一會兒又說，三內角之和不等於直角；一會兒說，原因產生結果，一會兒又說，原因不產生結果，或是在這個自然界之外，又另外創造了一個自然界，那就足以表明，神木有柿油意志，不會“想要怎樣就怎樣，不想怎樣就不怎樣”……

這樣子瞅，斯賓諾莎也把，柿油意志的隨意任性，曲解成時而趨好，時而趨壞的隨機偶然，從而偷換概念的理論馬腳，就一目了然了：要是柿油意志的根本作用，就是推動着主體，如同沒頭蒼蠅那樣子，沒個定準，胡碰瞎撞，我們的確不好意思，把這玩意兒，安到神的頭上，褻瀆了它的萬世英名，不是？

於是乎，這樣子完美對稱地，既把必然說成強制，又把偶然說成柿油後，他就在二元架構的春風化雨下，一頭栽進了，自我坎陷的三重泥巴坑裡，想爬也爬不出來：首先呢，他主張內在必然是柿油，卻又主張外在必然是強制。其次呢，他承認人的意志遵循着內在必然，卻又否認人的意志有柿油。最後呢，他主張神是，有內在必然的柿油因，卻又主張神木有，隨機偶然的柿油意志，結果讓人拎不清，柿油究竟在於內在必然呢，還是在於隨機偶然。

能從這樣子的一團亂麻中，理出來的頭緒，大概也就下面兩點了：第一哈，意志維度上，斯賓諾莎的立場，與其說是兼容論，或自我決定論，不如說是如假包換的不兼容論。第二哈，這種立場潛含着，種種講不通的自相矛盾，於是乎讓他精心建構的，相當理性的理論體系，變得相當不理性起來了，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