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自由意志35. 洛克在實然與應然層面的雙重遺產

前一篇帖子裡，高度評價了洛大師，在《人類理解論》裡，考察人性邏輯的積極貢獻。這篇帖子裡，打算繼續發揚，“逮誰批誰”的俺老漢精神，指出他的這些積極貢獻，潛含的某些嚴重缺陷。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是？

第一哈，洛克這些全面觸及，人性邏輯的深刻洞見，包括但不限於：有關趨好避壞，取主舍次，自作自受，這三條基本元理，簡短而清晰的闡釋，是俺老漢不辭辛勞，從他長達幾十頁，分散雜亂，零七碎八，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繁瑣論述中，精心挑選，整理出來滴；至於他的原初文本麼，當然不像帖子裡概括的那樣子，層次分明，有條有理，嗯哼。

第二哈，洛克這些全面觸及，人性邏輯的深刻洞見，是他依據人人都有的“日常經驗”，尤其是接地氣地改口說，“自由意志”是“所有自由的來源”，因而相對擺脫了，二元架構的爛泥一灘後，得出來的。否則的話，假如繼續執着於，柿油與必然之間，荒唐的勢不兩立，鼓吹“柿油與意志無關”，他對趨好避壞，取主舍次，自作自受等等的闡釋，應該還是會，亂來一氣不着調。

不過哦，即便是這些洞見，也木有完全擺脫，二元架構的深層灌頂。舉個例,前一篇帖子曾經提到，他精闢地承認了，“自由意志”是“所有自由的來源”後，立刻就補了一刀，宣布這個詞“不合適”，卻好像木有自我反思一下：既然這個詞“不合適”，為什麼還要用，甚至不用不可呀？

再比如，有一次談到取捨的問題，他也一如既往地宣布：“某人從或者這樣子，或者那樣子中，絕對必然地選擇了，某件偏好之事”，就證明了，“他的意志作用，受到必然支配，是不柿油的。要是我們說，他是柿油的，就等於讓必然與柿油合一，主張人既是柿油的，同時又受到束縛了。”

這段論述顯然否定了，他談到欲望和選擇時，發表的那段強調，取主舍次、追求幸福的內在必然，體現了自由的語錄：“全能的上帝也處在，幸福的必然性支配下……追求真正幸福的必然性，構成了自由的基礎。”這種經常自相矛盾，不能融貫自洽，可能也是他的這些洞見，分散雜亂、零七碎八、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重要原因吧。

第三哈，洛克這些全面觸及，人性邏輯的深刻洞見，在自由的語境裡，清晰地指出了，正當與不正當的區別，及其與好壞評判，衝突權衡的糾結關聯，並達到了前人，未曾達到的理論深度，從而為他提出，肯定人的自由權益的，古典自由主義理念，奠定了一個，不可少的哲學基礎。

可是吔，某些關鍵問題上，大師還是功虧一簣了，包括但不限於：沒能進一步揭示，“正當（right）”的底線功能在於，防止人們在好好衝突的悖論結構中，遭到不可接受之壞的嚴重損害；“權益（rights）”的底線功能在於，防止人們在人際衝突的悖論結構中，遭到來自他人的，不可接受之惡的嚴重傷害，因而二者在核心語義，以及哲理內涵上，存在不可分割的直接關聯。

結果喔，儘管他在《政府論》裡，憑藉“人人生而自由”的基點，不僅肯定了，人們都有追求生命，財產，幸福的自由“權益”，而且強調：“人們既然都是平等和獨立的，任何人就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財產”，甚至把違法罪行界定成，“違反了正當理性規則的舉動”，卻始終沒能在，同樣源於“自由”的，“正當”和“權益”之間，搭起一座語義邏輯的連接橋梁。

於是乎，他也就沒能指出，對他的古典自由主義理念來說，至關緊要的一條實然道德元理：人們在人際衝突中，追求各自的“自由”時，勢必會對他人的行為，提出各種“正當”的底線訴求，努力防止這些行為給自己帶來，不可接受的嚴重傷害，包括但不限於：偷竊自己的財產，限制自己的行動，侵犯自己的人身，剝奪自己的生命等等，從而有效地確保自己，在社會生活里，追求各種好的應得“權益”。

尤其是考慮到，洛克基於臭名昭著的二元架構，自覺否定了意志柿油，造成了嚴重的自敗悖論，最讓人感到惋惜的一件事，或許莫過於：他最終也沒能把自己的兩部代表作，《人類理解論》和《政府論》，按照人性的邏輯，內在地融為一體，從“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的實然前提出發，首先得出“每個人都會追求自由”的實然命題，然後依據自己的規範性立場，進一步提出“尊重每個人自由權益”的應然訴求，反倒在一方面否定柿油意志，另一方面肯定自由權益的邏輯斷裂中，大大削弱了其理論的嚴謹性和說服力。

某種意思上講，大師首倡的古典自由主義理念，在後來的演化過程中，慢慢變了味兒，甚至分別被人帶進了，左右恣由主義的歧途，也與他打地基的時候，不自覺地偷工減料，灌進了二元架構的不少泥巴漿，結果留下了豆腐渣工程的硬傷，脫不了干係，不是？

所以呢，我們今天才有必要，拿出當年赫拉克勒斯，打掃牛圈的勁頭，動用語義分析的批判精神，徹底清除二元架構，臭氣烘烘的積重難返，特別是徹底清除，它對自由主義傳統，造成的深度扭曲，連同重度污染。

實話實說了喲：就是在這個關鍵點上，俺老漢也從洛克那裡，獲益良多。怎麼講啊？他的《人類理解論》，原本偏重於探討，認知維度的“理解”問題，因而主要屬於，認識論的領域，可涉及“自由”和“意志”的21章，不僅是其中，篇幅最長的一章，同時還是他，下了最大功夫，反覆修訂的一章……

於是乎，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就從一個側面體現出，大師對這個，和所謂的“白板論”關係不大，反倒和他的古典自由主義理念，息息相關的理論話頭，那是相當的看重；用他自己在這一章，快要結束時的話說，就是：“關於自由的本性，及其範圍的真觀念，十分重要。”

不僅如此。他還緊接着又再次談起了，對第一版見解的修正，並這樣子表述了，他在自我批判中，“愛真理勝過愛自己”的真誠態度：“我是真理的愛好者，不是自己學說的崇拜者，因而我總是勇於承認，自己看法的改變。……我既不會虛榮到，幻想自己永無謬誤的地步，也不會虛偽地，掩蓋自己的謬誤，以防名聲受損。

所以哦，我在更嚴格的探究後，發現的東西，仍然敢於發表出來，不覺得羞恥，因為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子，誠實地追求真理……也因此，要是人們能夠，憑藉這樣那樣的理據，澄清了‘自由’這個主題里，依然存在的某些難點，我就感激不盡了。”

說白了，儘管這幾篇帖子裡，淺人對大師在二元架構誤導下，陷入的邏輯矛盾，以及自敗悖論，頗有尖刻之語，可對他這份，執着於探討自由本性，勇於自我批判的真摯學術態度，內心持有的深層敬意，不是一兩句溢美之詞，能夠表達出來的。

毋寧說，推出那些尖刻之語，也是想要阻止人們，繼續在二元架構誤導下，把柿油與必然對立起來，繼續陷入差不多的邏輯矛盾，以及自敗悖論，結果讓自由主題里的某些難點，依然故我地永恆存在下去。

說穿了，俺老漢雖然對洛克哲學，只有浮皮潦草的膚淺研究，他在實然層面的學術態度，在應然層面的核心理念，卻是激勵淺人，一方面澄清自由意志難題，另一方面提倡正當自由主義的，一個重要動因。

說破了，這幾篇帖子的頭號目的，就是彰顯一點：你一旦被二元架構忽悠了，不管談論什麼話頭，都會出現嚴重的邏輯問題；可哪怕你只是自發地，擺脫了它的醍醐灌頂，卻很可能圍繞人性邏輯，提出入木三分的深刻之見。要是你對這樣子的截然二分，表示不信，那就敬請仔細看看，洛克大師的理論，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