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召: 在中南大學研究生學術年會上的講話 |
送交者: 周光召 2004年12月13日10:36:2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周光召院士在中南大學研究生學術年會上的講話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今天能來參加中南大學的研究生學術年會的開幕式,見到了這麼多的有作為的研究生非常高興。中南大學,特別是合併以後可以說是有名的大學了。其中,湘雅醫學院的歷史可以說是最早的,因為我在很小的時候,可能只有八九歲的時候就知道它。當然中南工業大學也是很早就知道了。長沙鐵道學院也很不錯。在座的各位都是高材生,我聽說湖南的錄取分數線是很高的。我只能給大家講我自己的經歷。我也當過研究生,我現在把自己的感受給大家講一講,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我並不是高材生,從中學到大學都不是最好的,我考大學考的分數很差,當時我報的第一志願就沒錄取我,後來被第二志願清華大學錄取了。所以我能在清華大學完成我的大學學業,這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我原來的第一志願是武漢大學,那時因為家在南方,鐵路不通,所以非常困難。武漢大學要求很高,只要有一門不及格就不要,清華大學只要一門分數高就可錄取,幸好我有一門考得可以,所以被錄取了。我想講這個的意思是,我從中學到大學都不是最好的,我周圍的同學他們都很好,對我進行了多方面的幫助。在清華也是這樣,剛開始學困難很大,因為由於戰爭我從小基礎就沒打好。我是學物理的,第一次物理考試我只得了兩分(滿分為五分,編者注),一方面這使得我開始發奮圖強了,另一方面我周圍的同學人品都很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而且不管是困難的時候還是學得好的時候我都是以平常心對待,很多比我好的同學在前進的過程中遇到了困難,恰恰是因為他們沒有以平常心對待。比如他們在學習比較好的時候其他方面也比較好,但一旦覺得有人趕上來的時候,就開始鬧情緒了,因而對他們的學習產生了影響。我的學習沒有大家那麼一帆風順,但是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都是能正確對待的。我自願替學校看圖書館,所以每天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圖書館的,又是最早去的。不管成績好壞都不會影響我的情緒,這是我惟一比他們好的地方。第一個我給你們的建議就是,你們一生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不管遇到什麼事希望你們要以平常心對待,要自強自立,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因為成功取決於兩個方面,一個當然是內因,一個外因機遇也起非常大的作用,能夠遇到這樣機遇的人我想還是少數。或是在科學上有重大發現,這於時間、地點、條件往往是分不開的。如果你沒有那個時間、地點、條件,我想你也不可能有重大的發現。那麼怎麼看待這些機遇,我想也是你們人生中要遇到的問題。有的研究生很幸運,遇到了好的老師,或者老師正在研究一個好的課題,交給你來做,說不定你在研究生時就能做出好的成果。也有這樣的例子,有的碩士和博士論文都可以獲諾貝爾獎了,比如去年的物理諾貝爾獎就獎給了老師和學生兩個人:老師出的題目,學生做的論文,所以就獎給兩個人了,這是荷蘭的。當然也有不幸運的,碰到的老師並沒有那麼高明,把學生當成勞動力,沒有給予重要的工作,這樣的論文就沒有那麼高的價值。在這個時候是埋怨老師還是打好基礎,創造另一個機會?不同的選擇其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在清華畢業後,在北大念的研究生,在北大畢業後就留在北大,這裡就發生了好些事情。畢業後中國科學院要我,北大不放。雖然我內心想去科學院,但北大培養我那麼多年,要報答母校,我就留下了。在北大,三次想送我去蘇聯留學,但我的“社會關係”很壞,所以三次都未被批准,所以我沒去。我想在這種時候有兩種態度,一種是自暴自棄就下去了,另一種是以平常心對待這件事。我想去固然好,不去在國內照樣能夠發展自己,所以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而影響我在北大的工作和學習的情緒,我盡力地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過了兩年我被北大選為北京市第一屆黨代會的代表,我想要是我採取了另外一種態度,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後到了1957年,另外一個機會來了。我是搞理論物理的,那時候中國和蘇聯要成立聯合研究所,搞基本粒子物理。中國出了四分之一的錢,就要派一批工作人員去那裡,我被挑選上了,作為一名年輕的工作人員去那裡工作。到了那裡我才發現後面這一次機會對我來說更重要,如果我在前三次被選上了的話,那麼我的情況也就大大不一樣了。因為前三次是到蘇聯的大學去讀副博士、博士。那就要經過許多年去背俄文的書,要去考試,他們那個考試也非常嚴格,然後做一篇博士論文或者副博士論文。而我這一次是作為工作人員去的,一去就到了他們的研究所工作。在工作過程中,我立刻就覺得那時候蘇聯人很看不起中國人,因為他們覺得我們是一個很落後的國家。這就迫使我們從頭學起,非常努力地在那裡工作,基本上是鼓勵自己前進。我們就是不能給中國人丟臉,我們一定要讓蘇聯人認識到中國科技工作者的這種精神,所以在那裡工作了四年。其實四年以後情況也很不好,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學俄文,但是我在那裡發表了30多篇論文,而且我後來獲得了外國院士等稱號,都是靠這30多篇論文得來的。如果我在前三次去了,那麼就只能做一篇博士或者是副博士的論文,而且是在導師的指導下做。而這個是完全獨立自主,在那裡拼命地學習、觀察。那裡的好處是他們的信息非常靈通,各方發展的最新情況都有。另外,雖然人家看不起你,但是他們的學術討論會你可以參加,你可以知道哪些問題比較重要,你敢於去碰他們還不敢碰的問題,然後想辦法把它解決。就這樣在那裡過了四年。我想那四年是我真正從事研究工作關鍵的四年。 當四年還沒過完的時候,中蘇關係就惡化了。那時蘇聯人開始改變了對中國人的看法,已經覺得中國人很了不起了。我們已經變得非常友好,但是由於中蘇的政治關係的惡化,使得我們另做決策。這個時候是錢三強先生到蘇聯來找我(因為我那時侯是那個研究所的中國組的黨支部書記),說明中蘇關係的破裂,蘇聯撤走專家,同時中國的核武器停頓。那我們就必須做出選擇:是在蘇聯繼續我們原來的研究工作(那時已到達了世界的前沿並開始得到世界的承認。我開始收到了世界的許多邀請,但那時候我們不能去了。他們開始邀請我參加這方面的重要學術會議。)還是放下這些,用經過了這麼大的努力積累的這些知識,去從事完全新的東西,發展我們國家的國防?經過考慮我們還是決定義無反顧地回國來建設自己的國防,放棄已經有了一定基礎的這些研究。我後來將近有20年的時間工作在國防崗位上。 我說這個意思就是說給予是外界提供的,不是說我們想怎麼就怎麼樣的,一方面你可能遇到許多方面的機遇,如果你各方面都準備好了,那麼一旦一個機遇來了,你就能夠抓住,利用它去發展。當然也有可能由於種種原因這個機遇不能給你。如果你能正確對待,也許你能找到更好的機遇。另外這些機遇的選擇也很重要,因為那時候蘇聯也很希望把我留下,但作為一個科研工作者,我認為我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那就是說無論科學是怎麼無國界的,一個科學工作者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祖國;人生的價值有多種,但最重要的一種價值還是要為國家、為民族獻身。你們一生當中會遇到許多機遇,會要做出多種選擇。這個選擇,就好像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你是走這條路還是走那條路,而且這個路一旦走下去了就很難回頭的,那麼我希望你們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這個對你一生價值的實現會有很大影響:一個正確的決策能夠使你一生無憾,而一個錯誤的選擇,會使你抱憾終身。就在我們參加國防事業的這些年當中,我們也看到一些科學家雖然已被調進這裡,但是他們還是老想着原來的工作,不能安心於國防崗位,最後還是回去了。如果他們能放棄自己原來的,全身投入國防,對國家、對民族的貢獻,實現其自身的價值,也就無憾了,覺得自己參加了一些全國人民都稱道的工作,在這裡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就好像我國乒乓球隊有許多走在冠軍之前的人,雖然沒有拿世界冠軍,但是他也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待他靜夜捫心自問的時候,會感到自豪,會感到安慰的。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說要想為國家為社會作出重大的貢獻,就不可能單槍匹馬。一般的這種單槍匹馬只能做一些比較小的題目,要想作大貢獻,就要團結一批人,形成梯隊。在你們研究生這個階段以後,你們獨立工作以後,你們先要參加一個團隊,如果做得好,將來要領導一個團隊。無論是做領導的還是做團隊成員的,他們都各有自己工作的價值。如果能正確地認識,正確地對待,那麼這個團隊就會成為一種力量,就會在解決國家重要任務中或科學的重大任務當中作出貢獻。當然最後名震全國的還是少數。我想參加的人同樣也會因為參加了這樣的工作而感到自豪。如果每一個人都想成為一個名震全國的人,那就只是單槍匹馬。這樣每一個人都不會成為這樣的人,而每一個人的價值都不能得到實現。如何正確地處理這樣一些問題,我想都是你們以後所面臨的。在你們現在的研究生階段,毫無疑問導師是你們團隊的領導人。可是你們一旦畢業以後就要面臨這樣的問題,我相信你們當中的一部分人將來可以成為科研工作的主要領導人,但也有很多人是這樣梯隊的成員,起重要作用的成員。你們能不能團結一心,凝聚在一起去共同奮鬥,將決定着你們做出來成績的大小。 我剛才聽黃伯雲校長講,現在你們當中出現一些急於求成的苗頭,我想這些都是不能完全正確處理很多關係而來的。這裡我想給你們一個小小的忠告,就是你們所處的這個年代,越來越成為一個多種學科交叉的時代,就是現在發展很迅速的學科也不例外。比如我們醫學院的同志處在非常前沿和尖端的課題上來做,絕對地需要多方面知識,就拿現在發展最快的幹細胞研究,這就需要搞基礎生物、搞基因、搞細胞、搞蛋白質的、搞醫學的,還有很多的手段,需要有搞信息科學的,甚至有搞自動控制的、複雜系統的及多方面專長的參與,我想這才能夠取得一流。這一方面需要你們拓展自己的知識面(中國培養的學生的一個問題是知識面過窄,使得不同學科的人沒有共同語言,非常困難。要把其他學科中的一些發展運用到自己這裡來,去解決自己的這些問題。假如沒有微電子學的發展就沒有生物芯片,所以要拓展知識面),另外一個就是學生剛開始做研究這個階段,要會交朋友,特別是不同學科的研究生的朋友。因為學生期間的友誼是純真的,尤其是在不同的學科,更有可能在學術上進行交流,而且這種友誼比較容易發展成為終生友誼,這個要比你們功成名就以後做這些要容易得多。因為一個人成名以後一個重大的障礙就是別人認為他是專家,所以請教別人就好像變得是一件丟面子的事情。比如你在當學生的時候可以隨意去聽別的系的課,你若是個教授隨意去聽別的課,別人就會覺得很奇怪。 而要想有所創新,我想有兩個條件是必備的,一個就是要善於學習。你知道已經創造出什麼知識,你必須要掌握了解,就是要有科學的自信心和科學的懷疑態度。這個自信是很重要的。中國人老是跟着外國人的後面走,這是缺乏自信的一種表現,總覺得自己不如外國人。所以一定要有自信,但這個自信不是盲目的,而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此外,還要有一種科學的懷疑精神,你對已有的東西要接受,你要會懷疑,在什麼條件之下它是真的,在什麼條件變化之後它要變化。我想舉個例子,就是在1996年,我問一個生物科學家為什麼動物不能像植物一樣,隨便拔一枝插在地上就長出一個動物來,那個生物學家告訴我這是已經做過結論的。當然我不是生物學家,他這樣答了,我也就沒話說了。問完這個問題沒到一年,克隆技術就出來了。我就覺得在這個裡面,我們的科學家缺乏一種科學的懷疑精神,缺乏一種自信,這樣我們是不可能做好一種重要工作的。所以這兩個條件都是不可缺乏的。另一個就是要會學習。如果你不掌握足夠的知識,你就不可能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進,即使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可能是別人早已想過的;另外你沒有自信,你就不可能有這種科學的態度,即科學的懷疑精神。但這個懷疑精神並不是懷疑一切,而是一種很科學的懷疑一切。沒有這個你就不可能有新的思想出來,你只可能跟在別人後面。而要學習的話就要有朋友,要不恥下問,要拉下面子,這我想在學生時代是很容易做到的。但也有一些人做不到,那些第一名就做不到,因為第一名人家都認為他是第一名應該什麼都知道,要讓第一名問第五名就是拉不下面子,所以人在高處並不是好事。周圍有人比你好也不是壞事。所以我想一方面你們要把知識基礎打深,做研究工作就是往深里走。另一方面就是要把知識面拓寬,因為許多新的發現都是在交叉學科中出現的。而且一個外行可以提出一個內行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這會有很好的啟發作用。這也是我對你們的一點建議。 另外我聽說你們之中有好多人都是很刻苦的,這是很好的。因為人僅靠聰明是走不遠的,沒有苦幹的精神是不行的。有了聰明,再加上苦幹的精神,你可能比別的人走得更快,這也是非常關鍵的一步,因為在科學當中誰走得最快、誰是第一、誰最先完成是非常重要的。科學中只有第一,沒有第二,時間是非常重要的。你們兩個條件都具備,那麼如果其他的條件也具備,比如團結很多人,有一個很好的科學的精神、科學的態度,能夠以平常心來對待成敗得失,這樣就可以在多次失敗和挫折後取得成功。 祝你們取得科學上的重大的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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