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說,“現代文學之所以不同於古典文學,有思想意識、審美趣味、語言工具等方面的差異,但歸根到底來說,現代文學與大眾傳媒的結盟,很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對於作家來說,與大眾傳媒結盟,不僅是獲得發表園地,更深入影響其思維與表達方式”。他雖然用了“很可能”這樣的字眼,不過緊跟着的“最重要”透露其判斷之確信,為此寫的一系列文章是判斷之下的一塊塊基石,如今結集為《“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予我們“束”而觀之的契機。 比如報刊之於文體的影響與改造,王韜、鄭觀應、黃遵憲、嚴復、章太炎、譚嗣同、梁啓超等自覺分辨“文集之文”與“報館之文”的區別自不待言,單說小說這種文體,已然大不同以往。古時的唐傳奇因原初有送與座師考察的用意,於是有着曲折婉麗、逞才使氣的特點;後來的話本小說,因要於書場招徠聽客,以至要設計“扣子”,且聽下回分解。 進入現代,報刊登載幾乎成為小說面世的首要途徑,不僅張恨水這樣的通俗小說家要考慮讀者的需求,以至每一天的章節段落都要“自成起訖”,連魯迅寫《阿Q正傳》,於《晨報副刊》連載,也不得不用了順應報章特點的相應文體,九個章節,各成故事,連綴成篇,固然是傑作,但因報章的影響,卻不免亦有枝節處,若能刪削一下可能會更凝練。 報刊這一載體,對文體之“干涉”一至如斯。不僅如此,陳平原說,“(其影響)在於促使作家認真思考並重新建立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係。小說創作不再是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事業,也很難再‘十載增刪五次’了,而是‘朝甫脫離,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遍天下矣’”。這樣的傳播方式,對作家的創作不能不構成巨大的影響,仍以《阿Q正傳》為例,小說連載幾期之後,在京城知識階層中引起大的反響,許多人懷疑阿Q的故事是否影射自己,魯迅任職的教育部里的同事也議論紛紛,猜測“巴人”(《阿Q正傳》刊發報紙上的署名)為何許人也,渾不知就在身邊。這樣的登載方式,這樣的輿論氛圍,雖不會左右魯迅的深入思考,但對其寫作的形態不會沒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顯然無可置疑。 擴而延之,文學革命、文學流派、文學論戰等,盡數以報刊為依託。若沒有《新青年》,新文化運動想找到陣地恐怕不會太容易,更不要說胡適、陳獨秀會否寫《文學改良芻議》和《文學革命論》,即便寫了,又有什麼地方會刊發呢?以後的文學研究會,以《小說月報》《詩》《文學周報》《晨報副刊》為陣地;創造社以《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和《創造日》為陣地,新月社以《新月雜誌》為陣地,是為文學流派與報刊的相輔相成關係。而周作人編輯《語絲》,林語堂編輯《論語》《宇宙風》《人間世》,沈從文編輯《大公報》文藝副刊,施蟄存編輯《現代》等,印證了陳平原所說,“著名的文人學者辦雜誌、編副刊,不同於職業編輯,在於其有明確的立場與趣味,其選擇去取,即便無心,也都大有深意。你態度越是認真,越是自認出於公心,越可能‘排斥異己’”。 關於文學論戰,陳平原有一判斷,“晚清及五四的思想文化界,絕少真正意義上的‘辯論’,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論戰’。這與報刊文章的容易簡化、趨於煽情不無關係。真正的‘辯論’,需要冷靜客觀,需要條分縷析,而且對參與者與旁觀者的學識智力有較高的要求”。少真正意義上的辯論,確實,如《新青年》有錢玄同、劉半農聯手製造的“王敬軒事件”即為一極端,日後,魯迅與陳源的論戰,與梁實秋的論戰,與太陽社的論戰等,少討論,多意氣,用詞狠刻,場面火爆,“戰”自不虛矣,這恐也為媒體所喜聞樂見也。 林語堂的《論語》雜誌為周作人刊發五十自壽詩,並配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胡適、沈尹默、沈兼士等友人的和詩,結果引來一通圍攻,天南地北嘲罵不斷,為一亂紛紛的文壇公案,若無大眾媒體這一傳播利器,想“揚塵”恐亦揚不起來。而到了四十年代後期,香港左派雜誌刊發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等系列文章,嚴詞攻擊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等,不過這次沈從文他們心驚不已卻不敢回擊,因為心裡明白,時代即將地覆天翻,無“商榷”的餘地了。 至於出版之影響現代文學,不必說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這些老字號,即使北新書局、良友公司、開明書店、文化生活出版社、平明出版社等“小店”,無不與現代文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陳平原選取一例個案進行分析,即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1936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認為編選《大系》乃五四新文化人“自我經典化”的過程,“特點在於兼及‘文學史著’與‘出版工程’,二者缺一不可。沒有‘史家’的眼光,《大系》缺乏高度;沒有‘企業’的管理,《大系》無法成形”。這樣的論斷是精當的。 而出版現代文學家與學者的全集,自各方面看都是一複雜的問題。從《魯迅全集》裡是否收譯作,其講演稿如何甄別,到錢鍾書、楊絳夫婦拒絕應酬書信編入文集,以及許多大家在特殊年代的檢討、交代、批判文章有否必要收入全集,等等。而周作人的全集,人所共知的原因,目前是難以出版的,不過採取一種迂迴策略,如陸續出知堂自編文集、集外文、譯文集,以及影印日記、收集書信等,也能起到基礎的作用罷。 從傳媒、出版的角度去研究現代文學,是一個有意思的課題,不過也需要警惕一些問題。在這一點上,陳平原說,“既然選擇大眾傳媒作為研究課題,一般不會固守法蘭克福學派的立場,對大眾文化持過分嚴厲的批判態度,需要警惕的是,因長期浸淫其中而過於同情,乃至失去必要的判斷標準。必須記得,‘大眾傳媒’既成全,也限制了現代中國文學的發展,不能只揀好的說”。這表明了一位學者審慎而清醒的態度。(轉自凱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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