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種文明和個體史–什麼是真正的歷史 |
送交者: 再見驢十八 2016年09月28日09:16:40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物種文明和個體史 – 什麼是真正的歷史 ---- 讀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讀後感,看起來不太像,但本文確實是讀了《人類簡史》後有感而發。 這點感想就是:歷史是史實點綴了的文學,又用文學包裹了的宗教。這句話聽起來淺薄武斷,其實直白普適。因為歷史學是門古老的學問。而所有的舊學,都是形而上的。同樣的表述也適用於其它學科,比如:哲學是用概念和範疇點綴了的文學,又用推理包裹了的信仰。。。 人類搗鼓出來的學問體系,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現代自然科學,另一類,在古代,一開始統稱為學問,後來又統稱為哲學,是有其道理的。因為這些學問有比表面看來強得多的共通性。人類進化中獲得了語言能力,從而就有能力進行概念思維。概念思維使人類的思考脫離了實際,失去了控制。換句話說,就是會產生幻覺並編造“真實”。這份多餘的腦功能,使人類陷入了一份多餘的焦慮。這個功能越發達,焦慮程度越深,於是就產生了“終極焦慮”。而碰巧在歷史出現的那個年代,終極問題被高度抽象為“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之類(在抽象能力稍弱的地方則為天命或道等),所以一時所有的學問,都會以探索和回答這類問題為主要目的。 終極問題並不是真正的問題,或者反過來說:終極問題只會永遠是問題。形而上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或者反過來說是有無數答案。二者本是一回事,因為終極問題本身不允許被終極。它們自身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提問和回答的過程,卻永遠不會有百分百滿意的答案,答案無法解決終極問題。正是這個問答過程,是一種緩解或釋放人類精神焦慮的心靈活動。與其說是學術,更像是一種巫術實踐。 人類本來沒有歷史,進入農業社會後,產生了宗教,產生了哲學,還產生了歷史。採集漁獵時代的人類,是無法把自己和自然分開的。人可以是石頭的蛋樹結的果子,也可以是熊的兒子狼的孫子。我們一直和食物在一起,自己也是別的動物的食物。食物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並沒有必要去問那些終極問題。但農業社會來臨,人類建起房子院子,放火燒掉草原森林,圍起籬笆,和別的動物植物隔離得越遠越好。同樣,以前是跟着食物走,現在可以食物跟着人走了。自我識別和規劃計劃成為當務之急,終極問題就不可避免出現了。 所有古代學問,都表現出“直指本心,萬變不離其宗”的特徵。仰視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成果卻總是寥寥。讀書要為天地立心,看病要窮究天人之際,寫個字還“心正筆則正”。這是古代做學問的方法和目的決定了的,必須是從終極問題出發到終極問題結束。在內部焦慮和外部生存壓力都很大時,人就會缺乏耐心從容,知識學術也就缺乏層次。求助於形而下知識,則會因為無助於直接回答終極問題被蔑視,更因為被懷疑對有害於追求“大道”“至道”而被消滅清除。 和所有的前科學學術一樣,歷史學或歷史本身,是創造出來回答“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問題的。歷史學是人類進入農業社會後期的副產品。長期的農業實踐,讓人類逐步建立和清晰了時間這個概念和感受,從而意識到如果能建立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也許這些終極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在農業社會裡時間序列和因果關係一直是糾纏在一起的,其實這種混同至今影響着歷史的編寫和解讀。對古代人來說,存在着嚴格對應的因果,因果在時間序列上就能被確定,是種瓜得瓜般天經地義的。 其實基督教自身就是一個“歷史性”的宗教,它建立了一個從創世紀到最終審判的時間序列。一般意義上,所有宗教都比歷史更直接明確地回答了終極問題。那麼,為什麼同時還會有歷史和哲學等其它學術呢?這是終極問題不能被終結的特性決定的。人們永遠不會滿足於既有答案,哪怕宗教用信仰和信條強制維護,也只能緩解並無法最終平息人們的內心焦慮。同時宗教過於封閉,歷史則非常開放,能從另一方面滿足我們需要無窮盡的答案的需求。歷史本來就是通過探索來接近終極問題的。雖然終極焦慮是一樣的躁動,但專一刻板的人求助於宗教,通過堅信一點不思其餘來平復心靈;而歷史則讓開放靈活的人,不斷看到接近“真相”的希望來緩解焦慮。也有雙管齊下的,總的來說,篤信宗教的人往往對歷史興趣泛泛,而對歷史着迷者,則難以再虔誠信教。這只是路徑差異。 造成我們焦慮的那部分多餘的腦力的副作用,也許它的另一方面在人類進化和自然選擇上是必要或者有利的,所以也是頑固和代代遺傳的。人們為了自我治療,創造出了宗教、哲學、歷史、和藝術等,卻終究無助於治癒。幾千年來的生活改善和知識增加,並沒有見到人類的終極關懷隨之減弱。這是有器官基礎的心病或精神疾病。對於無藥可醫的精神疾病,從形而上角度提供的方藥都只能是安慰劑。而安慰劑的成分是無所謂的。對歷史來說,真實性本來無關緊要,史料是真實的、虛假的、還是半真半假的,都不會影響歷史的釋放終極焦慮壓力的原始功能。但安慰劑起作用的機制,就在於服藥者相信自己服用的是“真”的藥。所以歷史,同樣哲學和宗教,都特別宣稱和強調自己的“真”。但只要達到“信則靈”的“真實性”,就足夠了。 正是這種後台機制,讓歷史可以選擇無限的開放性。我們驚異地看到,歷史從神創論到進化論,從泥巴到DNA,都能無縫焊接。每次文字都改寫了不少,但歷史卻似乎沒有什麼改變。歷史的這個特性讓歷史文字本身可以無窮盡地被改寫,絲毫不影響歷史的功能。 歷史的開放性,還在於歷史的寫作可以從任何時點開始。我們今天的最早範本,如《歷史》、《春秋》、《史記》等,都是如此。所以人類是通過書寫文明史開始自己的歷史歷程的。文明史的功能是把我們這個物種和自然區分開來;在物種之內把族群區分開來;在族群中繼續以文化區分。區分就是最有效的識別,從而回答我是誰從哪來的問題。而研究文明產生的目的性,可以揭示我們正確地前進方向。但這並不意味着歷史學家同意歷史是可以割裂的。從古到今,從職業到業餘,歷史學中瀰漫的“起源崇拜”,表明歷史學也不例外,作為一門學問,不能回答“我是誰”的歷史,不算合格的歷史。 在始創的年代,歷史學其實是無能力描寫物種史的。而“我是誰”的問題,一定會追蹤到物種的歷史,必須清晰回答。這是歷史的最下面那塊基石,直接決定了整個歷史如何編寫的基本框架和主旋律。歷史這個以時間為工具的學問,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恰恰虛化了時間。猶太人把這個起點定為7天,印度人又誇張到億萬年輪迴。雖然走的是兩個相反的極端,但目的是一樣的,就是讓人無法去計量時間。如果較真在這一點上挪不開,歷史作為一種學術應該已經夭折了。 好在歷史的開放性救命。可在合適的時點做一個插入焊接。假設以前的歷史已經解決了,或者前提是“不言而喻”的。就像不同的樹結的果子不同一樣,我們可以品嘗出嫁接在希臘多神神話上的歷史,和嫁接在猶太基督一神教上的歷史的味道差異,而中國的天人合一教上出的歷史又不一樣,至於印度無限輪迴的宗教樹上,結出的則是歷史虛無的果子。歷史的開放性延續到今天,我們在物種史上又嫁接了考古學,人類學,地質學,生物學甚至分子生物學。問題是,這種開放性有可能讓歷史隨着知識而進化嗎?或者,歷史學是否可能被“現代化”? 到了近代,終於有些人,忘記了或者暫時擺脫形而上問題的纏繞,花一輩子時間去研究如何配置硫酸銅水溶液才能得到最美的純藍色。又有幾輩子人花畢生精力搞出所謂純藍色是一個譜系上的幾條線等等。只有當形而上問題被推到遠處強度減弱後,現代科學才有萌芽空間。雖然現代人類的終極焦慮並沒有消失,隨着形而下知識的層層積累,足夠以占用我們的腦子較長的時間,讓終極問題被暫時推到幕後越來越容易。現代科學發展對人類的一大影響,就是使人類變得更加有耐心。在古代,學人們三句話後必然歸到上帝或天命,現在人可能一輩子都碰不着這些問題。不再像古人那樣渴望真理或者大道只差一步就可掌握;也不再期望只要發現了上帝的頭蓋骨化石後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古人似乎都相信只要有再多一點學問,世界的真相就能在白紙上一筆勾畫出;而現代科學則視世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巨大拼圖,只能無止境地一點一點拼湊。 在自然科學不斷取得人類信任的年代,各個古老的學術不可避免地要借用自然科學的信用。歷史也會模仿研究硫酸銅溶液一樣,去研究洗腳盆幾千年來在材料尺寸式樣顏色等的詳細變化。就像人類相信巫術一樣,歷史學相信只要按自然科學的形式去做研究,就會取得像自然科學一樣的可靠性。但這些瑣碎的歷史知識研究,作用和目的,目前還都是為歷史學的根本宗旨提供一種可信度的證明。就像宗教的信仰需要神跡和聖物的證明一樣。 歷史學畢竟是一門有幾千年歷史的已成型學科,過多地引進方法和概念,也會導致自身的生存必要性的危機。一度有過歷史學是不是會被政治學和社會學代替的憂慮和辯論。現代歷史學,曾經與實證主義、人類學、社會學等激烈爭風。爭鋒的結果,歷史學為了捍衛了自己的獨立性,與社會學,政治學,考古學,甚至人類學,都徹底劃清了界限。但是,這些劃分,究竟是基於方法論的差異,還是出於歷史學家的“使命”和“天職”呢? 今天我們問“什麼是真正的歷史”,十分類似於在問一個終極問題。從我飽受現代科學訓練的視角,只有“史前史”才是可靠可信的歷史,因為那是純粹依靠遺蹟和出土實物拼圖建立起來的。但歷史學對“信史”和“史前史”的命名,泄露了歷史學自身的立場。歷史的羽翼雖然部分伸進了現實世界,其驅動的核心依然在形而上領域中遊蕩。即使考古學今天已經完全按自然科學的方法操作,一本正經地照相測年代。但考古的成果卻依然要被粗暴地納入古老的歷史體系。符合歷史需要的實物,被供在博物館展台上作華麗證據,不符合既有歷史的文物,堆在地下室里永無天日,因為“神跡必須歸於神”。 歷史的前途,可能最終取決於歷史的消費者。消費者的歷史是一種個人的歷史。這不是指個體自身的經歷,而是指作為個體消費者,對歷史產品需求的特殊性。今天,世界上有着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比例最高的歷史消費群體。大部分都是歷史專業以外的普通愛好者。我們為什麼讀歷史?如果歷史不能回答,或者我們潛意識中不指望讀歷史有助於回答“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等問題,我們這些忙碌在形而下世界裡的人還會保持這份熱情嗎?儘管現代教育的訓練,讓我們有耐性或者習慣性地能夠花很多時間關注局部性時段性瑣碎的細節,但在我們的心底,是不是時時在作拼圖,指望有朝一日能夠拼出個完整的圖案呢? 如果說物種史和文明史還允許有一定的不確定性空間,個人需要的歷史必須是明確的,因為從存世個體的角度來看,因果鏈條必須明確無誤,也就是歷史一定要有必然性。歷史上任何一個環節出了錯,首先後果是觀察者個人就不存在了。個人的歷史地隱含前提,是歷史的存在,首先取決於我(讀者)的存在。個人對歷史的閱讀,儘管書本可能是從早到晚按年份編排的,但實際出發點是倒過來,從今到古的。個人對歷史的閱讀,從而也局限在了宿命論層次上。而正是這種基於視角而生的必然性,增強了我們對歷史的信心。覺得可以“以史為鑑”,照出“我是誰”的真相。 那麼,對個體而言,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歷史?什麼才是“好的”、“真正的”歷史?我回答不了。並不一定是因為我自身的學術素養不夠,因為我懷疑永遠沒有人能給出一個人人滿意一勞永逸的答案。但我們肯定都歡迎《人類簡史》!這本書的編排,從形式到內容,都完美地吻合歷史學的目的任務和功能,堪稱原教旨主義的歷史。是一全套心靈馬殺雞,作者的無形的手遊走於我們舒服的穴位,伏貼地撫慰了我們這些歷史愛好者的深沉焦慮,效用能持續幾小時到幾十個月。 我讀《時間簡史》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現代研究採用了一堆數字和圖表,得出了與古人一致的結論,感覺上是挺不錯的。 怎麼會這樣?究竟是研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還是為了得出這樣的結論進行的研究?現代智人,是典型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動物。是我們幾千年所憂相同,還是我們一憂千年未了?又或是我們吃了千年的藥不能停?我仿佛看到作者在偷笑:他閒逛歷史的伊甸園,在伸手可及之處摘了一個果子,於是讀者就齊說他站到了宇宙的高度。。。 這歷史樹上的果子,吃起來味道不錯。味道真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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