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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沉思錄（30）

先有分數然後有小數，小數是分數運算之後的結果，把分數轉換為小數，是出於人類對直觀性的需要，但是，在數學公式和物理學公式中，似乎歧視小數，小數通常被改換成分數。

小數是赤裸裸的非自然數，分數固然算不上自然數，卻畢竟由一上一下的兩個自然數組成，因此似乎更自然一些。實際上，把一個小數改換成分數，需要費更多的筆墨，例如把0.1改換成1／10。把小數轉換成分數，意味着“喜愛自然”的本性，壓倒了“喜愛直觀”和“厭惡麻煩”等其他本性。

“喜愛自然”是人的一種本性，它不僅體現在數學上，也體現在人們對藝術品的評價上：人們通常對自然一詞沒有明確的定義，他們說一件藝術品自然，那其實只不過是在高度肯定這件藝術品。

手是中國舞蹈的主要器官，西方舞蹈的主要器官是腳。腳在中國拳術中的重要性顯而易見，西方的拳擊只能用手。

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舞蹈和技擊都是互補的；換言之，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手和腳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精神氣質上最接近《莊子》的一本書，是《西遊記》。連慧能這樣的禪師都表現出種種世俗氣，《紅樓夢》也瀰漫着悲悲切切的調子。只有《莊子》和《西遊記》，才能讓你發出不攙雜質的開懷大笑，才能讓你覺得，人的確配得上宇宙的大。

詩仙和酒仙，這兩頂桂冠，李白更喜愛的大概是後者。

中國的酒文化源遠流長。酒在唐朝起到的作用與在其他任何朝代都不同。在其他所有朝代，酒意味着苦悶、自我麻醉。惟獨在唐朝，酒是興奮劑，是一種宗教。惟獨在唐朝，酒才受到最多、最真摯的讚美。在唐代詩人的眼裡，萬物無一不是勸酒詞，都成了一醉方休的理由。

酒讓唐朝成了中國歷史上最不拘謹的朝代。一部《全唐詩》，千年後的今天，仍然散發着酒香。

屈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偉大詩人，也是第一個自殺的詩人。屈原是楚文化的象徵，體現了楚文化的激烈、深沉。有學者指出，楚文化的典型特徵是想象力豐富。但想象力豐富的背後是激烈、深沉。禪宗興起於楚地，同樣折射出了楚文化的激烈和深沉。楚文化是中國之內創造的衝動最強烈的文化。一直到現代，似乎還是如此。

“國家不幸詩家幸”，這是談論詩的名句。我以為，此名句針對的，恐怕是杜甫的著名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國家不幸詩家幸，有這樣的名句，卻是詩人的不幸。詩人被理解成了某種類似於發國難財的人。其實，李白的那些詩歌名篇，主要的是寫成於國家強盛的開元年間，而不是動亂的天寶末年。杜甫的詩才是在安史之亂以後成熟，更應該說的，是安史之亂爆發在杜甫的詩才成熟之前。最應該說的，是杜甫詩才的成熟與安史之亂的爆發，從根本上是無關的，只是巧合。

杜甫是中國歷史上最容易引起誤解的詩人。杜甫偉大，不在於他趕上了什麼好時候，只在於他是詩歌天才，尤其在於他是比較晚熟的詩歌天才。藝術只能是天才的事業。

李白自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看來，杜甫對所有的書是一視同仁，都是把它們讀破了為止，杜甫是一個讀書狂。人們都知道杜甫是苦吟詩人，杜甫還是一個苦讀者。李白讀的是一些奇書。

沒有一個民族像歷史上的中國人那樣熱衷於讀書。據說，李白不是漢族人，是一個胡人。無論如何，李白不是典型的中國人，很少得到宋代以來的讀書人的由衷的愛戴。

司馬相如的“大賦”征服讀者的方式是：讓讀者感覺自己差不多只是一個文盲。大賦更像是疑難字字典。如果說大賦也有屬於自己的輝煌時代，這個時代會是人們的求知慾和好勝心普遍高漲的時代。

錢鍾書先生的學術著作《談藝錄》和《管錐篇》，可以當作大賦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