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蕩蕩——胡適與周家兄弟
胡適,魯迅,周作人都是中國文化界的頂級人物,胡,魯應在最高級,周稍差些,他們都值得尊重,都是大師。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有太多政治色彩,如魯迅,一度被推上神壇,雖不是一句頂一萬句,也是支言片語,就能致人死地,如一句“四條漢子”就讓四個步入老年的相識一死三殘。毛澤東御筆硃批“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焉然一位魯聖人。胡適在大陸曾被罵得豬狗不如,但在海峽那邊,可也是一尊巨神。老蔣親筆輓聯雲,“新文化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新思想的師表。”而周作人更不必多說,一個漢奸的帽子,足以壓他半死。所以我來談這三個人,首先就是想先剝了他們的種種外衣,去除金粉黑漆,權當三個從青年相識的才子,最後都成大名的文人,從他們一生的交情,恩怨,看看各自為人的特點而已。
胡適與魯迅和周作人的交往,始於1918年,他們同在北大,他們從相識到友好,是朋友。倡導新文化的過程中,他們很有共同語言,特別是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反對舊道德舊禮教,提倡科學與民主。他們密切配合,互相呼應。有時胡適首先發難,魯迅緊緊跟上,有時兩人同時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面,對某一問題作深入的論述。胡象個帥,魯象個將,而周作人自嘲,敲敲邊鼓。三人應是關係不錯,但不知因背景不同,還是別的,魯迅對剛認識不久的胡,從頭就懷有戒心。他多年後說,大意是,辦新青年時,陳獨秀象個開着的房間,說內有武器,刀叉劍戟看得分明,胡適象個關着的門的房間,門上寫着內無武器,總讓人生疑。魯的話很奇怪,所有認識胡的人,幾乎都會夸胡的坦率性格,為什麽只有魯迅有此疑心。看來魯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比常人要強烈許多。
胡適對周家兄弟是真心喜歡,他一生可能說的最多的讚揚的話就是對周家兄弟。魯迅發表了《狂人日記》以後,胡適便給予熱烈的讚賞與高度的評價,稱譽魯迅是 “白話文學運動的健將”。胡適在日記中還寫道:“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賞鑒力與創作力,而啟明的賞鑒力雖佳,創作較少。”胡適是最早認識魯迅小說價值的人之一。他對於魯迅前期雜文也表示了極大的讚賞。如《隨感錄?四十一》關於“學學大海”、“擺脫冷氣”、“有一分熱,發一分光”這段寓意深刻的話,胡適說,看了這段文字,感動得“一夜不能好好的睡,時時想到這段文章”。另外,胡適曾經曾經想做一部《中國小說史》”,一直放在心裡,幾年後,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出版了,胡適對此不是心懷嫉妒,而是報以熱情的誇獎,認為“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精力”。
胡適對周家兄弟只落得個一往情深,1926年胡遭到周家兄弟的一次莫名其妙絕交。胡適與周家兄弟在辦《新青年》時,有過意見分歧,但只是很小的磨擦,沒什麽可結仇的事。1926年5月,魯迅、周作人和陳源(西瀅)在《晨報》發生激烈筆戰。當時徐志摩正主編該報副刊版,勸了幾次無效後,停登雙方文章。胡做為大家的朋友,出於好意給周家兄弟寫了封勸說信,言詞懇切,勸雙方停打此無意義筆仗。沒想到,周家兄弟從此與胡絕交。魯迅此後再沒和胡來往。周作人則於 1929年主動與胡和好。胡適為此在回周作人的信里對周家兄第寫了一段很有感情的話:“生平對於君家昆弟,只有最誠意的敬愛,種種疏遠和人事變遷,此意始終不減分毫。相去雖遠,相期至深。此次來書情意殷厚,果符平日的願望,歡喜之至,至於悲酸。此是真情,想能見信。”胡和周作人在疏遠了三年多,至此完全和好。過後不久,在周作人的囑託下,胡幫助他弟弟周建人在商務印書館找到工作。
魯迅不僅沒與胡適和好,從三十年代初,開始不時在文章中挖苦,漫罵胡適,以“正人君子”之名影射胡,極盡苛薄,狠毒之能事。例如,1931年魯迅在《知難行難》一文中寫道: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當“宣統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盡過這樣的任務。見過以後,也奇怪,人們不知怎的先向;他們怎樣的稱呼,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關於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召見胡適是1922年5月的一個趣聞,溥儀宮裡剛安電話,打着玩,打到胡適家召見胡適。胡適在 1922年7月發表了《宣統與胡適》一文。其中說:“陽曆5月17日清室宣統皇帝打電話來邀我進宮去談談。當時約定了5月30日(陰曆端午前一日)去看他。30日上午,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中接我。我們從神武門進宮,在養心殿見着清帝,我對他行了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他稱我‘先生’,我稱他 ‘皇上’。我們談的大概都是文學的事……他說他很贊成白話,他做舊詩,近來也試試作新詩。”溥儀要見見胡適,胡適就去了。今天看來,這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而當時,卻沸沸揚揚,議論紛紛,有的說“胡適要做帝師”。害得胡後來解釋說:“這位17歲的少年,處的境地很寂寞的,很可憐的!他在寂寞中,想尋找一個比較也可稱得是一個少年人來談談,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事,不料中國人腦筋里的帝王思想,還沒有洗刷乾淨,所以這樣本來很有人情味口的事,到了新聞記者的筆下,便成了一條怪異的新聞了。”沒想到這些無聊的無稽之談,成為魯迅攻擊胡的藉口。
此後,魯迅在多篇文章中,臭罵了胡適,尤其以一條不實新聞報導,說他為日本侵略者獻策。比如,以“何家干”的筆名發表的《出賣靈魂的秘訣》,後來魯迅將其收入《偽自由書》一文中說:“胡適博士不愧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師。但是,從中國小百姓方面說來,這卻是出賣靈魂的唯一秘訣。”胡與魯迅是老朋友,互相有了解。能用這樣惡毒的話嗎?魯迅在提到胡適時,雖然直接的和尖銳的人身攻擊不多。但旁敲側擊、含沙射影和冷嘲熱諷,卻很多。而且,魯迅從未正面對胡適對新文化運動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地位和作用,進行過肯定。
反之,對於魯迅,胡適始終保持着好意,有機會的時候,總要為魯迅說幾句公道話。1936年魯迅去世後,女作家蘇雪林寫長信給蔡元培、胡適,對魯迅進行了攻擊。當時的魯迅罵胡適盡人皆知,而胡適在回信中則盡力為魯迅辯護。胡適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對魯迅的漫罵,在魯迅生前,胡適則一律採取“老僧不見不聞”的態度,從不公開應戰。魯死後,也從沒發過惡聲。讀過魯迅書的人,不免對其人產生敬意,也有人崇上他的硬骨頭精神。但很多人喜歡魯的文章的人,同時表示,不敢交這樣的朋友。魯迅死前有一句著名的話:一個也不寬恕。但不知對胡適這樣,一直對他友好的人,是否領一絲情?
魯訊死後,胡一直和周作人保持友好關係。在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胡帶領北大師生南下,周留在北京。1938年,胡出任駐美大使途中,聽到周作人在日本統治下的北大出任校職,給周寫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苦苦勸說老僧不要入世,趟日本人的水。但周作人不僅沒聽,反擔任了北平偽政府的教育總督辦,和文化委員會主任等偽職,淪為漢奸。抗戰勝利後,胡回到北大再次出任校長,而周則囚在了南京老虎橋監獄。在全國對漢奸一片喊打的情況下,胡適在極大壓力下幫了周作人一把。他用北京大學的名義給法庭出具了一份證明,說日偽期間北大校產未遭破壞,圖書設備還有增加。為此,胡在報上挨了不少罵,說他避護老友。而周在這份證明下,確有減輕量刑。周的心中是明白的。
1962年胡適在台灣去世。周作人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寫了一篇回憶胡適的文章,這篇文章可稱得上是絕世的精品。當時,胡適在大陸已被批的臭不可聞,更是晚年回到台灣而死,說他一句好話就會有不測之災。而周作人以文人的最高智慧,竟在大陸做出了懷念之文,真是奇蹟。他的文章對胡一句好話沒講,而是細數了由胡幫助出了幾本書,幾篇文,得了多少錢,分毛清楚。而且特別說起,拿某筆錢,買了墳地,埋了母親,女兒,至今念念不忘。這可能是胡適死後,大陸僅有的一篇紀念文章。看着周作人隱晦的文字,深藏的苦心,我幾乎潸然淚下。他什麽都明白,什麽都記得。他無話能說。所以我覺得,周家兄弟還是有一個對得住胡適的,儘管他生前沒聽到。
朱學勤有一段話,我很喜歡,將它做個結尾。“胡適始終以一種從容的態度批評着那個時代,不過火,不油滑,不表現,不世故。仔細想想,這樣一個平和的態度,竟能在那樣污濁的世界裡堅持了60年,不是聖人,也是奇蹟。胡適的性格,與這一性格生存的60年環境放在一起,才會使人發現,也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