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94)
詩中有畫
把詩的意思變成一幅畫,這或許是“詩中有畫”的基本含義。
“長河落日圓”,這是王維的名句,可以把此詩句畫成一幅畫嗎?好像是毫無問題。但是且慢。作為畫家,你怎樣區分落日和朝日?你怎樣確保那些看畫者相信自己在畫中看到的是落日?任何畫家按照常規都會把日頭畫成圓圓的,而極少有詩人去指出日頭的圓,詩人打破常規提及的圓和畫家按照常規畫成的圓,這兩個圓是一回事嗎?《紅樓夢》中的香菱感覺不尋常的,正就是詩句中的那個“圓”。
“日暮天無雲”,這是陶淵明的名句。“日暮天”當然可以變成畫的內容,“無雲”能嗎?我們能畫出雲,卻無法畫出“無雲”,天空中什麼都不畫,那也並不就是“無雲”,而陶淵明此名句之所以是名句,關鍵在於這個“無雲”,沒有這個“無雲”,孤零零的“日暮天”就沒有意思了。詩句中至關緊要的“無雲”卻讓任何高明的畫家一籌莫展。
“雨中山果落”,這是王維的名句,把這句詩轉化為一幅畫,真的是不費吹灰之力嗎?一枚山果正從枝條上徹底脫落,一個雨點擊打到這枚山果上——這是“雨中山果落”的一種可能的情形,也是最能讓人驚嘆的情形,更是畫家最難以畫出的情形,或許是任何畫家都不可能畫出的情形。
或許,一切有言外之意的詩句都是本質上不可能被轉化為一幅畫的。
與“詩中有畫”相對的“畫中有詩”,則是容易理解的:它是這樣的畫,其中的事物之間的關係是明顯的,直接形成各種語句,只不過是所謂“無聲的語句”。譬如八大山人的一幅畫,畫中有一塊大石頭,石頭下部有一個凹槽,可以供一隻鳥栖身,而且真的有那麼一隻鳥,石頭的頂部也站立着一隻同類的鳥,上方的鳥眼睛盯着下面的凹槽,提防着下方的鳥的入侵;凹槽里的鳥眼睛看着上方,提防着上方的鳥的入侵。這兩隻鳥都在提防着對方,卻忘記了各自的危險——上方的鳥不去提防來自天空的襲擊,凹槽里的鳥不去提防來自地面的襲擊。這樣的畫讓人回味不已,因為其中有言外之意。不妨認為這是傑出的詩的一個類型,因為這種畫,據我極有限的了解,在整個繪畫史中是極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