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畢業那年初夏,我對自己立下了誓言:竭盡所能追求一種有品質的生活,包括金錢、浪漫與愛情,趁最年輕最美麗的時候。
那是一個異常混亂的初夏,男朋友楓剛剛出國,會拉小提琴的楓,曾經發誓要和我廝守一生。考研失敗,我匆匆找了個能解決北京戶口的單位,打算在這個城市混個幾年。
突然接到參加老鄉聚會的通知,就是在這次聚會上我遇見了土土,男老鄉們這樣介紹他:“土土,清華大學計算機高手,直碩,未來的比爾·蓋茨。”土土的臉很明顯紅了起來。有趣,22歲的男生還臉紅?早該練得刀槍不入。
人如其名,他真是很“土”,小提琴協奏曲、先鋒派詩歌、達利畫作……他通通不感興趣,談論“大內密探008”或港版電視劇倒是很來勁。 大伙兒遛到了動物園的遊樂中心,我一時興起,要玩“飛毯”(一種前後顛簸、振幅很大的遊戲)。
男生們面面相覷,只有土土站出來說:“我陪你玩。”
我在劇烈的顛簸中很陶醉,此前晃晃悠悠的生活來了個集中爆發,眼角的餘光里,土土的臉色有些蒼白。 “為什麼不用‘手扶着’?”我模仿柏芝為索膚特代言的粗嗓音。大伙兒都笑了,土土也笑了, 他的笑容里有一種陌生的氣息,像純淨水一樣淌過我的心靈。
回來告訴師姐今天碰見了一個土清華男生,她說,要把握啊,絕對績優股,名校畢業生才有遠大前程。瞧見九二級那個師姐沒有,找了個清華老公,如今在上地買了套190平方米的大房子,蘭心慧質全用來創作心愛的文章……
嘖嘖嘖,我的偶像。
土土此後常主動來修電腦。轉眼7月7日,他不着邊際地扯了一大堆廢話,才說:“我做你的男朋友好嗎?”多沒創意的求愛方式! 我說:“你真是老土!”
碰到績優股,土一點又何妨?不應該介意的,哦?
“遇見他,我感覺心頭安寧。”第一次約會歸來後,我在日記里寫道:
那天早上,我有意沒說“我愛你”。
二
土土的“土”超乎我的想像,學理工的人都這麼“土”? 第一次約會,他就擺手:“你千萬不要寫詩給我啊,不然,我就寫方程式給你。”頭一次去他宿舍,發現其他男生笑容古怪,原來,土土成了他們系第一個看《詩經》的人;我第一次跟土土發脾氣,把頭趴在課桌上假裝哭得很厲害,他急得在宿舍內外跑進跑出,對面水房嘩啦啦響,後來我問他幹嘛去了,他說:“我滿頭是汗,洗臉去了。”
我哭笑不得,別人一束玫瑰、一包巧克力就可以搞定的事情,他偏偏束手無策。只有一次,我隨口問他:“你畢業後去哪裡工作?”他目光堅定又溫柔:“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大受震動,以至於有些惶惑:“你們清華人不是都爭先恐後要出國嗎?”土土堅持:“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你出國,我也出國,你留北京,我也留北京。”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他的未來和我的未來聯繫在一起。
談戀愛僅過半年,他就稱我為“老婆”,我抗議,但他說:“你看看水木清華BBS,兄弟們都管女朋友叫LP。”
畢業後,理解了何謂“生活的滄桑”,老闆招聘時言之鑿鑿:“我需要你們這些名校畢業生,豐富我們的企業文化。”合同簽訂之後,他脫口而出:“不要以為你們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你們就是一坨糞,要在我的公司里‘鍛煉’後才能變成金子。”
我悄悄地攥緊了拳頭,又鬆開。老闆是包工頭出身,原諒他!
第一次加班到深夜三點,我疲憊得要哭泣,到後來,加班變成天經地義,工資卻始終是波瀾不起的一千三。老闆把傍晚放狗都當作 “鍛煉”。單位處在偏遠的北四環,自有一次被盜走若干音響器材,老闆就派人從老家找回一條驃悍的狼狗,那傢伙全身漆黑髮亮,牙齒鋒利,讓人望而生畏。晚飯一過,老闆就命令我們回各自寢室不得出來。其實,哪用得着命令,狼狗滿院子撒歡,吠聲猙獰,膽小的女孩子連廁所都不敢上,倚在門框上“嚶嚶”地哭。土土聽我說了這些故事,非常氣憤:“要麼你辭職算了。我老婆哪能過這種日子啊?”
身處象牙塔內的土土哪能明了現實人生。我見過別人辭職的下場,同來的可可就因為說了一句“我要出國,不想在你這兒幹了!”戶口就被打回老家新疆。可可在老闆辦公室里哭了很久,幾乎要下跪,但老闆不為所動,他就是要殺雞給猴看。
在這樣冷酷世俗的環境裡,我一天天改變。單位里其他女孩子把“比較男朋友社會地位”作為最大快樂。茗茗最愛吹噓她那在大公司任職的男友。她問我土土在哪裡高就,我說:“他只是個學生。”看看眾人臉色,我趕緊加了一句:“是清華研究生。”好像這個頭銜比他的名字更有說服力。
三
土土還有兩年多才畢業,這兩年長達730天的時間裡,績優股土土只不過是一無所
有的白丁。他對VC、JAVA、紅警的興趣,遠勝過聽我嘮叨甲乙丙丁勾心鬥角。
我越來越不耐煩。此時茗茗已經搬出“狼窩”做了新嫁娘,每天開一輛小奧拓來上班。
同齡的女孩子已紛紛討論婚禮、買房,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的男朋友一個比一個能幹。誰跟我說過,名校畢業生才有遠大前程?
土土的座騎依然是那輛小自行車,一天,他載我在主樓附近晃蕩,忽然大發感慨:“將來我要為你修一棟大樓,比主樓還要高。”
換在純真年代,我會感激涕零,不過現在——“畢業之後,你年薪多少?”
“如果IT行業保持如今的發展勢頭,我想,至少應該是月薪八千。”他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我嘆一口氣:“兩年後,我有多大?”
他笑:“我老婆這麼年輕,到時也就25,正好跟我一起享福。”
我冷笑:“享福,呵!哪裡敢。我跟你算一算,你月薪八千,稅後頂多七千出頭,除去生活開銷和房租,頂多只能存下三千五,一年至多存四萬二,三年才能攢夠一套北四環地段小兩居商品房的首付,然後是漫長的20年月供,我要到多少歲才能跟你享福?更別說,你要給我建一棟和主樓一樣高的大樓。”
聽我說完,他呆住了,不必重複口舌,他的大腦就是個計算器:“算得沒錯哎,我怎麼從來沒想過要算這些問題。”
“那我努把力,我要去微軟、IBM、英特爾……”土土咬咬牙說。
“有那麼好進嗎?你是和你同樣優秀的清華人在競爭。你畢業之前的兩年呢,我怎麼辦,想過沒有?跟你坐這輛小破自行車,擠十一食堂,看盜版碟,穿從五道口買來的衣服,買一瓶飲料都要再三掂量?”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他張口結舌。
以前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怎奈我再也找不到張曼玉坐在黎明單車後那甜蜜蜜的心情。
懷抱鬱悶的心情每天在“狼窩”中奮鬥。一天,同事茗茗忽發感慨:“你男朋友待你真是好哎,每次都從清華坐一個多小時車送你回來,又自個兒坐一個多小時車回去,耐心好好。哪像我老公,讓他開車送我都不肯。”
我埋頭做事,由她炫耀。
她又問:“你出來工作一年了,他還是學生,你看起來好像比他大。”她到底要說什麼?
茗茗姿態優雅地抹上唇彩:“你供他讀書?你賺錢養他?”
那一天,她的杯子被我摔得粉碎,不知道為什麼火氣這般大。
當天晚上,我給土土打電話,說:“你能不能出去打工,物價漲得好快,我那一千三哪裡夠花。”
“對不起,對不起,老婆,”他說,“導師給的項目真的很緊……”
“那隨便你吧。”我掛了電話。
第二天上午,土土就告訴我,他找到工作了,一家校內公司,每月兩千塊錢。此後的兩三個月,我倆過得很安穩,或者說,很平衡。
四
一天,好不容易弄到音樂會的票,拉土土去聽,他居然睡着,醒來後疲倦地笑:“我真的很累,又聽不懂,以後,聽音樂會,看話劇,都不要叫我,既折磨我,又浪費時間和鈔票。”
我嘟噥着:“你太土了!稍微高雅一點的,就不能奉陪。”偏偏土土的心情也不太好,居然吼回我:“我就是土,怎麼着,你不跟我啊?”
記得第一次約會歸來,我在日記里寫道——“遇見他,我感覺心頭安寧。”心頭安寧?三餐安寧就好。
我認命要嫁給土土了,如果不是楓的歸來,楓說,我終於站穩了腳跟,希望能接你過去,因為我還是忘不了你。不過我已經不太記得楓了,包括他給我的傷害。
楓帶我去西餐廳,我說,不要了,找個川菜館就好。楓要點燒海鮮,我說,魚香肉絲就好,並消滅了一碗半米飯。吃完飯後,楓說,去什剎海劃划船吧,我說,不了,晚了就沒有公交車了,打車回去很貴的。
楓詫異地看着我:“優遊,你變得很厲害。”
我迷糊了:“優遊該是什麼樣子?”
楓說:“優遊是有理想的女孩子,再貧窮也要追求生活的品質,你以前為了看流星雨寧願站在露水中獨立通宵,為了看達利的畫展寧願一個星期在食堂吃……”他說得真的很動聽,土土一輩子都吐不出這麼動聽的詞兒。那是我嗎,曾經的我嗎?
我沒跟楓走,但楓到美國後給我發了一封信,說:“優遊,記得你發過的誓言嗎?我離開你的時候,你在我身後咬牙切齒地發誓,沒有我,你也能過一種有品質的生活。看到你這樣,我很無奈。”
看到這封信,我積鬱已久的淚水流了下來。
五
我再去清華時,土土在加班,眉頭深鎖, BUG很難清除。他的球鞋很久沒洗了,土土的習慣是很用力地穿一雙鞋,直到它破損不堪才買新的。我說:“土土,你該洗球鞋了啊。”
土土說:“這是老婆的責任啊。”
我說:“土土,也許有一天,你會有很多錢,可那時我老了,別的女孩子要來搶你怎麼辦?”
土土說:“怎麼會呢?清華男生從來都只有被女孩子踹的,要麼就乖乖地把她們娶回家。”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可是,遺憾啊,再等你,我就對不起對自己發過的誓言。”
土土張大了嘴巴,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把一封信交給他:“你慢慢看。”
轉身的一剎那,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我怎麼像一個殘忍的巫婆,把一個單純無辜的孩子扔在荒涼的黑夜裡,任憑他怎麼摸索,也找不到回家的門。這一剎那,我清楚了一件事,我是愛土土的,儘管我從沒對土土說“我愛你”,也不承諾永遠。
說愛一個人多麼沉重,要擔負沉沉的責任,今生今世相互摻扶。
我等不到。
我不打算回頭。
六
以下是土土的信:
優遊:
我看了你的信,也看過你發下的誓言。
那天,你走後,我躺在另一個兄弟的床上,像傻瓜一樣發呆了許久。我在努力分
析你的誓言,直到我發現,你的邏輯是錯誤的過一種有品質的生活,包括金錢、
浪漫與愛情,趁最年輕最美麗的時候。
你理解的“浪漫”和我理解的浪漫有所不同,最重要的還不在這裡,在於我們對
於誓言的態度。
我來跟你說說我發過的誓言:
1. 我發誓,永遠不在大學期間談戀愛,碰到你,我談了;
2. 我發誓,永遠不看詩歌啊小說啊這樣酸不溜丟的書,更別說《詩經》了,為了你,我讀了;
3. 我發誓,永遠不聽那些聽不懂的歌劇,在音樂會睡着,被雅人們嘲笑,會很沒有面子;為了你,我聽了;
4. 我發誓,永遠不在求學期間找工作,研究生補助加導師發的“慈悲津貼”,夠花了,為了你,我找了;
5. 我的心臟有雜音,醫生要我發誓遠離那些刺激性的運動,為了你,我上了“飛毯”;……
我違背了我的誓言,但我不後悔。
我發誓你會後悔,因為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又優秀又可愛的男生。
我捏着這封信(當然文字經過我的潤色),質問他:“如果我不回來,你會不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去求我?”土土揚起頭說:“門都沒有!你知道清華男生的‘三草定律’的:兔子不吃窩邊草,好馬不吃回頭草,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說:“嘿嘿嘿,你倒拽起來了。老實交代,找我回來到底有什麼陰謀?”
“我的鞋子需要有人洗了。”土土笑嘻嘻地把臭腳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