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童寧鉑出家看最早一代神童命運(1) |
送交者: 李海鵬 2005年07月21日11:29:02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本報記者 李海鵬 7月1日上午,那些穿着短褲和球鞋的中年男人站在母校寬闊的草坪邊互相拍照。這是中國科技大學1978級少年班成員分別26年之後的首次班級聚會。在合肥的烈日下,昔日“神童”們溫和有禮,神態自信。他們中有一半以上來自國外,卻仍對這所學校頗感自豪,渴望着能為它做點兒什麼。那些要做的事情包括:為校友基金會捐上幾筆款項,開辦幾場講座,以及為自己的班級樹立一塊價值10萬元的紀念雕塑。雕塑將刻有每個成員的名字,包括張亞勤,也包括寧鉑、謝彥波和干政。 不過,在他們身後的校史館裡,關於這個班級的陳列卻沒有這麼一視同仁。作為微軟亞洲研究院首席科學家,張亞勤的名字在陳列櫃中非常醒目。與此不同的是,在幾張有寧鉑、謝彥波和干政出現的圖片下面,他們僅僅被寫作了“少年班同學 ”。 這3位當年家喻戶曉的“神童”的命運,發人深思。 “那是寧鉑和謝彥波的時代” 從舉薦信發出的那一刻起,這命運就註定無法逆轉。 “那是寧鉑和謝彥波的時代。”中科大校友、盛元國際投資公司董事長張樹新回憶說,“那時他們在整個國家都是絕對的明星。” 1978年,整個中國的報紙、雜誌、電視都在報道寧鉑。 據當時的報道,寧鉑2歲半時已經能夠背誦30多首毛澤東詩詞,3歲時能數100個數,4歲學會400多個漢字,5歲上學,6歲開始學習《中醫學概論》和使用中草藥,8歲能下圍棋並熟讀《水滸傳》。幾乎一夜之間,這個戴眼鏡的神奇少年為整個國家所熟知。 他被稱為“神童”。 受寧鉑影響最深的是當時的孩子們。這個超乎尋常的“神童”刺激了望子成龍的家長們,促使他們向自己的孩子施加壓力。相當多的孩子因此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多麼平凡無奇。一些受到激勵的孩子效仿寧鉑,開始超前學習並跳級,另一些孩子則倍感壓力。 “當時父親拿着報紙,對我說,‘看看人家寧鉑,再看看你!’我立刻覺得,如果寧鉑願意做他的兒子的話,父親一定會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多年以後,畢業於北大物理系的習路平回憶說,“那種痛苦、傷心的感覺我至今不能忘記。” 類似事例決非個案。寧鉑在1980年代早期的影響力是如此之高,以至20多年後,有人把他與張華、朱伯儒並列為當年的“時代人物”。 一切都源自一封信。1977年,寧鉑父親的好友、江西冶金學院教師倪霖,致信當時兼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國務院副總理方毅,舉薦這位江西贛州八中高二級的少年天才。其時,中國百廢待興,舉賢正是要務。當年11月3日,方毅副總理批示當時為中科院下屬單位的中國科技大學:“如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中國科技大學派人到贛州考察寧鉑,準備進行“破格”的教育,接着又為此成立了中國第一個大學少年班。 當時聰慧的孩子並非只有寧鉑一個。“在贛州八中,當時就有許晉、潘辛菱和陳英3人與他不相上下。”當時的班主任余深貴回憶說。在中科大特別組織的考試中,排名第一的是許晉,寧鉑只考了第二名。 不過,這並沒有阻止寧鉑被公眾看成是“神童中的神童”。從舉薦信發出的那一刻起,這命運就註定無法逆轉。1978 年3月,寧鉑和謝彥波由此來到了中國科技大學。而其後25年中寧鉑不斷想要離開,卻始終沒有成功。 1978年3月18日,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後來它被認為是一次歷史性的會議。“現代化的關鍵是科學技術現代化 ”、“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等觀點在會議上重新提出。閉幕式上,中科院院長郭沫若發表了書面講話《科學的春天》。這一時期後來即被稱為“科學的春天”時代。 整個國家對科學的熱忱,使得對寧鉑的各種讚美也達到了最高峰。 1978年春天的一個早上,後來成為微軟亞洲研究院首席科學家的張亞勤在《光明日報》上讀到一篇報告文學。看完之後他激動了整整一天,然後又整晚沒有睡覺。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神童”寧鉑的事跡。幾天之後,張亞勤跳了級。6個月後,他也考入了中科大少年班。 這一年最吸引讀者的新聞是,13歲的寧鉑與方毅副總理下了兩盤圍棋並獲全勝。報刊上發表了寧鉑在中科大校園葡萄架下讀書的照片,這個葡萄架很快就成了新生和外來客必須參觀的地方。在紀錄片裡,寧鉑率少年班同學仰望夜空、為同伴們指點星象的鏡頭留在了很多人的記憶中。 人們對寧鉑的興趣之濃厚,已使報紙的傳播能力不能匹配,他的故事甚至成為了手抄本的題材。 在這一年,就讀於安徽省廬江中學的干政看到了這些手抄本中的一份。在考入少年班之後,干政告訴老師,他是受寧鉑的影響才來到這裡的。他記得那份手抄本被太多的人傳閱,紙張又破又舊,邊緣卷了起來。 同樣,謝彥波也被“選中”了。“宣傳寧鉑是因為他最有名,”一位當年的少年班校友說,“宣傳謝彥波則是因為他年齡最小。” 很快,謝彥波天真的微笑、算術板書的背影,也出現在了媒體刊登的照片上。其後幾年中,中國科技大學的招生廣告上都有他的身影。儘管他還繫着紅領巾,又是一個畏懼與人交往的孩子,還是被安排經常參與各種各樣的“活動”。 相比之下,干政當時受到的宣傳並不多,不過這只是與寧鉑和謝彥波相比而已。在當時一本名為《神童的故事》的暢銷書中,就寫有“干政切瓜”的故事:當時少年班的招生老師提問干政,對一隻西瓜橫豎各切多少刀,那麼會留下多少塊西瓜 ——數字不斷上升,12歲的干政卻始終對答如流,直到招生老師驚其為天才。 許久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寧鉑曾經說,自己是時代需要的產物。如今,謝彥波也持相似的觀點。 他們都曾表示,如果青春可以重來,他們決不會再讀少年班。 箇中原因,正是多年以來甚少公開過的事實:在那寧鉑與謝彥波的時代,兩個主人公自己卻忍受着苦悶的煎熬。 寧鉑的“逃亡” 25年中寧鉑不斷想要離開,卻始終沒有成功。 直到畢業之後很久,寧鉑還在不斷地回憶自己赴中科大報到前一天的那個上午。那天他被倪霖叫到了家裡——一切因倪霖的舉薦信而起。倪霖說,自己對他有兩點擔心。這兩點是: 1.寧鉑被捧得太高,如在天上,希望他自己能夠清醒認識;2.跟別的孩子不同,寧鉑早熟,早戀傾向嚴重,儘管他的父母都還沒覺察到這一點。倪霖警告說,如果寧鉑去招惹女孩子的話,那麼最終受害的將是他自己。 寧鉑在1994年說:“遺憾的是,那些年我幾乎把這些話給忘了。” 在寧鉑自己看來,青春期是把雙刃劍。比當時大多數孩子早得多,寧鉑11歲就進入了青春期。這使得他相對成熟,在學習時擁有比同齡人更強的自控能力。不過發育與年齡之間的落差,似乎又讓他備嘗苦悶的滋味。 他多才多藝,興趣廣泛,不僅擅長圍棋、中醫,還是張樹新組織的“星期天”詩社的成員。儘管如此,以當時中科大 11∶1的男女生比例,以及他的比別人更小的年紀,實現浪漫憧憬的機會還是相當渺茫。另外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是,他身材矮小,在女生面前的魅力值並不高。 真正的苦惱大約出現在16歲左右。“當時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對女孩子感興趣,”張樹新回憶說,“但是他就那樣 ——我是寧鉑啊——不說,繃着。” 她對寧鉑的印象是,極端自尊,又極端自卑。不過,她相當欣賞寧鉑的一點:儘管看上去似乎不通人情,實際上他卻相當紳士。 對於當時的少年班來說,類似的問題並不典型。入學時謝彥波11歲,干政12歲,他們的青春期焦慮還要在幾年之後才能出現。 大多數孩子是如此之小,以至班主任汪惠迪不得不在早上幫他們沖奶粉,有時還要為每人煮上一個雞蛋。除了白天的文化課之外,下午她還要給他們加上一節當時學校里還沒有開展的體育課。晚上她要去查房,替他們關燈。 即便是在“神童雲集”的少年班裡,寧鉑的聰明程度也讓大家欽佩不已。不過,他在課業方面的表現並不出色,不及格的科目甚至多過了一般同學。然而外界的讚美仍在繼續,公眾意義上極具天賦的寧鉑形象從來就沒有被否定過。 “其實當時寧鉑就不行了。”27年後,當年的同學彭興說,“他的成績很一般,而且表現出來的性格很怪。” 儘管如此,一條通往聖殿的道路一直鋪到了寧鉑和謝彥波的面前。這座聖殿就是在當時中國科學界紅極一時的理論物理。 寧鉑、謝彥波和干政3人的專業都是理論物理。干政顯然適合這一領域,CUSPEA考試的優秀成績就是證明;謝彥波的天賦更為明顯,甚至在很多年裡被周圍的人半開玩笑地稱為“未來的諾貝爾獎得主”。相比之下,寧鉑與物理學的結緣卻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錯誤。 在贛州八中時,寧鉑的物理成績就在各科目中較弱,更重要的是,他對它缺乏興趣。 入學一年後,少年班學生開始選系。寧鉑告訴汪惠迪老師,“科大的系沒有我喜歡的。”汪惠迪幫寧鉑打了一份報告,請求調到南京大學去學天文。這是他第一次試圖離開科大,也是失敗得最乾脆的一次。“因為科大不願意放走這個名人。” 如今汪惠迪說。 她把報告交給了教務處長,報告立刻就駁回了,原話是,“既來之,則安之。” 對天文學的愛好受阻之後,寧鉑把它轉向了對神秘主義“星象學”的研究。在中科大內部,寧鉑的“怪異”的名聲在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此。彭興覺得,寧鉑後來對宗教和氣功的執著似乎與這一時期的愛好也有關係,“當時他就神神道道的。” 離開少年班16年後,寧鉑曾私下回憶說,自己當時的痛苦主要還是來自於輿論的過分渲染。 “在很多場合,人們要求我七步成詩。”他說,“那時我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長期接受的教育又是順從、克己復禮,因此痛苦充溢着我的內心。那些年我就是在壓抑自己的個性中度過的。‘神童’剝奪了我許多應該享有的生活和娛樂的權利。” 本科畢業之後,他留校任教,並在19歲成為全國最年輕的講師。不過,這已經是他能創造的最後一個記錄了。 1982年他第一次報考研究生,但報名之後就放棄了考試。第二次,他前進了一步,完成了體檢,然後放棄了。第 3次,他又進一步,已經領取了准考證,但是在走進考場的前一刻又退縮了。後來他對別人解釋說,他是想證明自己不考研究生也能成功,那樣才是真正的神童。不過汪惠迪以及身邊的很多人卻認為,他只是過分地恐懼失敗。 在第3次退縮時,學校的一位老師抓住了他,逼他去考,他聲稱,再逼的話他就逃跑。 寧鉑一直想逃跑。他很少做物理學科的研究,卻把大量時間用於圍棋、哲學和宗教。 1980年代後期,在科大天體物理系的課堂上,他開始向學生詢問托福考試的情況。1989年、1990年、1991年,他連考3次托福,均未過關。 1988年結婚之後,他練習氣功,吃素,與常見的生活習慣漸行漸遠。1993年,因為與妻子的一次小口角,他跑出家門,四處遊蕩了半個多月。這之後兩年間,他一度下海,最遠跑到了海南,最終卻不得不回到科大。 1998年,寧鉑參與了一次央視“實話實說”節目,探討“神童教育”。當年的一則報道說:“節目錄製期間,寧鉑頻繁搶過話筒發言,語速很快,情緒激烈,猛烈抨擊‘神童教育’。周圍觀眾不時發出笑聲,很多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寧鉑。”“第一神童”的傾訴已經無人傾聽,屬於他的時代徹底煙消雲散了。 2002年,寧鉑前往五台山出家,很快就被中科大校方找了回去。他又一次失敗。 再一年後,他成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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