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我們學校有一位博士生跳樓自殺了，當時有很多人跑去看熱鬧，我本來不想去，但是被我同學拉着，不得不去看了一下熱鬧，結果根本沒看到人，只看到一灘血跡。

我不想去看熱鬧的原因是因為我對這類事件已經無比的麻木了。一年多來，類似的新聞像蒼蠅一樣緊緊追逐着我的耳朵，一會兒是北大研究生出走，一會兒是中科院博士自殺，一會兒是大一新生跳樓，一會兒是……

開始我還感到震驚，後來就有些習以為常，再後來就感到厭倦，最後就只能覺得無聊，只是在頭腦清醒，熱血沸騰的時候才能感到一絲的反感和憤怒，但這樣的時候已經不多了。

那天就是這樣的情況，因為雖則我們學校今年已經發生過幾次自殺事件，但唯有這一次是被我親眼看見鮮血、腦漿和圍觀的人們臉上無恥的好奇的。

而尤使我不能忍受的，是我同學竟也在這次觀看中暴露了他旁觀者的醜惡嘴臉！

那天我們到達現場的時候，就知道已經晚了，現場周圍早已圍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我看見那個模樣就對同學說我們回去吧，反正我對這種本身就沒有什麼好感，更談不上好奇了。

我同學卻說，像這樣的事，一輩子能碰上幾次呢？這次你不看下次就沒有得看了。說完，就拉起我的手三下兩下鑽進了人群中。我感到一陣的噁心，沒想到我同學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平日我見他整日臉上掛滿了微笑，還以為他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呢。

但是無論我如何的噁心，我還是被他拉進人群，進入圈子核心,看見了那一大灘已經不算新鮮的血跡。

所有人都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灘血跡，一邊看，一邊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好像他們全都是著名的美術鑑賞家，正在對一位大師剛剛誕生的傑作評頭論足。

忽然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一個中年男人擠了進來，徑直走到那灘血跡前，蹲下身來對着那灘血跡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人群中的聲音猛地增大起來，所有的人都開始憤怒地指責那男人。我同學的聲音尤其顯著，他嘟嘟喃喃像開炮似地不停地咒罵着那男人。

那男人的臉立刻變得跟那灘血跡一模一樣，褚紅褚紅的仿佛塞尚畫布上的晚霞。他站起身來，灰溜溜地走了。人們都轉過頭去用眼睛目送他，直到他消失在遠處。

男人一走，大家突然覺得沒趣起來，好像戲剛開場，男主角就被槍斃了。我同學的失望尤其明顯，他一邊無精打采地看着那血跡，一邊不停地回頭看，大概是在盼那男人再次出現吧。

還好，不一會兒，就有人透露出一個重大消息：這名博士生的追悼會現在正在學校禮堂里舉行。

人們馬上掉轉身來，三三兩兩地向學校禮堂走去。我本來不想去，可是被我同學拉着，還是身不由已地朝禮堂走去。

一走到禮堂面前，我就大吃一驚——一條紅色橫幅高高懸掛在禮堂前方，橫幅上幾個大字令人觸目驚心——熱烈慶祝某某同學跳樓自殺成功！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脹起來：這是怎麼了？到底是這個社會瘋了還是我傻了？人死了不去哀悼，卻反而要來慶祝，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陰沉着臉，盯着那條橫幅一動不動地看，眼裡冒出的怒火幾乎要將那橫幅燒成灰燼，我的腳釘在那兒，再也邁不動了。但我同學走過來，也沒看我的臉，拉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拖進了禮堂。

還沒進禮堂就聽到一陣震耳的哭聲，聲音特別的大，震得我們的耳朵都有些痛疼，這使得我們特別驚訝，看樣子這個博士生家裡來了很多人，不然怎麼會哭得這麼慘。

進去後看到的情形卻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博士生臉色蒼白地躺在敞開的靈柩中，校領導們臉色沉重地站在一邊，一群青年男女正圍着那博士生的屍體號陶大哭，這些人的模樣看上去並不像是死者家屬。

這時旁邊兩個小姑娘的交談給我解開了這個謎，原來那些男男女女都是音樂系聲樂班的，嗓音條件得天獨厚，平時有些富翁家死了人就會請他們去做職業哭喪，哭起來一哭傾城，二哭傾國，三哭天翻地覆，比起自己扯着嗓子乾嚎效果好多了。

這次，大概是學校把他們叫來給這跳樓的博士哭喪了。畢竟在我校歷史上，博士生跳樓是開天闢地頭一回，不搞隆重一點怎麼行？也許這次不搞下次就沒機會了。

於是我站在一邊冷冷地看着這般人醜陋的表演，不愧是聲樂班的，他們哭泣時那種悲慟欲絕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裝出來的，絕大多數女孩的眼睛都哭腫了，少數幾個男孩眼圈也是紅紅的，一個個看上去悲悲戚戚，很是逼真。

不一會兒，進來幾個人，都穿着清一色的怪怪的制服，就開始動手準備關上靈柩，原來我們來晚了，追悼會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開始陸陸續續退場，那群男女卻沒有離開，反而哭得更厲害了，看樣子學校肯定許給了他們什麼好處，哭得越賣力，好處越大。到了這最後表現自己的時刻，所有人都沒命地狂嚎起來，震得窗玻璃都有些微微發顫了。

不一會兒，這齣鬧劇終於進行到了最高潮：幾個女生尖嚎着，瘋狂地向那靈柩撲去，用她們鮮艷的紅唇把那博士生蒼白的臉印得像一張蓋滿公章的政府公文。

我突地覺得一團怒火騰上心頭，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股勇氣，兩眼放出凜然的光，大踏步地向那一群權高位重的領導走去。

我向那一群領導走去，確切地說，我是向站在最前頭的校長走去，我走到校長面前，盯着他那張千瘡百孔的老臉，用了一萬分鄙夷的口氣說：“你們裝得可真像啊！！！”

校長猛吃了一驚，看着我這個不速之客，大概是覺察到了我臉上那團凶氣，不禁把身子向後退了退，說：“什麼裝？裝什麼？這是學生們真情實意的自然流露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迸發出一連串發自內心的大笑，笑得整個禮堂都搖晃起來，笑得校長的臉色變成土灰，笑得那群男女滿臉羞愧，一個個都轉過頭來怯生生地望着我。

“你笑什麼？”校長努力控制住自己，故作鎮靜地問。但我看得出，他的眼裡已經充滿了恐懼，這樣的恐懼我見得太多了，太多了，當謊言即將被人揭穿時，撒謊者總是用這樣恐懼的眼神看人的。

“我笑你撒謊也不講點質量，也不看看你是在跟誰撒謊。天哪，你們怎麼會掛上那樣的橫幅——熱烈慶祝某某同學跳樓自殺成功！你們不覺得自己傻得有點可愛嗎？”

“這是他自己在遺囑中寫的一條要求，我們沒法不滿足他這個要求。他說，他寧願使自己的追悼會看起來像個慶功會。”

“無恥！像這樣無恥的人提出來的這樣的無恥的要求，你們竟然也照辦了，你們也真是夠無恥的啦！！！”我的聲音憤怒得像一聲雷霆，震得全場驚心動魄，連校長都被我吃了一驚，身子住後一仰，好像要跌倒似的。

然而他很快穩住自己，做出一副臨危不懼的樣子，說：“其實他這樣的行為是完全值得享受這樣的待遇的，從某種角度來說，他這樣做是對我們學校一個極大的貢獻，是完全值得我們尊重的。所以當我們發現他遺囑中的這條要求時，雖然猶豫萬分，最後還是決定照辦了。因為他已經離我們而去，這是我們能夠表達對他敬意的唯一途徑了！”

“貢獻？哈哈，貢獻？一個博士生，一個才華橫溢的博士生，一個前途無量的博士生，一個被寄託了無數人的期望的博士生，一個耗盡了父母數十年金錢和血汗的博士生，他沒有為他人和社會做一絲一毫的工作，僅僅因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壓力，就輕輕一跳，把自己一條性命送進了陰曹地府。這樣的人也有貢獻？這樣的人也值得尊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貢獻？這是膽小鬼的貢獻！這是連狗都不如的貢獻！！！”

“呵呵，同學，你太激動了，你應該冷靜一些。關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還不是很了解，不要輕易就下結論嘛。年輕人有一股熱情是好事，但是凡事要適可而止，不要走極端，不要想當然。這位博士生的跳樓確實有些不負責任，但是你知道嗎？有時候一個人的死能帶來許多人的生，這就是一種貢獻，雖然他沒有做什麼實實在在的事，但他讓別人體會到了活着的意義，這就是一種貢獻，這就是一種最偉大的貢獻！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貢獻！！！”校長說着說着，竟然激動起來，眼睛裡放出了閃閃的光芒。

我聽了這話，迷惑得像是把腦子塞進了絞肉機，混混沌沌無所適從，只能站在那兒張口結舌，差點因為過分迷茫用腦過度倒地而亡。貢獻？尊重？一個人的死帶來了許多人的生？讓別人體會到了活着的意義？這些話像是天書，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我那困惑的神情，校長連忙給我詳細敘述了一遍這位博士生跳樓的全過程，這才使我恍然大悟，如飲醍醐，然後便覺得慚恨交加，羞愧不已，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心中頓生自戕之意。幸虧校長料事如神，洞若觀火，我前腳剛走上樓頂準備一跳了之，以死謝罪，他後腳就派了幾個學生尾隨於後，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我死死抱住，這才避免了又一個博士生的跳樓自殺和又一條橫幅的高高飄揚。

原來當時這位博士生在十多層高的樓頂上往下一跳，不但把自己給摔死了，還順便砸死了一個過路的同學。當學校保衛處的同志趕到現場時，發現那位同學臉上的神情並不像一般非正常猝死的人那樣驚恐萬狀，而是咬牙切齒，怒容滿面，右手還緊握着一把沉重的大鐵錘，像是要和誰誰一決雌雄的模樣。經過調查發現，這位同學是音樂系聲樂班的一名學生，在事發前半個小時，他與全班同學爆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並揚言要殺光全班同學，隨後便跑回寢室，取來早已準備好的大鐵錘，怒氣沖沖地前往教室準備行兇，沒想到半路遭此不測，將他野心勃勃的宏大計劃在一瞬間化為泡影。

Ps：我跳樓沒能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受了那位博士生的影響。本來我站在樓頂上往下一跳，完全可以玉石俱焚，粉身碎骨。但我突然想起那位博士生同學的事跡，於是我就趴在樓頂上仔細往下瞧，看看有沒有哪個怒氣沖沖，手拿鐵錘的傢伙從樓下經過，以便使我的最後一跳也能為社會帶來巨大的貢獻。沒想到這一念之差就使我錯過了跳樓的最佳時機，校長派來的幾個學生在得知情報後緊急出動，在我即將縱身一躍之前的最後一刻一齊一撲而上，將我死死按住，成功地避免了一次類似悲劇的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