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凱:天皇退學與學習院的鄉愁
在近代日本,學習院是一所特別的學校,幾乎就是皇族教育的代名詞。
1847年(弘化4年),仁孝天皇在京都御所設立的學習所開講,兩年後(嘉永2年)孝明天皇勅額“學習院”,右大臣近衛忠熙揮毫,語出《論語》開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明治維新以後,皇室、公家等從京都遷移江戶。1877年(明治10年)5月,由“華族總代”岩倉具視向當時的東京府知事提交了開業申請,6月1日開始授業,10月17日明治天皇和美子皇后親自出席了開校儀式。明治天皇繼承兩代天皇的遺志,為新學校賜名“學習院”。東京的學習院本為皇室私塾,於1884年成為由宮內省直接管轄的官立學校。
戰前,學習院是日本著名的華族學校,也是皇族接受系統教育的地方,大正天皇、昭和天皇都在學習院上過學;戰後,華族制度廢止,皇族大量除籍,除了昭和天皇的皇弟秩父宮雍仁、高松宮宣仁、三笠宮崇仁這三位親王宮家以外,其他的11個宮家合計51名男女脫離皇族,皇室規模一舉縮減。1947年4月,學習院脫離宮內省實現民營化,1949年成立了財團法人,從明治的華族學校轉型發展為獨立的新型私立學校。此後,日本皇族依然與學習院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包括當今的上皇明仁和天皇德仁在內的皇族子弟,都在學習院度過了學生時代。
不過,大正、昭和、平成三代天皇都沒有從學習院正式畢業、也沒有取得正規學歷,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戰前的皇族就讀學習院,或因為轉入軍校,或因為結婚嫁人等原因,中途退學者不在少數。戰後和平年代,年輕的皇族子弟入讀學習院,大都順利升學,皇室與學習院的關係確乎較以前更為直接更加深入了。其中,浩宮德仁算是代表,他是第一位從學習院幼稚園一直讀到大學院畢業,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完成了全部學業的天皇,並從學習院走向了世界。
自明治天皇推動東京學習院開校後,大正、昭和、平成祖孫三代天皇都在學習院啟蒙學習。大正、昭和兩代為了轉入皇家專設的“御學問所”修習帝王學,先後從學習院中途退學,而平成天皇明仁接受了現代教育,卻因為學科單位不足而失去了升學機會,不得不選擇中途退學,最終沒有取得大學學位,成為戰後日本的民主社會和教育史上一大事件,可謂奇葩。
明仁親王在1940年以皇太子的身份入讀學習院初等科(小學),1945年7月六年級時為避戰火而疏散到日光,戰後回到東京繼續在學習院中等科(中學)、高等科(高中)學習,1952年4月進入學習院大學政經學部學習。在完成了大學一年級教養課程後,明仁親王在1953年代表父親昭和天皇出訪,參加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儀式。明仁從3月啟程,經美國轉道赴英國,6月2日出席了即位典禮,這是明仁首次外訪參與皇室外交,與英國女王結下了友誼。其後,明仁順道歷訪歐洲各國,至當年10月才回到日本。在這期間,大學教授之間出現了“皇太子不能升級就讀大學三年級”的意見,對明仁來說是個壞消息。
當時的學習院大學規定,大學生在頭兩年教養課程中至少需要取得52個科目單位。明仁親王在一年級取得20個單位,這意味着他在回國後短短幾個月內必須取得32個單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為此,一部分教授主張明仁即使貴為皇太子,並代表天皇外訪參加“公務”,但不修滿課程取得單位也是不能升級的。
時任學習院第十八代院長的安倍能成是日本著名教育家,在戰前曾任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校長,在戰後出任文部大臣、宮內省管轄的帝室博物館(現東京國立博物館)館長。安倍在戰前就是高等文官,受到第十七代院長山梨勝之進推薦,在敗戰之後的危難和動盪時期接手學校,維持了學習院的存續,主導了學習院的改革。學習院歷史上不乏軍人院長,如第十代院長乃木希典、第十一代院長大迫尚敏、第十三代院長一戶兵衛都是陸軍大將;第十六、十七代院長野村吉三郎、山梨勝之進曾任海軍大將,山梨則是學習院的最後一位軍人院長。新近發現英文資料顯示,1946年1月1日,昭和天皇發表《人間宣言》,山梨勝之進院長也是積極的建言提案人之一。
在戰後,“天皇民主化”成為潮流,社會上出現了輕視、怠慢天皇和皇族的“進步”思潮。安倍能成對此並不認同,而是主張對皇室應保持自然的尊重和敬愛之禮。安倍院長對於明仁皇太子的處境非常理解,因公務而外游半年等同休學,當然修不滿課程單位,他建議大學在普通的課程以外,可以為明仁親王單獨開小灶,舉辦特別講義,通過各種辦法讓明仁取得升級所需要的單位。
然而,時代變了,日本變了,學習院也不是戰前那所可以給予皇族以特殊優待的學習院了。過去,就讀學習院的華族學生出現留年落第,都會被人瞧不起,但皇族的待遇不同,他們往往成績不被公開而順利升級。戰後,學習院的老師雖然仍習慣於稱呼皇族子弟為“宮様”,他們的名頭也會出現在按50音序排位的班級名簿的最前列,但是皇族子弟在學校與其他學生受同樣的教育、享同樣的待遇,吃同樣的飯菜,做同樣的作業,也同樣接受老師的批評。為此,一部分教授和學生堅決反對學校為皇太子開綠燈,因為升級進學對學生來說是最重要的問題,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能給予特殊處理。
安倍能成院長面對校內的強力抵抗也無計可施,只得與宮內廳商量,並聽取了東宮(皇太子)御教育常時參與、原慶應義塾長小泉信三等人的意見,最終放棄了給予皇太子特別照顧。明仁親王在大學二年級時不得不從學習院中途退學,此後作為聽講生繼續學習。宮內廳發表稱,皇太子經常會見訪日的外國要人等,公務日益繁忙,難以兩全。與學科單位不夠而留年相比,這當然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對各方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此後,明仁親王作為聽講生繼續在學習院大學學習,直到1956年3月同級生畢業後才離開學校。明仁親王還參加了畢業式,不是作為畢業生而是作為嘉賓,並上台發表了祝詞,但他最終沒有獲得學習院大學的學位。安倍院長後來在《戰後自敘傳》的回憶錄中,對明仁皇太子沒有成為學習院的畢業生表達了遺憾之意。
日本在戰後走向政治民主化、社會平等化,即使是皇族也不再享有特權,皇太子在學習院被迫退學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事例,當然公開的學歷對於既定成為天皇接班人的明仁影響不大。如果當年安倍能成動用院長的權力,強行讓皇太子升級,後果會怎樣呢?當時,在反對派陣營里有一位叫做清水幾太郎的教授,做過記者,當過《讀賣新聞》的論說委員,是思想活躍行動激進的社會活動家。清水後來在1960年的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鬥爭中,成為有名的學界領袖之一,晚年更激進地主張日本應該擁有核武器等。對於學習院裡的問題,清水一貫向安倍院長秉口直言毫無顧忌,表現出知識分子的高傲和固執。設若學校讓皇太子強行升級,按照清水的性格和言行可能在校內外發起反對運動,難免會形成重大社會話題和內外騷動吧,這樣對皇太子的個人生涯、皇室的形象、學習院的社會信譽都會留下污點,帶來負面影響。
所謂“進一步,萬劫不復;退一步,海闊天空”。皇太子明仁親王的學級和學位問題沒有釀成重大社會丑聞,可以視為皇室轉向和學習院轉型的標志性事件。其一,皇族與平民一視同仁,進退都以學校規則為要;其二,學習院不再是皇室的附屬,形成了獨立的學校品格;其三,從宮內廳到校方都脫離了自上而下的一言堂作風,而是學會了自下而上地聽取師生的意見,更重要的是習慣並容忍了知識分子的狷狂;其四,皇太子本人在升級問題上也是順其自然,輕提輕放,不以為意,表現出平和與寬容,日後明仁天皇的修身齊家治國心態與此一脈相承。
明仁天皇自己沒能從學習院畢業,卻不妨礙他對學習院的信賴。他的三個孩子,浩宮德仁親王(今上天皇)、秋筱宮文仁親王、紀宮清子內親王都入讀學習院,經歷了從幼稚園到大學畢業的完整過程,而且文仁親王、清子內親王的人生伴侶都是學習院出身,可謂功德圓滿。不過,下一世代的皇族出現了脫離學習院的傾向,顯示皇族教育越來越社會化、平民化。從天皇家的下一代來看,德仁天皇的女兒愛子內親王按部就班地經歷了學習院的幼稚園、初等科、女子中等科、女子高等科,今年成為學習院大學文學部一年生,從她身上看到了德仁年輕時的影子。秋筱宮一家的三個孩子,真子內親王沒有讀完學習院,最後從國際基督教大學畢業;佳子內親王也從學習院大學中退,轉入國際基督教大學後畢業;悠仁親王作為皇室下一代中唯一的男性繼承人卻與學習院無緣,從小就在御茶水女子大學附屬幼稚園、小學、中學學習,未來的高中、大學是回歸學習院還是另投他校,受到日本國民關注。
總之,學習院原本是為華族子弟而建的教育機構,在戰後現行憲法頒布後廢除了華族制度,卻幾乎聽不到日本國民主張廢除學習院的聲音。在戰前和戰後的困難轉折期,在山梨勝之進和安倍能成兩任院長的努力下,學習院成功轉型為一貫制的普通私立學校,教育的民主化、平等化、自由的校風成為主旋律。不過,天皇家依然選擇了學習院,畢竟對學習院擁有歷史“鄉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