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學術與個人修養
楊道還 9/6/2020
承蒙多位朋友關心,我的新作《傳統學術與個人修養》終告完成。此前我出版了《中國傳統學術之結構》(2016年)一書。《結構》一書主要論述傳統學術之體,“正之經典”,以建立傳統學術的內部結構。這本《修養》是我個人對此結構的心得報告,重心在用,“引據大義”,來討論傳統學術在現實中的應用,尤其是應用於當前。經典不能用,就成故紙堆,這是顯而易見的。
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一言難盡,就不勉強了。只有一端不得不講。這本書始於鶴升兄之言,“(道)我們不講,還有誰來講”。鶴升兄所言甚是,也就只好從命。我思緒多筆頭難,雖有鶴升兄、遠方兄的督促,“溪不勝深岸故頹”,涓涓細流而多滯阻,固不知何年能成。但今春大疫,不知自己是否在此劫數中,想起鶴升兄所言,不由緊張起來,這本書的過半內容倒是在這半年內寫的,如有潦草,只能歉然。
《結構》一書出版後,有朋友抱怨難讀。朋友說,你平常聊天,笑話、故事一個接着一個,再難的題目也容易理解。為什麼書寫得那麼晦澀呢?這本書寫作的時候,特別注意了這個問題,所以文字淺白一些,希望能夠容易讀一點兒。但文字艱澀之處,還是無可避免,寫文章與聊天畢竟不同,言寡悔,寫出來的東西更需慎終追遠。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需要有那個才力,我能力有限。其次則是文章內稟的問題。
跟朋友聊天,精彩處就如蛋糕上撒的彩色糖屑。文章卻不同,文章應該像陳茶,有苦盡甘來的回味。當然,道理是如此,能不能寫出來,是另一回事。但不知道這個道理,就只能寫一些糖屑、味道古怪的糖茶,不管寫多少也不長進,是一定的。
文章須有底蘊,如“詩無達詁”所言。有達詁的文字,是機器碼,沒有將編好的程序稱為文章的。雖然現在的人推崇有達詁的東西,這些人自認為機器,只好由他,我卻不會因此去碼字。像語言分析哲學那樣,將人的語言文字視為低於或者等同於可達詁的的東西,是愚昧的。這就是現代哲學所謂的,“上帝死了”,“哲學家死了”,之後“人也死了”:變成機器的人與殭屍能差幾何?科幻的機器人世界的電影與玄幻的殭屍電影能差幾何?名詞替換而已。這兩種都很流行和時尚。但我覺得這種潮流不趕也罷。
“道可道,非常道”,但又有“文以載道”。此中的道理,簡單講,就是道在底蘊中,這就是文字勝於機器語的地方。
莊子講,“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好文章之貴,即價值,在於文字之外的底蘊。這部分是給真正的讀者寫的。雅思貝爾斯講,“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作者的底蘊與讀者的底蘊互動,思想和道只能在這個深層次互動而傳遞,因此是文章的價值所在。一個人讀書,如果只有對文字的理解,不是理解。就像古代笑話所講,將肥肉貼在臉上,“能當肉否”?這樣的所謂讀書,既浪費機器壽命,又損眼睛,只能在臉上加點兒刺鼻的機油,何苦來哉。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雖說“詩無達詁”,好詩卻從來不乏知音而達意者。世上盡有人“聞一知十”,理解的比聽到的多;甚至,有時傾聽的反而比講的人能有更深刻的理解。傾聽者難得。成語“拋磚引玉”,即是此類的比喻。然而我並不認為《修養》像拋磚,而更像“一片雲”。“孰能濁以靜之徐清”?良不願“一石擊破水中天”而添亂。
有朋友說,現在的人平常很忙,哪有時間去看大部頭,不如寫博文。我不以為然。博文可以針對一個問題做一分析或解決,但因為篇幅所限,局限也很大,放不下體量大的題目。如莊子所講,“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刑)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就像突然冒出來的話,前提假設的源流和轉折都很難一一顧及。莊子說,這就像前面有五個轉折、九個層次沒有共識,如何能講清楚?當共識蒙昧時,講出來的只能是昏昏然的東西。莊子講,昏昏然的人想要治人、治學,他自己就需被治,如何能治人、治學。設若有人又昏昏然地來治他,誰知道這種歧路亡羊的爭論,是哪個轉折中轉錯了彎兒?就像兩小兒辯日,雖孔子復生也木法子也。
現代社會共識難得,尤其是中國人之間,人人都很聽話地,按照民國某些所謂大師地所講,獨立思想、自由放話、反傳統。這樣的社會,即便今天有個共識,明天這個共識又成了人人唾棄的傳統,可說是永無共識可言的。在這種情形下,要得到任何認識,五變、九變都不可避免的要走一遍,寫出來,就只能是大部頭。寫博文往往一瀉如注,以令人讀的暢快,有娛樂性為好;著書卻須有足夠的耐心。耐心自有佳處,“不是阻風船不進,何緣看盡萬崔嵬”;與打卡看景的遊記不同。
我的愛好頗多,自來家人朋友就常對我說,興趣不要太多。我寫作要占用很多其它愛好的時間,所以不是自己特別感興趣而且有所得的題目,能省則省,也就少寫博文。因為要節省時間,產生了想法不急着動筆,如果是有活力的想法,放些日子如果還能想起來;否則就由他去。一個想法如果活力不斷,過些日子就會滋生出新的想法,思考因而得以漸行漸遠、漸深,這是我領悟到的心游,沉潛之道。
道還痴心想得到真正的認識,最感興趣首先即是對自己的昏昏然的“自治”。“自治”來自於認識,而不是知識,知識治不了昏昏然。道還追根溯源十數年,發現只有傳統學術,尤其是先秦諸子思想包含了“認識”和“自治”的必由之路。《結構》一書,即是心游大道以下五變、九變的層次結構,茲事體大,寫出來難免龐雜。這本新著《修養》,講這個結構的用,也是沉潛所得,無法“驟而語”,寫出來也有《結構》一半那麼厚(略多於二十萬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這一點兒自辯,權作開場白。《修養》一書的內容尚容另文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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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及封面上引言如下:
“如果說犯錯是人性,那麼知錯也是,唯有如此,人才能有真正的認識。孟子說:“(人)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人最根本的良知即是知錯。良知是人自然而然的本性,是人正確認識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