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養是個好詞,大家都喜歡。談到如何加強文學修養時,幾個名人大家,上來就說第一需要加強思想道德品格修養。。。是典型“心正則筆正”套路。只顧自己裝逼,不肯真心賜教。我們得靠自己摸着石頭過河。
我琢磨這文學修養,還只能從文學裡泡出來。讀麼,開卷有益,見字就讀。文學是用文字做工具的,字或詞是基本單位。但文字的用途遠超文學,知道字義,哪怕你將字典全背上,似無太大幫助。文學修養,是字詞在文學中運用的相關知識。唐詩宋詞是漢語人沒有不讀的。今天周圍人的律詩填詞作品,都不再有那個味。哪怕一心追逐詩意,格律音韻嚴密準確,有時還不如計算機的隨機作品更像。是因為語言環境變了,現代人不再有那種文字運用方式的修養。計算機因為是以當年作品為數據基礎的,倒能模仿出一二。
早期的文學,如歌謠史詩什麼的,很接近口語。進入書寫時期後,文字與口語的差距就越來越大。幾千年積累下來,可以說,沒有一個詞,還是純潔無暇的,都背上了“沉重的歷史包袱”。文學修養的很大一塊,就是了解這個包袱里究竟裝了些什麼。每個詞的歷史沿革,在不同時期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文章里都曾經被怎樣使用過;這些用法又在歷史上被怎樣批評品點過;在不同的語境中使用會造成怎樣的歧義和聯想;不同的組合在哪種讀者群中會起到什麼樣的閱讀效果。。。
粗略的人,認字就一個意思。要麼是褒義要麼貶義,不是紅就是黑。細膩一些的,可以大體把握一個詞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顏色。文學修養較完整,能讀出一個詞背後的系列光譜,加上時間軸可以是一個三維的分布。天才們兩眼朝天自說自話,難免有些要等到後世才被“發現”。這是因為他們的文字恰好在另一個語境中能被更好地解讀。而文學修養可以幫作者把握當下,通過文字的選擇,操縱讀者的閱讀體驗。
在理科生聽起來,倒很像一個數據庫。有一定道理,只是這個數據庫是無法傳輸共享的。其中積累的數據,都需要靠自己理解並提煉出來的。即使面對同樣的原材料,各個人處理的結果可以差異很大。數量是覆蓋面,質量是層次和精準。從量變到質變肯定有,卻每個人的變化臨界點不一。在運用(輸出)能力方面的差異就更大。可以這樣比喻:文學修養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數據庫匹配着不同功率的處理器的運行系統。
這是一個無邊界的拼圖遊戲,沒有人能窮盡。悟性好的人可以占些便宜,他們即使不直接知道典故,也能敏感到詞的用法漸漸變味。相對於文學的歷史我們都是小孩,不可能貫通古今中外。但是,總有些是繞不過去的。我最近在茶軒貼幾篇魯迅的著名小說,也有人說看不懂。固然,沒讀過魯迅,你現實生活中並不會缺少什麼。如果你讀現代漢語白話文文學,甚至還想用這種文字寫作。這個開創者,還真是必須讀一讀。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如果歐洲文學的永恆主題是死亡愛情的話,可以說中國古典文學的主題就是仁義道德。《狂人日記》中的這句話太有力量了。從此現代白話文學中“仁義道德”這四個字,背上的包袱里就甩不掉“吃人”這層意思。你同意還是不同意魯迅,喜歡還是不喜歡“仁義道德”,都無法無視這句話。以後都小心避免正面使用。要正面用,得改頭換面拆開來說。
魯迅的作品不能算很多,上述那種麻煩卻不少。他自稱一個荷戟彷徨的小卒,卻大改變了白話文學環境。所以可以稱他為文學巨匠。當代中國文學史,忽略掉許多其它名家你都感覺不到有啥差別。可不了解魯迅,當下許多文學現象就無從理解。連現在網上的流行“梗”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魯迅在《故事新編》中開了中文惡搞經典的先河,至今仍是中文作家們模仿的對象或靈感的來源。同時代的《尤利西斯》,惡搞了《奧德賽》。以後再想正經地談談希臘神話,只能選用奧德修斯這個名字。當文學遇到瓶頸前路難行時,惡搞經典就會流行,所以在二十世紀層出不窮。不得不說,凡是被惡搞過的,就再也回不去了。最近,大家較熟悉的有卡通《怪物史萊克》。給二十一世紀的父母留下個難題:究竟是先讓孩子看完迪斯尼傳統卡通還是先看史萊克,是真心大冒險。作為文學作者如果沒有及時追蹤這些,修養有缺要補課。否則,在你自己以為很純情很經典地表演時,下面的讀者聽眾的反應,會是意料之外的精彩紛呈。
那誰說,到現在為止,你講的東西怎麼全是又累人又負面。是的,文學修養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麻煩。文學天才是能讓你能淋漓盡致盡情表演,文學修養則幫你防止失手摔倒出洋相。對於文學專業人士來說,更是個可怕的詛咒。不知道,遲早掉坑裡;知道了,就此路不通。文學既然叫做創作,總講究一個獨創,追求前無古人。抄襲可恥,模仿低能。可經不住歷朝歷代吃這碗飯的人太多了。每多知道別人一樣手法,一個套路,一種處理,自己就少了一條活路。。。從而文學,以至於各種藝術的創作,都被逼向魔幻荒誕,現代後現代之路,也是沒轍了。。。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