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 | 禮制主義3. “殷革夏命”的打江山理念

有人有疑問了：“子子孫孫永保民”，這是世襲制的基本事實啊，不好說是禮制主義的獨有特色吧？恭喜你了：質疑成立。所以接下來要看看，禮制主義另外還有怎樣的特徵。

頭一個就是“革命”了。過去一百年，它在中文語境裡很普及，幾乎沒人不知道，不過大都以為它是十月里的一聲炮響給弄進來的，不曉得它還有味道絕對正宗的本土活水源頭，這就是《尚書·多士》裡的另一條姬旦語錄：“殷革夏命。”

《多士》篇的內容，是周公姬旦打着成王姬誦的招牌，哼哼教誨打敗了的殷商頑民（就是那些經常高度評價我大周的多國人士），嚴正警告他們不可亂說亂動，只許老老實實。

也因此，他在裡面提到“殷革夏命”這檔子事，就像順水推舟那樣子絲滑了：“你們知道吧，你們的祖先在典籍里有記載，說是你們殷國革了他們夏國的命，巴拉巴拉芭芭拉原神……”

照今天的通俗理解，“革命”往往是指一群人把另一群人的小命搞沒了；而在舶來的西方語境裡，它大多是說某種社會制度把另一種社會制度換掉了。不過呢，要是你這樣子理解正宗“革命”的正宗意思，未免就有點禿羊禿神婆了。

回到原初的文本看，姬旦明顯說的是，殷國有權勢的人率領自己的隊伍，把夏國有權勢的人承載的天“命”給“革”掉了，再設法弄到自己的身上來。不用說了，這個意思上的“革命”，其實就等於後來的那句俗話說得好：“改朝換代”。

也因此，在禮制主義的正經話語裡，別說陳勝吳廣了，連項羽都沒資格算是鬧“革命”的，通常只會說他們搞風波，造匪亂，瞎起事，頂破了天，也不過是起了回義。那麼，誰才有資格呢？把我大漢給弄成了的劉邦，不是？

“成者王侯敗者寇”的警句，常常被說成機會主義。但要是換個角度看，在本土正宗的“革命”傳統里，它其實也是一個有理有據的萬變不離其宗；不信你去瞧瞧，明朝的士大夫們是怎樣子評價朱元璋和陳友諒的，嗯哼。

當然了，這樣子的語義分析，不是說姬旦“革命”只有這點子意思了。比方說哈，他親自部署的“周革殷命”，就有些制度更替的因素在裡面，用他親自設計的“親親尊尊”禮制，取代了“尊尊但不親親”的前禮制。

再比方說，無論“殷革夏命”，還是“周革殷命”，同樣有“革掉小命”的內涵，所以《武成》篇歌頌姬發滅殷的“武功大成”，就用過“血流漂杵”的成語，意思是當時“革”的“命”太多了，血流得很猛，把打仗用的棍棒子也弄得有點漂漂然起來了。

心太軟的孟軻不相信這說法，認為“革命”的隊伍一出門，老百姓都會簞食壺漿去歡迎，哪裡有必要打仗亂殺人，還為此迸發出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批判精神，卻不曉得兩千年多年後，有句口頭禪很流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結果犯了個低級錯誤：用應然幻想的玫瑰色，抹去了殘酷事實的血淋淋。

不過哈，就是有了這些雜質，還是難以動搖“改朝換代”的核心語義。不信你去讀讀二十四史，雖然這樣子的“革命”至少發生過二十四次，足以構成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反覆無常，絕頂深厚的悠久傳統，但最終改變了多少制度啊，不是？

文化自信地說了許多，這樣子的“革命”傳統，和“子子孫孫永保民”的訴求，是個神馬關係呢？就是因果邏輯的辨證關係：要是沒有了“X革Y命”的悠久傳統，姬旦以及嬴政以及等等，就不會把世襲制的訴求掛在嘴邊了，更不必時刻警示權/貴集團的成員們，自己承載的天“命”也有隨時被“革”掉的可能。

某大咖認真研究了歷史後，振聾發聵地指出，咱儒家雖然看重“忠君”，咱民眾其實最不“忠君”了，不像一衣帶水的小日本那樣子，成就了“萬世一系”。不過嘛，這樣子為儒家洗地，看起來精闢，細究起來又有點數典忘祖，居然沒想起來咱聖王鼓吹“忠君”的同時，還另外開闢了一個“革命”的傳統，所以才一面綿延不絕地彰顯了“忠君”的價值，一面又斷斷續續中止了“忠君”的事實。

怎麼講呢？禮制主義架構下，“起家”要靠“X革Y命”的，不然天命在別人那裡，你再羨慕嫉妒恨，又有什麼法子呀？可是吧，一旦靠“革命”起了家，你就開始擔心“革命”了，生怕別人把你的天命給革掉。也因此，靠“革命”起家的姬旦以及嬴政以及等等，才會在“革命”的強力威脅下，不厭其煩地反覆聲明“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把世襲制的一個簡單事實，升華成了禮制主義的激情訴求，嗯哼。

說白了，“拿多少多少人頭來換”的名言，也紮根在這套禮制主義的特色邏輯中：當初我們“殷革夏命”的時候，是掉了許多腦袋滴；所以哈，你們現在想“周革殷命”，就必須拿差不多等量的腦袋來換，文言又叫“棍棒子裡面出政權”。於是乎有了心太軟不忍目睹的“血流漂杵”，不是？

這樣子看，想弄明白禮制主義的運行邏輯，抓住“打江山”與“坐江山”的辨證法（註：不是辯證法），就特別重要了：正因為我是靠“X革Y命”起家的，所以起了家後，才會拼了命地要做到“子子孫孫永保民”——“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萬萬不能讓其他人把我的天命以及小命也給革掉了，嗯哼。

那麼，准思想家的革命理念，又是怎樣影響咱儒民的呢？說來也複雜：其中相當的一部分，開頭就會加入聖王領導的“革命”隊伍，真心希望搞贏了，自己哪怕當不上王侯，也能在禮制主義架構里混個一官半職，到末了可以享受告老還鄉的離休待遇，只可惜很少考慮下面的可能性：隊伍還沒來得及贏呢，自己的滿腔熱血，已經先行融入了能把出政權的棍棒子漂起來的時代洪流中，不是？

另外還有一大部分，開頭多少有點“反革命”，相信現而今的聖王及其子子孫孫尚有永保自己的合法性，等到“革命”搞贏了，立馬順天應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歡呼搞贏了的聖王及其子子孫孫更有永保自己的合法性……

各位留意下老照片老視頻什麼的，說不定就能發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穿越兩千年的積澱印跡——雖然你也許只是看到了比較摩登的敲鑼打鼓夾道歡迎，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