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洪花亭之“洪門堂上歷代宗親”：鄭氏家族世系表

《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載洪花亭圖式，上有“洪門堂上歷代宗親”名號，以右為尊，依次為：大哥萬雲龍；太始祖考朱洪英、妣金氏夫人；太宗考洪啟勝、妣庇氏九（原字似寫為“女＋人”）；太子朱洪祝；先生陳近南。另有忠義堂圖式的宗親名號，依次為：大哥萬雲龍寨主；太始祖考朱洪英、妣金氏夫人；太宗考洪啟勝、妣庇氏夫人；軍師陳近南先生。[1] 太始祖、太宗、太子，據世襲關係應為同姓，鄭成功之“鄭”姓可視為“朱”姓。下文以“萬朱洪”三姓等同“鄭”姓為線索，並結合官書、檔案以及其他史籍記載，試推求各宗親與鄭氏家族成員的對應關係。

其一，“大哥萬雲龍”即鄭成功。“西魯故事”中，萬雲龍由五祖、陳近南等推為大哥，

是天地會中地位最高的宗親。秦寶琦認為，萬雲龍是檔案史料中的萬提喜。[2] 赫治清認為，萬雲龍指“萬五道宗”。[3] 溫雄飛則以“影射推求”方法，稱“大哥萬雲龍”為鄭成功。“萬雲龍”之名，可出自鄭成功故事。《台灣外志》有“……獨叔父鄭鴻逵甚器重焉。每摩其頂曰：此吾家千里駒也！” [4] 但贊成年的鄭成功，則不宜再用“千里駒”。《周禮》有“凡馬八尺以上為龍”，後人借“龍”字代“駒”字，再以“萬”代“千”，寓意幼時的“千里駒”已長成“萬雲龍”。鄭氏附葬祖父墓誌碑的四框的“雲龍紋”，是“雲龍”名字的另一來源。[5] 腰憑上常出現的“千變萬化”隱語中前三字“千變萬”，則暗示“萬雲龍”由“千里駒”演變而來。

萬雲龍的身份還可由其他宗親的身份反推，如果鄭成功的父、母、兒、媳、孫甚至部屬均在宗親之列時，則“大哥萬雲龍”必為鄭成功。

其二，太始祖朱洪英和妣金氏夫人，即鄭芝龍和日籍妻子翁氏。“結兄剪萬兄裁，金氏祖母針指，木立斗世師父做的”，指結兄（顏思齊）、萬兄（鄭芝龍）和“金氏祖母”三人裁縫衣服。《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載《祖母詩》“祖母門前面向南，兄弟五人做衣衫。高溪廟內分別去，五湖四海路通行”，即祖母也在做衣衫。另有兩首“問姓名”詩，其一為“查我名來問我姓，世居住在合三河。……朱氏金娘來叫我，二家雙逢萬年多”，其二為“查我名來問我姓，世居住在木楊城。松柏林中洪祖母，金娘改我做洪英”。[6] 由此推測，朱氏金娘、祖母、洪祖母、金娘、金氏祖母，以及宗親中的“金氏夫人”，都是傳說中某“金”姓前輩人物的不同稱呼。

由金氏夫人與“結萬”共同裁縫，可推測金氏夫人為“結萬”中的一人的妻室。鄭芝龍日籍妻子翁氏的故事常見於清初各類史料中。黃宗羲《賜姓始末》有翁氏殉難的慘烈故事：“成功母亦被淫,自縊死。成功大恨,用夷法剖其母腹,出腸滌穢,重納之以殮。”[7] 《先王實錄》記有永曆帝遣使禮祭翁氏。[8] 《台灣外志》《閩海紀要》中也記有翁氏。在鄭克塽的《鄭氏附葬祖父墓誌》中有翁氏。[9] 又因顏思齊妻室未見史料提及，所以金氏夫人應是鄭芝龍之妻。會簿作者將“翁”姓隱去，應是避免後人由“翁”姓猜知朱洪英的身份。“金”姓應源於《日詩》中的“金雞”，見後文分析。

會簿中還有金氏夫人指翁氏的佐證。《咬臍抹身落髮詩》所云的“王母咬臍果是真，水母娘娘抹我身。金氏娘娘來落髮，十分忠義長成人”，[10] 出於另一個與鄭成功出生有關的傳說故事，即翁氏（又稱田川氏）在日本千里灣海濱意外生下鄭成功，[11] 並附會為神仙助翁氏生產，落髮的“金氏娘娘”是鄭成功的母親。《近代秘密社會史料中》有“共計還錢曾有數，除清尚欠你三文。老母花亭曾有話，本錢不必帶隨身”，[12] 結合前文所引《廣陽雜記》的“（倭）婦曰：以汝材力，三百萬亦如拾芥，三錢何至於是？”倭婦（翁氏）與“老母”均與三文錢有關，可據此推定翁氏與“老母”為同一人。

“妣金氏夫人”的翁氏身份確定後，“太始祖朱洪英”必是“萬兄”鄭芝龍。鄭氏家族的發跡始於鄭芝龍，符合宗親中的“太始祖”身份。

其三，太宗洪啟勝和妣庇氏九，即鄭經和妻唐氏。會簿中洪旗泛指各類軍旗，包括“天

庭國式”旗和各類五色旗等。天地會有隱語“洪旗為號”，法器木斗內插有五色旗，洪門總圖中的木楊城中有眾多旗幟，且會簿載有大量洪旗圖式。[13] “洪啟勝”諧音“洪旗勝”，所以洪旗圖式中“興旺”“興旺會勝”“錦箱”“天庭國式”等隱語，是分析“洪啟勝”身份的關鍵。[14]

（1） “興旺孫唐”指鄭成功、鄭經和妻唐氏。《近代秘密社會史料》的旗幟（洪旗）圖

式中，“公侯伯子男”五旗左下角有“興旺”二字，另有兩支旗的右側近旗杆處豎排有“興旺”二字。[15] 而在會簿中“興旺”二字往往與“孫唐”二字連用，合為“興旺孫唐”隱語。《近代秘密社會史料》有：

雍正十二年，萬大哥故後，又有桃必達聯盟五虎大將，改立天地日月分派，父母兄嫂，別名叫姓興旺孫唐記號，控土築城，名穆楊城，留傳日後招集英雄，以印信、圖書為記。[16]

腰憑中的“靝（天）賜興，（原字為“黑＋氣”，即“地”字）賜旺，日姓孫，月姓唐”，[17] 暗含“賜姓”二字。“興旺”諧音“姓”和“王”，“賜興（姓）”“賜旺（王）”則分別指隆武帝賜鄭成功國姓和永曆帝賜鄭成功王爵（延平王或潮王），故“興旺”指鄭成功。“日月”常指兄嫂、夫妻等，地位低於“天地”，所以“孫唐”應是夫妻且是鄭成功的晚輩。鄭經（太始祖鄭芝龍之“孫”）和妻唐氏，符合“孫唐”的身份。

（2） “錦箱”指鄭經的乳名“錦舍”。《近代秘密社會史料》中帶“興旺”的七支洪旗，

均有“錦箱”二字。[18] “箱”又作“廂”，“廂舍”二字可連用，“舍”泛指房屋、市居。清後期的《台游日記》中有“廂舍附祀”的文字：

王像奕奕有神。廂舍附祀劉國軒、陳永華之屬。後為翁太妃祠。左祠明寧靖王。右祠監國鄭克。本名開山王廟，民間私祀，馨香甚盛。……監國祠聯云：“夫死婦亦死，君亡明即亡。” [19]

“廂”“舍”含義相近且可連用，所以“錦箱（廂）”同“錦舍”，而“錦舍”是鄭經的小名。以小名來指代天地會人物並非孤例，“洪二”即天地會人物萬提喜的乳名。[20] 另外，“錦箱”還常與“勝”連用，蕭一山認為“錦箱勝大約為會中某派之代表字”。[21] 因“錦箱”為洪旗用字，所以“錦箱勝”暗指“洪啟勝”（即鄭經）。

（3） “天庭國式”指鄭經號“式天”。《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載有“天庭國式”四字的

旗幟圖式[22] ，《西魯序》中“天庭國式”為招軍旗號：

七月廿五日插（歃）血會盟，八月十五日子時出兵對敵，南天大戰，振開現出“天庭國式”四字招軍旗號，招得一百〇七人。[23]

 “天庭國式”包含“式天”二字，而鄭氏附葬祖父墓誌中有“父諱經，字式天，號賢之，嗣封延平王”[24] ，所以“天庭國式”指鄭經。

宗親中的“妣庇氏九”，為“太宗考洪啟勝”之妻。“庇”非姓氏，必為其他字形相近的姓氏所誤記。“妣”“庇”二字相連，抄寫時誤將“妣”中的“比”寫入“庇”的原字中。“庇”的原字應為“唐”。

鄭克塽所立的《鄭氏附葬祖父墓誌》碑文中記有“母唐”（鄭經妻、鄭克塽母唐氏）：

（王父諱成功、父諱經）以康熙三十八年五月廿二日卯時，附葬於南安縣康店鄉樂齋公塋內，並曾大父靈主、曾祖母翁、祖母董、母唐柩附焉。翁曾祖母生於壬寅年八月十八日未時，卒於丙戌十一月三十日巳時，享年四十有五。祖母董系明進士禮部侍郎董諱颺先公胞侄女，生於癸亥年九月二十四日酉時，卒於辛酉年六月十六曰巳時，享年五十有九。母唐為明進士兵部尚書唐諱顯悅公孫女，生於壬午年十二月十二日未時，卒於丙午年七月二十四日丑時，享年二十有五。[25]

碑文中有“母唐柩附”四字，“柩附”易被誤認作“母唐”名字。後又因“柩附”不似人名用字，於是傳抄者自行將“柩”記為“九”，“附”記為字形相近且未抄寫完整的怪字（似為“女＋人”）。更遲的傳抄者則又將怪字記為“娘”字。[26] 在忠義堂圖式中，“柩附”直接代以“夫人”。“妣庇氏九”“妣庇氏九娘”“妣庇氏夫人”幾種稱呼，均由《鄭氏附葬祖父墓誌》中的“母唐柩附”轉化而來，“庇”即是“唐”。

其四，太子朱洪祝即鄭克。朱洪祝，又稱朱洪竹、朱洪竺，是“西魯故事”中的關鍵

人物。姚本會簿有以下故事：

崇禎十二年，李自成造反被奪江山後，走出西宮娘娘李神妃。起止伏華山，懷胎後走至雲南高溪廟，生下小主，蒙上天庇佑，又蒙萬家恩養。[27]

道光八年（1828）的田林本會簿《啟（起）義根苗》中，有“將太子為孫”的故事：

只因崇禎仁主有一位西宮娘娘，姓李名神妃，所生一位宮（公）主，年方（一）歲，一個太子四歲。……恐後泄露風聲，即將太子為孫，更名朱洪英（應為朱洪竹——引者注），隱匿於府，音信不出。[28]

《近代秘密社會史料》所載的《西魯敘事》，記朱洪竹“年方十三歲”，且為“李伸妃派出太子之子”：

……正相議間，舉頭見一小童子年方十三歲，面如桃粉，唇若抹砂，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真是帝王貴相。欲來投軍，眾人道爾乃小小年紀，手無寸鐵，敢來投軍有何能處？小童子道，我非別人，我乃係崇禎皇之孫西宮娘娘李伸妃派出太子之子。[29]

《西魯序》記朱洪竹為“崇禎皇李坤妃之孫”：

又到小主朱洪竹來投，身上並無寸鐵。我非別人，我乃小主朱洪竹，崇禎皇李坤妃之孫。眾兄弟拜他為主。[30]

會簿中朱洪竹為崇禎李妃之子或孫，後被陳近南、萬雲龍等拜為幼主，但不久在五鳳山大戰失利後不知所蹤。溫雄飛認為朱洪竹“乃指桂王永曆或唐王隆武”,胡珠生認為朱洪竹與鄭成功“受賜朱明國姓”有關。天地會案犯林功裕的供詞中稱“有個朱洪德，年約十五六歲”，秦寶琦認為朱洪德即會簿中的朱洪竹。[31] 筆者推測，朱洪竹應是鄭成功的長孫鄭克。

（1） 鄭克有“太子”的身份。《閩海紀要》記載“夏、四月，明參軍御史陳永華請

世孫克監國，（鄭）經許之”，[32] 這裡指鄭克在鄭經西征時為監國。《說唐後傳》中的唐王李世民之兄李建成、子李治，均曾為“太子監國”，所以太子常為監國，鄭克也因此被附會為太子。

（2） 鄭克於康熙甲寅年時“年方十三歲”。崇禎皇帝歿於1644年，如有子存世，在

康熙甲寅年（1674）至少為三十歲，如果刻意描寫甲寅年出場人物年僅十三歲，顯然不能是崇禎之子，所以才有田林本的“將太子為孫”之說，後來進一步演變為“崇禎皇帝李坤妃之孫”“崇禎皇之孫西宮娘娘李伸妃派出太子之子”。也就是說，“將太子為孫”是為了消除太子甲寅年時“年方十三歲”這一年齡上的矛盾。鄭克生於1662年，康熙甲寅年時剛好為《西魯敘事》所說的“年方十三歲”，且鄭氏家族人物僅有鄭克年齡相符。

（3）鄭克為陳永華之婿，而“西魯故事”中朱洪竹為陳近南等擁立。

（4）鄭克在鄭經死後即被擊殺，年僅十八歲。[33] “西魯故事”中朱洪竹為少年但不久兵敗失蹤。

（5）鄭克傳說為螟蛉子、李氏之子，對應姚本會簿中朱洪竹為崇禎李神妃所生後的

“又蒙萬家恩養”。

鄭克傳說非鄭經親子。《台灣外志》記有“克李氏之子，血抱撫養”：

錫范密向聰、明、智、柔諸公子言曰：“自古承繼大統，嫡庶尚且有分；何況螟蛉”？鄭聰等曰：“公此言，真國之輔佐！克李氏之子，血抱撫養，人所周知；獨藩主為嬖者瞞眛”。……董國太以諸子說克是螟蛉，不過欲易其位而已；豈意聰等賺入中堂，當下刺死。正在咨嗟追悔，忽見陳夫人悲號於前，跪請曰：“監國何罪至此”？國太曰：“事已至此，說亦無用！我兒毋自苦焉！亦因兵民不服，以監國乃李氏子，非鄭家真血脈耳！”[34]

《裨海紀游》指鄭克為“屠者李某子”，也意為“李氏之子”：

經妻唐氏無出，昭娘首生欽舍，當時流言昭娘假娠乞養，實屠者李某子；獨鄭經謂生時目睹，不之信，族人竊誹之。未幾，昭娘以眾嫉死矣。[35]

姚本會簿中朱洪竹“蒙萬家恩養”，並非指朱洪竹受萬戶人家共同撫養。因“萬”姓即“鄭”姓，此處實指鄭克被鄭經“血抱撫養”。

“朱洪竹”有時被稱作“主公”。《三國演義》中“主公”劉備“生得身長七尺五寸，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唇若塗脂”，[36] 《西魯敘事》中朱洪竹“面如桃粉，唇若抹砂，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真是帝王貴相”。在描寫劉備和朱洪竹時，《三國演義》和《西魯敘事》用詞相近，顯然晚出的會簿參考了《三國演義》。“主公”為“朱洪”諧音，會簿作者因此將朱洪竹附會為“主公”劉備，但本意仍是以朱洪竹為“主公”。

鄭克在陳永華輔佐下經營台灣，在民間也有較大影響。《台灣外志》有“年十八，兵民嘆息”的記載。[37]前文提及台灣一處“開山王廟”中建有“監國祠”，這也體現了民間對鄭克的紀念。

其五，“軍師（先生）陳近南”即陳永華。陳永華是明鄭後期的重要人物，曾深得鄭成

功的賞識，被贊為“今之臥龍”，他在台灣曾建學校以教化民眾。連橫的《台灣通史》一書中記有：

陳永華，字復甫，福建同安人。父鼎，以教諭殉國難。永華方舞象，試冠軍，已補弟子員。……成功接見，與談時事，終日不倦。大喜曰：“復甫今之臥龍也”。授參軍，待以賓禮。……十二月，請建聖廟，立學校。經從之，擇地寧南坊，二十年春正月成，經行釋菜之禮。三月，為學院，以葉亨為國子助教，聘中土之儒，以教秀士。各社皆設小學，教之養之，台灣文學始日進。[38]

“今之臥龍”，正對應《三國演義》中軍師（或先生）諸葛亮。宗親中“大哥”與“軍師”字體大小相近，分列左右，所以“大哥”稱呼實為借用“劉備”身份，指“大哥萬雲龍”為陳永華的“主公”鄭成功。

《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載《通用問答辭》，其中有陳近南教書的情節：

問：洪花亭誰人在此？答曰：陳近南先生在此。問：在此做乜？答曰：在此教習洪家兄弟。有詩為證。詩曰：先生教習立綱常，花亭內理習文章。雲路學登金榜上，後來顯達姓名楊。[39]

陳近南“教習洪家兄弟”，對應陳永華“設小學，教之養之”，這是陳近南影射陳永華的佐證。溫雄飛推測，陳近南影射陳永華、萬雲龍影射鄭成功，應當是根據以上線索的。

陳永華曾為友人作《夢蝶園記》碑文：

昔莊周為漆園吏，夢而化為蝴蝶，栩栩然蝶也。人皆謂莊生善寐，余獨謂不然。夫心閒則意適，達生可以觀化，故處山林而不寂，入朝市而不棼；醒何必不夢，夢何必不蝶哉？……閒花野草，時供枕席，則君真栩栩然蝶矣！不夢，夢也；夢，尤夢也。余慕其景而未能自脫，且羨君之先得，因名其室曰“-處”，而為文記之。[40]

陳永華引用“莊子夢蝶”典故，欽羨李茂春能超然世外，由此可推知陳永華曾研讀《莊子》。因莊子被後世道教尊為南華真人，“陳近南”作為陳永華的化名，含“永近南華”之意。

附圖（洪花亭圖式，蕭一山：《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卷1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