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苗:我的“藤野先生”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1月31日05:21:4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劉心苗:我的“藤野先生”
1904年魯迅筆下的“藤野先生”,或許是中國迄今最具盛名的日本教師。魯迅先生時時記起他,是因為:“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流年似水,倏忽百載。千萬留日學子來來去去,又有幾人,心中不曾藏着一位敬之愛之的“藤野先生”呢?我心底,也有相同的惦記,思念着的,是我的“藤野先生”。 1998年,來日第三年,我讀大二。日語統共學了兩年,水平只夠看不夠用。幸好日語漢字多,尤其專業教科書。上課聽不懂,選使用教科書又愛板書的教授,足以靠視覺補聽力。新學期,我興沖沖選了門《日本文化史》。因覺必定有趣,滿心都是期待,就忽略了教科書。 等粉色櫻花落盡,綠葉綴滿枝椏,坐在春季的大學課堂,大教室里烏泱泱一片學生,才知是門大課。花甲年紀的老先生步入講堂,落坐後直接開講。沒有教科書,不發講義,也少板書。90分鍾的課,老師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卻苦了視覺系留學生的我。 春日陽光斜入窗內,伴着老師溫和的聲音,一室舒適暖意。我強打十二分精神,豎起雙耳,緊盯講台,卻兀自在行雲流水的年號、人名中雲里霧里。一下課,毫不猶豫直奔老師,結結巴巴地滔滔不絕。老師聽懂了我無教科書不可的理由,就寫了幾個書名。又說,如果圖書館沒有,不用買,可去他的研究室借。這,就是我與我的“藤野先生”的初見。當然,老師尊名“井出孫六”,並非“藤野”。只是,這個名字於我的分量和意義,當時我尚一無所知。 多年後的同學會裡,提起井出先生,素來穩重沉靜的學姐仍難掩興奮:“當年,在選課大綱看到老師大名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系裡居然請到這麼好的老師!” 大學時代以來,常獲老師贈書。雖知老師的作家身份,但身世經歷,卻是數十年後,突聞老師離世噩耗,震驚之餘輾轉網絡後才略有了解。 井出孫六先生出身長野名門,身為擁有三百多年歷史的橘倉酒造(酒莊)家末子,有一眾傑出兄姐。長姐丸岡秀子是作家、評論家。長兄井出一太郎為政治家、前內閣官房長官。三兄井出武三郎也是評論家。四兄井出源四郎為醫學家、前千葉大學校長。身為末子的井出先生亦足與兄姐比肩:東京大學文學部畢業後,任中央公論社編輯後專職作家。1974年獲第72屆直木獎。1986年獲第13屆大佛次郎獎。報告文學、歷史文學、隨筆等多種著作等身。 井出先生與中國結緣,始於1965年共青團中央舉辦的“第一屆中日青年友好大聯歡”。當時中日尚未建交,先生冒着被日本政府認定為危險分子的風險,以媒體人身份作為代表團成員之一赴中。9月,在跟隨代表團離開鞍山之夜,列車啟動,一片“再見”的道別聲中,忽然飄入一個日本女性的聲音:“オゲンキデ‥‥‥サヨウナラ”(多保重‥‥‥再見),井出先生震驚之餘,奮力將身探出車廂,搜尋聲音來處,卻因列車加速前行,不得確認。但從此,鞍山之夜的這個聲音深深沉澱於井出先生心中。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後,井出先生以故鄉信州“滿蒙開拓團”為起點,着手中國殘留孤兒的相關調查。先生在書中寫道:(鞍山之夜)“那位女性的日語里滿含的傾訴,以及話語背後隱藏着的,數千殘留婦人、和成為殘留孤兒的青年們懷抱望鄉之情的無助,當時,我並不理解。但此事,至今仍不斷喚起我的悔恨之情。” 1985年,井出先生將每年前往中國殘留孤兒訪日調查會場的采訪記錄、和長年的調查研究結果集結成文,在雜志《世界》連載,1986年以《無盡的旅途――“中國殘留孤兒”的歷史和現在》為名出版,獲日本報告文學重要獎項大佛次郎獎。書寫之外,井出先生常年在日本各地奔波演講,呼籲民眾勿忘戰爭的歷史教訓。2002年,在日中國殘留孤兒向日本國提起國家賠償訴訟,井出先生鼎力支援奔走,並親自作為證人出席了神戶、長野、鹿兒島審判。2004年,以“世界人民攜手共求和平,於動盪不安的世界中讓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大放異彩。”為宗旨的日本“九條會”(“和平憲法第九條之會”)成立,井出先生參加並於2005年擔任了傘下的“媒體九條會”的召集人。此時,井出先生已七十四高齡,仍在繁忙的社會活動中筆耕不綴。維基百科上確認到的井出先生著作里,僅1985年至2015年的30年間,先生的著書就高達35冊。 但遺憾的是,這些我均了解於網絡,並非親耳所聞。在與井出先生的二十數年的記憶里,先生於我,僅是可以去研究室談天說地、謙和親切的老師,可以輕松登門拜訪的父輩。 大二第一堂課後先生給的書單,圖書館里沒借全,便依言找去研究室。先生說office hour歡迎來玩兒。閒着無聊時,我真就串門子去了。 先生的研究室很大,正對一牆大窗,框出一幅藍天綠樹的美景。室中央設兩張大桌,先生面窗而坐,訪客背窗。明亮光線里的先生,一貫的溫文可親。先生總讓我自己泡咖啡喝,速溶咖啡擠在滿牆書櫥一角。年少時喝不來黑咖啡,往往只舀一小勺加水作數。和先生的談天,亦如手中咖啡清淡,淡得內容已模糊不清,但那些年代久遠的office hour,仿若杯上漾起的咖啡香,回味綿長,難以忘懷。 年少天真的我,從未想過深究先生身份,也非精進學問的好學生。與先生自然而然的親近,最初,或許只是異鄉求學的孩子,對溫暖和善的嚮往。或許也因幼時家住父母任職的大學宿舍,擦肩微笑招呼的鄰居,無論院系老師或校領導,都只是親切的鄰家叔伯阿姨。井出先生的和藹包容,與過去重疊,令我心嚮往之。所以即便畢業後,雖非文學青年,但每年的“井出沙龍”(畢業生文學愛好者沙龍),我都雀躍參加。坐在先生家客廳,聽學長學姐和先生熱火朝天的討論,似懂非懂的時候居多,自然寡言。井出先生總會貼心地找出合適話題讓我參與,其實於我,靜享那熱切美好的氛圍,已是秘而不宣的至高享受。 研究生畢業前,先生得知我有意教職,特意致電中國友人,請前輩大學教師為我指點一二。再後來,幼女出生,忙於家務瑣碎,有三、四年時間,僅餘明信片聯系。但每年年初,看到先生手書的短短數語,便即心安。
作者的“藤野先生”——井出孫六與作者女兒幼時 女兒4歲那年,聽聞先生身體欠佳,匆匆帶她前去探望。那個深秋的午後,先生和往常一樣,一臉慈祥在門邊迎我。先生的精神比預料的好,方覺安慰。初次登門的女兒毫不懼生,嘰嘰喳喳拉着先生問東問西。先生耐心逐個答疑,又指着院中柿子樹上結的果實,示意女兒看。一老一少並立窗前,齊齊抬頭,仰望一樹橘黃的靜謐溫馨,至今仍存心底。 2019年末,收到先生寄來的親屬喪中明信片。明信片上照例有親筆手書,但不見先生一貫質朴有力的字體,代之的,是顫抖的書寫筆跡:“什麼時候見個面吧”。心中大慟,只想速速前去探望,可依日本習俗,喪中人家不可回復賀年卡,也不可拜年。於是聯系了學姐,商量着新年過後前去拜訪。未曾想,2020年突如其來的疫情,阻斷了一切。年末忽至,再次收到一張喪中明信片。這次,寄自井出夫人。無法置信的茫然錯愕過後,才明白,從此與先生天人永隔。 萬般悔恨,無可言喻,無從彌補,無計消除,唯有深夜時重溫先生著作方能稍減。查閱了所有著作書目後,發現先生的著作多是我難以企及的高度。而先生以往所贈之書,應都是經過他細心挑選,適合於我的。更怨自己愚鈍,未曾早些體會,也不曾多向先生請教。如今每每重讀,總悔之不已。字裡行間穿梭的歷歷過往,與先生的音容笑貌重疊,往往令我淚目不止。流淚,並非僅是感傷逝去,亦是感懷:年少懵懂時未曾領略的教誨,人至中年,竟又因為先生,得有機會再次學習體會。 井出先生曾說:“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寫作人,(中略)我的工作是用鉛筆將稿紙填滿。稿紙的字格一格叫做“一丁”。寫20個字的話,就填滿了20丁的字格。有時我邊寫邊想,(中略)如果某時某人,讀了我寫的“數丁”文字後,能有些東西留在他(她)心中,那該多好。這,其實也是我的心願。如果我寫的文字裡,有一小部分,能在日本這個國家的文化里,留下一些如花瓣般存續下去的東西,那我將感激不盡。” 《藤野先生》裡,魯迅先生寫道:“他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 我不敢妄測,井出先生對於我的溫厚關懷,是否是他對日中友好貢獻心力的延長線。但他於我的教誨,如深夜掩卷回首窗外時的西斜明月,即便落下,翌日又將升起。有些生命,亦是如此。逝去,是對其存在認知的重啟。曾經的一切,是永不凋零的花,綻放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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