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47.“自作自受”的自主責任

坦白講，前一篇帖子着力渲染“自決選擇”，目的就是為了在這篇帖子裡，能夠順着人性邏輯的實然鏈條，進一步論證“自主責任”的不可避免，並且糾正柿油意志論，以及左翼均等主義，共同犯下的一個低級錯誤：拿着“決定性”的因果鏈條說事，試圖否認“自作自受”的人性元理，嗯哼。

廣義上說，“責任（responsibility）”的實然意思是指，“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註定會承受相應的後果”；大幅度精簡後，剩下的就是“自—作—自—受”這個成語了。既然是實然意思上的，也就意味着，不管你自己覺得，願意不願意，能夠不能夠，可以不可以，應當不應當，你從事的行為的後果，都會瞄準了你自己，落在你身上，毫無懸念。也因此，現實生活中，人們做某件事之前，往往會捫心自問：“我這樣子做，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要承擔怎樣的責任啊？”這樣子看，人生在世，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是普通人也有的一個凡俗理念了。

但很不幸，自打柿油意志論插了一腿，攪和進來後，這件事也被帶到很深的溝裡頭去了，因為一堆西方大師硬是主張，既然人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因果鏈條的決定性支配，不是出於他們的自由意志，以及自決選擇，他們憑什麼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自主的責任，受到相應的懲罰呀？

自由與必然的二元對立架構里，這種質疑好像特別理直氣壯。所以吧，休謨獨樹一幟地宣布，“假如人類行為中沒有原因和結果的必然聯繫，不僅施加的懲罰不可能是正義公平的，而且任何有理性的存在者，都不可能想要加罰於人”後，其他方面受到他很大影響的康德，還是沒看出來，這種洞見把因果與責任關聯起來的深刻處，反倒把它當成了“可憐的藉口”來嘲笑。

進到20世紀，伯林照舊給休謨貼上了“自我決定論”的標籤，結果雖然很想肯定自主責任，可面對這道難題，也是束手無措，只好有氣無力地宣布：要是決定論否定柿油意志的說法真能成立，千百年來有關自主責任的流行話語，就不得不徹底改變，我們也不可能再用正義、平等、賞罰這些概念，讚揚譴責道德上的是非對錯了，“除此之外，我沒有多說，也不想多說”，字裡行間幾乎流露出，懇求柿油意志論高抬貴手，放自主責任一馬，給它留點生存空間的味道……

這就從一個角度表明，很多重大問題上，西哲是怎樣地削足適履，鴕鳥政策，以及自敗自殘的：一方面，剛才說了，人要對自己的行為擔責，是人們廣泛擁有的日常理念，現實生活里，也有重要的意義，因為要是誰都無需承擔責任，人們不僅會在一己行為中，心血來潮地為所欲為，而且更會在人際關係裡，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最終讓一切的一切，統統亂成了一鍋粥。

另一方面，柿油意志論偏要把頭埋起來，閉眼不看這個簡單的事實，單靠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個二元架構，就在決定論的語境中，將自由意志、自決選擇、自主責任等等，都說成是虛無縹緲的夢幻泡影，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體現出，自己硬讓日常事實遷就虛構理論，完全不接地氣的扭曲傾向。

問題在於，假如這些“自”字打頭的玩意兒，真是些子虛烏有的幻覺，那撇開多少年來，人們日常展開的種種批評譴責，特別是實施的種種法律刑罰，都將淪為既沒必要，也沒道理的無事生非不談，就連西哲主流自己強調的“慎思（審慎）”“明智”等，不也會變得匱乏根基，缺少意義嗎？畢竟，這些玩意兒的一個重要目的，正是提醒人們凡事多加小心，考慮到自己要承受的嚴重後果……

其實哈，一旦打破了自由意志與決定論的二元對立，明白了下面這個要害：因果鏈條的任何“決定性”作用，都不可能取消人們基於自由意志的“自決選擇”，我們就能嚴絲合縫地推出一條結論來了：因果鏈條的任何“決定性”作用，也不可能取消人們自作自受的“自主責任”。

拿前面的極端案例來說：搶劫犯都拿刀逼着你了，這是無可懷疑的“決定性”了吧。可是哦，難道這就意味着，對於事情的結局，你自己做出的要財還是要命的取捨，就一丟丟的責任都木有了嗎？答案明顯是否定的，因為在此綿延的因果鏈條，恰恰能夠分析性地顯出你的責任來。

無論如何，既然是你自己經過權衡比較，決定把錢交出去的，免得自己被殺了，那“痛失財富”的不幸後果，難道就和你自己的選擇，一毛錢的關係也找不到麼？只要你肯直面現實，不願意當鴕鳥，想必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吧，不是？

不管怎樣，你自己也心知肚明，要是你做出了相反的決定，寧死都不把錢交出去，你不得不承受的不幸後果，或許就比“痛失財富”嚴重多了。正是基於這樣子“負責任”的考慮，你才會賦予生命比錢財更高的權重，不惜付出“破財”的代價，也要達成“保命”的目的，嗯哼。

當然咯，要是你不顧身體虛弱，鼓起勇氣反抗歹徒，那麼，無論結局是他被你嚇跑了，你既保住了財，也保住了命，還是你打不過被他殺了，錢財也被搶走，你的這種自決選擇，同樣得承擔一定的自主責任……

什麼情況下，你用不着承擔自主的責任啊？當且僅當，搶劫犯把你打暈了，甚至殺死了，然後直接搶走錢包的情況下：你既然被剝奪了任何“自己決定”的可能，自然也就和事情的結局，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關係啦。

不錯喲，你或其他人，還能順着因果鏈條往前追，說“早知道當初不出門就好咧”。然而吧，這樣子追到的，就不是這個案例的自主責任了，而是你出門與否的自主責任。嚴格講，你在這個事件中的自主責任，僅僅內在地源於，你基於自己的價值理念，對於錢財和性命展開的權衡比較，以及據此做出的自決選擇。

你或許發話啦：這樣子的分析，也太冷血了唄，居然把責任推到我這個受害者的身上，卻放過了歹徒那個罪魁禍首。不好意思哦，親，你這樣子指責，就有點斷章取義咧，沒看到下面一點：撇開應然維度的事兒不談，即便在實然維度上，這樣子考察你的自主責任，也絲毫不會消解，那傢伙的自主責任。

怎麼講呀？按照自作自受的人性邏輯，不管搶劫犯拿刀逼你的時候，受到了哪些個外界因素，包括但不限於社會風氣，貧困所迫，他人教唆，一時興起等等，怎樣“決定性”的作用，這個行為本身，歸根結底都是他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憑藉自己的權衡比較，依據自己的自決選擇做出的，因而任何情況下，他都沒法推脫自己，對此理應承當的自主責任。

人性邏輯的實然視角看，除了無視人之有限，忽略好好衝突，憧憬豐滿理想外，左翼均等主義誤入歧途的另一個哲理根源，就是用柿油意志論的口吻聲稱，那些個零元購者們，原本都是些純潔盛開的白蓮花，只是被社會制度，白人文化，種族歧視等等，外界的因素給毀了，消極被動地幹了不好的事，所以他們自己無需承擔什麼責任，非要追究的話，也只能歸咎於外界因素的“決定性”作用。

撇開扭曲正義感的應然弊端不談，實然維度上，這論調已經有意掩蓋了一個事實：許多同樣膚色的人，在外界因素同樣“決定性”的作用下，基於他們的自由意志，依據他們的自決選擇，非但沒有走上零元購的道路，反倒通過自己的辛勤勞作，讓零元購者們前去“購買”的時候，有可能選擇許多許多心儀的好東西，不是？

換個方式說哈，處在同一些外界因素的同樣“決定性”作用下，兩撥人怎麼會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一撥熱衷於大搞零元購，不勞而獲，另一撥靠辛勤的勞動，既維持自己的生活，又對社會做出了貢獻啊？否定了自決選擇，抹煞了自主責任，單靠大愛無疆的聖母心，說得通麼？存疑。

回到正題上來。這樣子看，人性邏輯要貫徹到底，對所有人都適用，我們就必須冷血地承認：儘管搶劫犯對事件的結局，肯定要承擔他的“決定性”責任，任何外界因素的“決定性”作用，都不足以將這種責任消解乾淨，但恰恰由於同一個原因，你也沒有理由僅僅因為，他拿刀逼你的“決定性”作用，以及他要承擔的“決定性”責任，就無需對自己基於自由意志，做出的自決選擇及其後果，承擔自己的自主責任了。

說白了，在性命與錢財沒法兼得的冷血氛圍下，你做出的自決選擇，以及承擔的自主責任，和在健康與煙癮沒法兼得的冷血氛圍下，你做出的自決選擇，以及承擔的自主責任，包括但不限於，哪怕罹患癌症也要噴雲吐霧，為了延年益壽忍受戒煙之苦等等，從人性邏輯的實然層面看，其實是一樣一樣滴，因為後面的案例同樣包含着，煙草出售，朋友勸導，壓力太大，等等外界因素的“決定性”作用。

說穿了，此情此景，哪怕你自己猶豫不決，沒法做出“艱難的決定”，只好轉請第三者幫你拿主意，或者乾脆拋硬幣賭正反面，你還是逃脫不了，自作自受的自主責任，因為畢竟是你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憑藉自己的權衡比較，依據自己的自決選擇，轉請第三者幫你拿主意，或者拋硬幣賭正反面的，嗯哼。

說破了，對於你的自決選擇，其他人也會遵循一樣一樣的人性邏輯，依據他們自己的自由意志，以及價值理念，“負責任”地提出他們的讚許或非難：一方面，勇士們大概會義正辭嚴地譴責道：你小子怎麼這樣子膽小啊，居然不敢拼死抗爭？另一方面，親友們或許會如釋重負地誇獎說：這孩子終於不像以前那樣子，把錢看得比啥都重要咧，慢慢懂得了，“生命誠可貴”的道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