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戰略集》再談劉亞洲

高瑜2023年5月15日

2005年3月，我寫過一篇關於劉亞洲的文章，用固定筆名發表在香港《開放》雜志四月號上，從《開放》雜志用的標題《江澤民軍中高參劉亞洲——中共太子黨少壯派的野心》，可看出我這篇文章是在批判劉亞洲。今天翻看這篇舊文，並不能證明我的“先見之明“，只能起到對劉亞洲一案追本溯源的有限作用。

劉亞洲占盡中共最好的資源

劉亞洲出生於1952年10月（比習近平長1歲），出身軍門，長於軍營。1歲隨軍去朝鮮，6歲回國。15歲從學校參軍，避免了上山下鄉。他生平有注釋“因年齡小，沒當過紅衛兵。”這句話後邊的表情相當豐富，表達的是與干過“打砸搶”，後來上山下鄉，又干過“偷雞摸狗”營生的紅二代們的分野，顯示出從小受部隊正規教育的優越。後來他又穿着軍衣到武漢大學外語系英語專業當了工農兵學員，與李先念么女李小林同班。畢業後成為國家主席李先念的快婿。

個人抱負與頂級政治家族利益結合

李先念黨內綽號“不倒翁”，文革中是“台上派”，毛死後又配合華國鋒一舉捉了“四人幫”。1983年遵鄧小平批示，李先念主持起草了《關於西路軍歷史上幾個問題的說明》，其結論“西路軍根據中央（毛澤東）指示在河西走廊創建根據地和打通蘇聯，不能說是執行張國燾路線。”獲鄧小平批示“同意，全件存檔。”十二屆政治局六常委全部圈閱“同意”。歷史上“西路軍的錯誤”翻了盤。六四李先念堅決支持鄧小平屠城，並和陳雲一起向鄧推薦了江澤民。

才華出眾，有大抱負的劉亞洲的個人利益就和中共頂級 政治家族的利益融合在一起。可以說，屬於紅二代的劉亞洲獲得的體制資源強過毛澤東的子女（毛身後子女受江青影響），更強過文革“台下派”當過“狗崽子”的一大批紅二 代。唯有葉劍英家族可比。

劉亞洲武漢大學畢業後直接進入軍委空軍聯絡部任職，以接觸大量國內外秘密軍事資料之便，以第五次中東戰爭為背景，寫出一大批描寫現代戰爭和變革的國內國際戰爭作品， 震撼效應極大，為剛剛走進改革開放時代的廣大讀者打開通向世界的視窗。他竟然可以讓老軍頭，後來當上國家副主席的王震為他的文學作品集寫序，王震讚揚劉的作品，並宣揚“解放軍一些院校把它們列為學員的必讀教材。”劉亞洲80年代當選作協理事。他自詡為：“在軍人中，我是讀書的。在讀書人當中，我是軍人。”這句話不僅僅顯示他的得天獨厚，更埋藏着他超群的個人抱負。

1986年5月他還趕上紅二代的出國潮，以中國現役軍官身份到美國斯坦福大學做訪問學者並講學一年。夫人李小林同時去美國深造。劉亞洲回國後轉入軍事戰略思想和國際事務研究。

涉入最高戰略有“高層文膽”之稱

1987年4月他的報告《老山作戰應立即停止》，獲鄧小平認可，不到半年戰爭就停止了。1988年9月，剛被授予空軍上校軍銜，擔任中央軍委辦公廳政治部副師職幹事，他的一份報告《不失時機地與南韓發展關係》，獲趙紫陽和國務院的重視，他本人參與對南韓秘密工作，並作為中國政府代表身份，參與了與韓國的建交談判。

1988年12月，針對中國軍隊面臨的形勢，劉寫了《中國軍隊必須進行改革》的報告，劉預測“中國如果再發生動亂，可能會演化成十分慘烈的結局，軍隊可能進入。”半年之後，“六四慘案”就證明此言不虛。

1990年2月，他寫給解放軍總參謀長的《關於時局的幾點看法》，提到戈爾巴喬夫已經拋棄馬克思主義，蘇聯將搞多黨制。三天之後，戈爾巴喬夫在蘇共中央全體會議上正式宣布“結束政治壟斷”，“實行多黨制”。

1991年在台灣“四海幫”的老大陳永和安排下，劉亞洲秘密訪台，回大陸之後此行被台灣曝光，引發台灣朝野極大震動。1993年9月，他的《關於封鎖台灣》的報告，預測民進黨可能成為台灣執政黨。

2000年11月，劉亞洲《中國空軍攻防兼備要論》一書 出版，被評價為“使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作戰思想一步上升到世界新軍事理論之列。”21世紀，劉亞洲連續寫出《金門戰役檢討》、《大國策》、《關於普朗克戰爭》、《農民問題》，對中國未來發展，對軍事、外交、經濟、社會發展戰略提出全盤規劃。

江澤民和軍隊的聯絡員

沒有六四，沒有陳雲、李先念的鼎力推薦，江澤民進不了中南海，江澤民在中南海與李先念住對門。劉亞洲在江澤民擔任軍委主席十五年間，到了幾乎言必稱江主席的地步。43 歲即被授予少將軍銜，後升為中將。他還有一個顯要身份，充當軍隊和江澤民之間的聯絡員，猶如當年毛遠新之於毛澤東。2002年，他被江澤民選入國防大學正軍職以上幹部培訓 班，軍內稱為“龍班”，他是空軍被選上的三將領之一。

對這個班，劉亞洲有以下結論：“第一，雖然部隊中還有好的人沒有來，但是來的肯定是最好的。第二，將來軍委領導、總部領導很可能從這三十個人中產生，甚至更高，也未可知。”（現在看，劉亞洲的預言在他自己身上沒有能夠完全實現。）

江澤民之後，劉亞洲2009年12月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政委，以中將軍銜擔任大軍區正職，2012年7月晉升空軍上將軍銜。11月，中共十八大當選為中央委員。2017年1月，他在十九屆中央委員候選人名單產生之前，提前退休。與同時退休的幾名上將不同的是，沒有被安排進人大常委，擔任二線工作。

劉亞洲 2018年公開露面兩次，7月參加雲南騰沖馬拉松公開賽，66歲年齡取得5小時25分的好成績。聖誕節他在網絡露面，在四川峨眉山路邊雞毛小店，與友人共慶聖誕。這也是他最後的露面。

劉亞洲戰略思想全面為鄧小平內外路線服務

2005年“兩會”，江澤民交出了他執掌15年的國家軍委主席，只保留“核心”。兩個月前劉亞洲在 2002 年擔任成都軍區空軍政委時的一個內部演講《信念與道德》，突然在海外網站流傳，同時流傳的還有一篇對他著作的評析文章《劉亞洲軍事戰略思想的影響》。這兩篇文章很快就“出口轉內銷”到國內網，推動劉亞洲一批著述的上網熱，劉成為當時不折不扣的網絡大V。現在這些文章和內部講話統統成為紅網批劉是“隱藏在軍隊中的第五縱隊、普世價值的吹鼓手、中國軍隊的頭號漢奸、帶路黨的帶頭人”的依據，自然不值 一顧。

我當年關注劉亞洲的這批著述，是分析其曝光時間點與江澤民交出軍權的關係。

肯定六四鎮壓是軍隊的“貢獻”

《信念與道德》是個長達1個半小時的演講，劉亞洲幾乎用了一半的時間讚揚了鄧小平在改革開放時期的兩次用兵，一次是發動對越戰爭；另一次是六四屠殺，也可以說是對內戰爭，對像是和平請願的學生和市民。

劉先談六四，他說：“沒有六四問題的解決，就沒有我們國家今天的繁榮昌盛的局面；沒有軍隊，六四的問題就不可能得到解決，也就不可能有這十三年的輝煌。“十三年的輝煌”正是江澤民最後一個“政治報告”——十六大政治報告的重要命題。江澤民擔任中共總書記十三年，起點正是“六四”。

劉亞洲對毛澤東進行過辛辣的諷刺和批評，但是對待鄧小平卻像個俗人一樣一味歌功頌德、頂禮膜拜。他把鄧小平六四屠城的罪行，偷換成“中國軍隊在六四事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穩定了江山。這是軍隊在新時期所做的一次貢獻。”

這是他鮮明的立場。他自己在學潮中的表現也為中共做出了“貢獻”。1989年5月，劉亞洲以團長身份在荷蘭參加國際筆會第五十三屆代表大會，因西方代表支持北京學運，譴責中國政府，他率團中途退出大會，致使中國作協與國際筆會的交流中斷七年。這和他一再標榜的普世價值完全背道而馳。

2002年劉亞洲作這個演講時，八九民運早已從“動亂暴亂”改為“政治風波”，但是劉亞洲以“信仰”，不僅一字不提坦克機槍對赤手空拳百姓的血腥屠戮，反而重述六四之後央視對北京暴徒殘殺解放軍的報導，大講特講幾名“國衛士”獻身的功績。對於反對武力鎮壓的總書記趙紫陽，對於抗命將軍徐勤先、何燕然等人，不惜“泄露”高層的內部資料，進行了毫無保留的批判。

他把趙紫陽在政治局會議（應該是十三屆四中全會召開之前的政治局會議）拒絕檢討，比喻為“老鼠向獅子挑戰“遭到獅子（鄧小平）的拒絕”，以下是劉講述的那次政治局會議的經過：“姚依林主持政治局會議，趙紫陽要求發言，姚依林問，你需要多長時間？趙紫陽說要一個小時。姚依林說， 一個小時太長了吧。趙紫陽說，那就兩個小時。那態度很囂張的。陳雲同志和小平同志都沒有參加會議，先念同志也沒去。最後陳雲同志的書面發言時間到了，是他的秘書許永躍同志送的。許永躍現在是國家安全部部長。一張紙，兩句話： ‘一、趙紫陽同志辜負了黨中央對他的希望；二、同意中央對趙紫陽同志的一切處理。陳雲。1989年6月23日。’後來這封信作為中央文件下發，擲地有聲，太棒了。”

對抗命的將軍們，劉亞洲同樣講了一大段鮮為人知的內情：“徐勤先政治上不可靠。‘六四’期間，北京告急，北京軍區司令員周依冰親自開車到保定，要徐勤先帶部隊進京。徐勤先問，有沒有中央軍委的命令？周說，有。徐又問，有沒有小平同志的命令？周說，有。徐又問：有沒有常務副主席楊尚昆的命令？周說，有。徐又問：有沒有軍委第一副主席趙紫陽的命令？周說，沒有。徐說，那這個兵我不能帶。周依冰指着徐勤先的鼻子說：‘我知道你老婆是法官！你兩個兒子都在天安門廣場！”三十八軍就駐在京津地區。二十八軍也是這樣。二十八軍是6月4日早晨向天安門廣場開進的。前一夜驚濤駭浪，許多部隊已經攻進去了。群眾在木樨地把二十八軍攔住。二十八軍軍長何燕然在裝甲車上手搭涼棚往前一看，說了一句話：‘遍地青紗帳。’什麼意思呢，你看老百姓多得跟青紗帳一樣。這不是把自己當鬼子了嗎？他那個政委也是夠操蛋的。政委還來了一句：“十萬青年十萬軍。”兩個人還在那裡做詩。劉（華清）副主席叫空軍王海司令員派直升機向他們喊話：“進前進！不顧一切前進！”何燕然根本不聽，還對政委講，將來上軍事法庭，你去還是我去呀。後來劉（華清）副主席非常生氣，說了四個字：龜不出頭。

今年是六四34周年，劉亞洲能起的作用，是讓人民知情、知性的了解到誰是真正保護人民的英雄。

讚揚鄧小平打越南的目的之一是拉攏美國

1979年2月5日鄧小平結束對美國的訪問，2月17日 解放軍潮水般地打進越南，中越戰爭打響。這是毛澤東派兵參加韓戰之後，中國軍隊在他國領土上進行的第二場戰爭。 戰爭分兩個階段，“自衛反擊戰28天結束，1984年開始，中國軍隊對越南軍隊控制的中國雲南省老山和者陰山眾多據點進行的集中拔點作戰，七大軍區派出10個軍輪番作戰，直到1989年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劉亞洲完全支持這場戰爭。他演講中做了這樣一個對比“李獻忠（北空政治部秘書處處長）說：“還是我們的毛澤東，越想越偉大。”我想說：“還是我們的鄧小平，越想越偉大。”時間越往後推移，小平同志的偉大越讓我們感到觸手可及。

劉亞洲歌頌鄧小平的偉大,在於用這場戰爭“領着我們把整個中國的方向擰過來了。”我認為劉亞洲這個結論並非謬讚，他從兩個方面進行了論述,他說:“小平同志的這場戰爭是打給兩個人看的，一個是中國共產黨，一個是美國佬。”

一、給中國共產黨看

“小平同志復出以後，中國改革開放的藍圖已經在他心中草繪而成，要實現這個藍圖必須在黨內樹立絕對的權威。”

“那時‘四人幫’剛被粉碎，黨內思想極左的人大把大把的，既反鄧，更反對他的路線及政策。要改革，就要有權威。最快的樹立權威的辦法就是打仗。”

二、給美國佬看,也分兩層意思

“小平同志說了，我教訓一下越南。那時候越南跟着誰跑呢？跟着蘇聯跑。小平同志這個時候發起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就是把自己、把中國從所謂的蘇聯社會主義陣營中劃出來。當時許多東歐國家都不滿意，說社會主義國家打社會主義國家。小平同志在當時就看到，你這種社會主義，不要也罷。結果怎麼樣？假社會主義是沒有生命力的。到1989年，所有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紛紛倒台，連蘇聯都垮了。十年前小平同志就看到了這一點，用這一場戰爭和你劃清界線。”

“這場仗也是為美國人打的，也就是說為美國人出氣。”劉亞洲的道理如下:“美國人剛剛灰頭土臉地從越南走掉了。我們幹嘛要為它出氣？其實這不是為美國，還是為我們，為改革開放。中國要改革開放沒有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援助是不可能的。此仗一打，美國對中國的經濟援助、技術援助、科技援助包括軍援和資金源源不斷地涌到中國。”

這一仗給中國帶來了什麼？給中國帶來了大量的時間，大量的資金，大量的技術。而這一切，確保了‘蘇東波’之後的中國繼續挺立。

劉亞洲對鄧小平發動的對越戰爭,總結為“中國的改革開放的第一步就是從這場戰爭中邁出去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中國軍隊對中國改革開放的貢獻不可限量。”這並不符合國際法的准則,中越兩國都付出巨大犧牲,而且鄧小平要“教訓越南”的目的,至今也沒有達到。但比較他對六四的評價要符合歷史真實得多。

劉亞洲對鄧小平兩次動用軍隊的肯定，就是對鄧小平的全面肯定，也是對執行鄧路線的江澤民的肯定。

“知雄守雌”是對鄧小平 24 字方針的“畫龍點睛”

“1979年鄧小平復出後首次訪美，陪同鄧小平一同出訪的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李慎之在飛機上問鄧小平：“我們為什麼要這麼重視同美國的關係？”鄧小平回答說：“回頭看看這幾十年來，凡是和美國搞好關係的國家，都富起來了。”

以上這段話流傳了40餘年。我向李慎之先生的子女求證，他們回答當年在飛機上父親就坐在鄧小平的對面，鄧始終一言不發。鄧小平這句話對誰講的？不清楚。傳開之後，官方也沒有否認，傳來傳去就落在李慎之頭上了。

90年代初，鄧小平的24字戰略方針：”冷靜觀察，穩住陣腳，沉着應付，韜光養晦，善於守拙，決不當頭，有所作為。”傳遍國內外，經常被中共高級官員引用。這是六四後鄧小平對中國外交及安全政策部門負責人講話的一個總結，最後四個字“有所作為”是後加的。

新世紀劉亞洲推出的國家戰略和軍事戰略系列作品,都沒有超出鄧小平的這24字戰略，而且進行了深入研究，完全為這個戰略服務。

他主張軍隊要進行革命式的改革，痛批中國軍隊的腐敗，中國文化的腐朽，文革造成的全民道德的淪喪，批佛道儒、批毛、批民族精神、批幹部制度、提倡自由主義精神；他讚揚美英精英制度、宗教精神，讚揚歐美文明的創造力，讚揚美國軍隊以信息技術為核心的新軍事革命的成功和領導地位。他主張“我們要像進口尖端武器一樣引進外國軍隊的合理的機制，尤其是創新機制和管理機制。我認為我軍不應當把美軍定位在對手位置上。

他認為“在未來幾十年裡。只有一個國家——那個塊頭最大的傢伙——的力量能使中國現代化進程發生重大逆轉，其他國家都辦不到。”他說“歷史證明，什麼時候中國對美關係不好，中國外交在總體上就處於被動不利的局面；什麼時候中美關係好，則中國外交就主動有利。”與美和則諸事皆好；與美惡則內外俱損’，我們還是要全力搞好中美關係。

與前蘇聯比較，劉亞洲這樣看待美國，“美國對現今世界強調的是秩序而不是統治。它不會統治世界，也無力統治世界。它宣導的是由美國主導下的合作，而非對抗。對中國和俄羅斯，美國的基本做法還是拉你參加它的秩序，條件是你必須遵循它制定的游戲規則。這種游戲規則絕不能簡單地定義為‘邪惡’的。與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包括以蘇聯為首的所謂的‘社會主義大家庭’相比，這種秩序具有較大的合理性，這也是它的接受度比歷史上同類霸權要高的原因。”

劉亞洲同時還認為：“國家強大到一定程度就要稱霸。任何國家都一樣。不稱霸是因為你沒有稱霸的條件。”他說 在世界這個叢林里“美國無疑是獅子，我認為中國是大象”。 《大國策》裡，劉亞洲專辟一節，論述“知雄守雌”。他說： “世界有兩種規律：一、人家只尊重強者，對弱者決不手軟。 二、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強者，多不得好死。”‘守雌’，就是在與西方的交往中更多地選擇合作而非對抗，進行經濟競爭而非軍事競爭。

劉亞洲稱贊江澤民搞大國外交，他說：“大國是不可能被消滅的。它的衰敗也好，強盛也好，都只能從內部開始。對我國國家安全最主要的戰略性威脅來自內部而非外部。”他認為台灣只是一粒小棋子，台灣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體制問題。應當把它和大陸政治與國家體制的整個走向聯系起來看。國家統一隻有放在政治層面上解決，才是根本大計。

時過境遷，當前美國、中國的戰略都做了巨大調整，才高八斗的劉亞洲的國家戰略和軍事戰略，已成“明日黃花”，可怕的還成為臥榻之上，“他人的鼾聲”。

劉亞洲與何家棟

何家棟先生是我最後單位的領導，他是知識界公認的思想家，是李慎之之後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的領軍人物。1985年夏天，他在他的創刊號《開拓》雜志，發表劉賓雁的《第二種忠誠》，《開拓》因此而關張，他也被迫“告老還鄉”，重蹈1957年他因為出版劉賓雁文集《本報內部消息》，也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我因為采訪，就和他成為莫逆之交，我雖然人在中新社，但是此後重頭文章都要接受他的指教。曾說過：“何家棟才是我的總編輯。”

3年之後，此言成讖。1988年初他接受於光遠、馮蘭瑞邀請，接手已經出版十年的《經濟學周報》，擔任總編輯， 這是他一生第一個自主工作的時期。不過數月，新改組的這份報紙就成為改革理論的重鎮，有“（世經導報）北周”。也成為胡耀邦、趙紫陽案頭的報紙。胡耀邦去世之前托夫人李昭給何家棟主編的《經濟學周報》寫信，以資鼓勵。10月，我也投奔《經濟學周報》，為了新聞自由，為了更多接受何 家棟的教誨。

何家棟的《新道統》和 21 世紀之初的人文盛景

何家棟21世紀重要的著作是《中國“新道統“——從梁啓超到李慎之》，他的主要觀點是“人們習慣於從孫中山 （或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這個政統的角度解析，這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增補由思想家們所構成的道統”。

從某種意義上說，道統的重要性還在政統之上。他說：“如果在總結一個世紀經驗教訓的基礎上，確定了21世紀 中國繼續現代化、與世界接軌，這個新道統的主鏈應該是梁啓超——胡適——顧准——李慎之。”

引發我思考的是這個超過一個世紀新道統的主鏈，為什麼在中共政權之下，都被打入另冊？從顧准到李慎之，還有何家棟本人都遭到幾十年的政治迫害，他們思想的影響，令人想到楊萬里的《桂源鋪》：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小溪出前村。

其實新道統主鏈上的領軍人物的遭遇遠不如宋人筆下的小溪。兩次被打成右派，而且是極右派的顧准，是在5個親生兒女死不相別的尖利刺痛中離世的。李慎之從被打成右派的1957年，到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1990年（因為六四、因為著名的《風雨蒼黃五十年》等等），寫的檢查高達120萬字，最後十年文字竟然不能見諸報刊。

同樣被打成右派的何家棟，文革中一個兒子被打死、一個自殺。2006年10月16日一早，重病榻上的何家棟就在等待，丁東說要給他送來剛印好的《何家棟文集》，等到中午也沒等來。

12點10分，他在等待中告別了這個他放不下的世界。 這天的凌晨，墨跡未乾的《何家棟文集》全部被查封，丁東被抓走。

2006年10月2日，姚監復、高瑜一起探視重病的何家棟。12天后，何先生辭世時分，高瑜乘坐的赴美的飛機剛剛升空。

中共政權下，“新道統”的思想家為什麼都有幾乎相同的悲慘遭遇？何家棟自己已有回答。他寫道：“在早期文明中政統與道統是合二而一的，張灝（當代歷史學家，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第19屆院士，筆者注）稱之為“宇宙王制” （cosmological Kingship）。在這種體制之下，國王是政治領袖，也是宗教領袖，是人王也是法王。進入21世紀，中共政權進入現代文明了嗎？回答是否定的：沒有。李慎之給中共政權的定義為“後極權主義”。與完全控制社會的極權主義不相同，是呈現出一種有限多元的社會情景。而這種有限的多元，突出的是新道統衝破萬山攔截的喧囂，何家棟讚揚李慎之用普世價值、全球化思想批判中共的專制主義，讚揚李慎之用主動、熱情、真誠、平等的待人之道，通過百人、80人、6、70人、50人上下的多個小圈子的定期聚會，成為“大陸一二九一代人、四五一代人和六四一代人思想聚合反應的催化劑。”

承接李慎之的是何家棟，何家棟之後是鮑彤。

被稱為軍事思想家的劉亞洲，能進得了李慎之新道統的圈子嗎？

當然不能。

有說他是兩位空軍大校喬良、王湘穗合著《超限戰》的策劃者和修改者。

我認為他的國家軍隊發展戰略仍舊行走的是1840年之後，滿清洋務派開啟的現代化的軌道。作為軍隊的革新派人物，他極思政治、思想的突破，但是他突破不了，他不但要讚揚鄧小平的六四屠殺，還要吹捧江主席‘三個代表’的思想可以稱作全球劃時代的馬克思主義。全球化在他（江澤民）眼裡，就是一球兩制，一邊中國，一邊美國。

如何給 21 世紀的劉亞洲定位？我想套用魯迅的一句名言，“依徙官民之間，往來軍文之界”，但是我沒有嘲諷貶低之意。劉亞洲當然也屬於21世紀初葉中國有限多元的人文之盛。

何劉之間一場“良知”的互動

我2005年批判劉亞洲的文章發表前後，都拿給何家棟先生看過，我認為劉亞洲是專制主義內部的改革派，而且“逼着”何老也得寫一篇劉亞洲。何老寫好後，我幫他發給金鍾先生，但是一連三個月，《開放》都表示不好用，我不得不說：“那你們就發個節錄？”結果是《關於劉亞洲戰略思維問答》一字不改，全文照發了。金鍾先生終於讀進去了，這下不得了了，產生了轟動效應，以致轟動了劉亞洲本人。

2006年2月劉亞洲就派葉子（劉亞偉當時在國內網站的編輯）給何家棟送來一套自印的內部講話集。

內部講話集

這套內部講話共11本，是小開本，外包裝還有一個紙匣，扉頁是劉亞洲為何家棟的題字“中國不缺毛澤東，中國最缺何家棟——學生劉亞洲上 2006，2”

說真話，以學生相稱的劉將軍的字與何家棟用圓珠筆寫的蠅頭小楷可差遠了，但是真誠可鑒。

何家棟是如何轟動了劉亞洲呢？

何家棟採用問答形式書寫劉亞洲，不是直接褒貶，表現的是老一輩人的謙遜，當然比較我直接掄棍子何老還是要老辣得多。何況他還專門給劉亞洲安排了一個挨棍子的對立面朱成虎，對當時網上的兩位風雲將軍，他明確說：“我比較欣賞劉亞洲，他畢竟是在談軍人的本行：戰略戰術。朱成虎不值一噓，吹牛都不是地方。扔原子彈是你做得了主的事兒麼？”

一，“黨指揮槍“是何劉的根本分歧

劉亞洲的戰略思維引發社會巨大爭議，極右說他“軍人干政”，極左說他是“帶路黨”。何家棟都不同意，他要批判的是“黨指揮槍”的原則，他的主張是憲政制度下的“軍隊國家化”。文章第一節“中共黨軍關係的三模式”在全文占據提綱攜領的位置。他說“黨指揮槍”個虛擬命題，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就是草頭王，才是實實在在的。也可以說誰有槍誰就是黨。“槍杆子裡邊出政權”，豈止干政？還出政哩。他用他鋒利的筆剖析了中共歷史上槍和黨的關係及變遷。

“第一代，軍黨化，為主義而戰。黨拿槍，槍建黨，黨軍一體，有黨權即有軍權，無軍權亦無黨權。毛澤東在江西蘇區被奪了軍權，就只能吃閒飯，發牢騷。遵義會議把軍事指揮權交給他，就等於承認他在全黨的領導地位，黨的總書記張聞天就像是毛的政治秘書。毛成了黨魁，又成了軍頭，這個黨才能指揮槍。”

“第二代，草頭化，為權力而戰。鄧大人要槍不要黨，就因為槍可以指揮黨，挾天子以令諸侯，總書記想廢就廢，捅出漏子就撇開中央，調軍隊包圍自己的首都，在和平時期大開殺戒，繼文化大革命之後，又來一場‘武化小革命’。歷史證明：軍隊介入國內政治事務，政治鬥爭，只能亂上加亂，造成軍隊的不斷分裂，不斷清洗，文革中‘支左’是這樣，六四平暴又是這樣，都使軍隊丟臉，失去人民的信任和愛戴。軍隊站在人民的對立面，既是人民的悲劇，也是軍隊的悲劇。”

何家棟談到第二代鄧小平，順便把劉亞洲“歌頌六四”的錯誤立場也解決了。

“第三代，家丁化，為利益而戰，今日的將軍‘挑選’自己的主子，公然違背黨法黨規，為任滿的頭頭上勸進表，也有個理由：要解放台灣。叫人想起“死了張屠戶，要吃混毛豬”。何以如此難舍難分？原來他們已結成利益共同體，要官給官，要錢給錢，跟誰獲利最多就跟誰，如同主奴，一切從利益出發。只有利益可以指揮槍。軍隊還不腐敗嗎？

何家棟揭示了劉亞洲特別關注，但是只歸咎於“信念和道德”，不能也不敢深入挖掘的軍隊腐敗的根源。

二，何與劉的軍隊改革不是一回事

對於中國軍隊改革的方向，何家棟否定了劉亞洲一再高調提出的“軍隊要進行革命式的改革”：“所謂軍隊要絕對服從黨的領導，就是將軍隊置於少數人的控制之下。中國共產黨依舊是一個擁有武裝、帶有暴力傾向和黑道性質的政治團伙，與現代政治文明無緣。”

軍隊如何改革？老人家的筆鋒再次指向鄧小平。“鄧大人說，再發生動亂，還得開槍。不知他想過沒有，如果拿槍的人也要亂動，出現張學良現象，他又靠誰？軍隊要成為真正的文明之師，正義之師，就必須實行軍隊國家化，軍人職業化，在政治生活中嚴守中立，不介入國內政治事務，讓政治家在會議桌上去解決他們的分歧，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用軍事手段處理政治問題。”

三，何家棟這樣贊譽了劉亞洲的戰略思維

劉亞洲有一篇著名的文章《我願意做自由思想的殉道者》，其中有一段影響非常廣泛的話：“我願意做思想先鋒，我願意做自由思想的殉道者。我連活着都不怕，還怕死嗎？ 在中國，講真話真難啊。但我還是要講真話。”

何家棟非常體諒劉亞洲的苦衷，他說，“劉亞洲不是自由主義者，不會主張為一切可能的價值創造發展條件。所以左右逢源就變成‘在夾縫中奮斗’。”“劉亞洲似乎是用文藝創作手法演繹政治問題，以形象思維代替理性分析。它有利於煽情，卻無助於思考。”

出人意料的是，何家棟這樣評價劉亞洲“西進西進”，“直撲中亞，俯衝南亞”，“把中亞變成第二個中東”，以及“知雄守雌”的戰略思維：“他把韜光養晦的自欺欺人之談徹底戳穿了”。“這算是一種贊譽吧？”你那個政治制度就是擴張性的，無論怎麼韜晦，也是和世界主流文明格格不入，還當人家不知道。韜晦本來就不是個好字眼，無非是把弓藏在袋子裡，別叫人看到你的野心。你說‘永遠不稱霸’，那是力有不逮；只要有幾分勝算，還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想教訓誰就教訓誰！一個敢出動坦克車對付手無寸鐵老百姓的國家，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政治上不改弦更張，說的再好聽，擺的姿態再低也是沒人相信的。”贊譽了劉亞洲，但是棍子痛毆的仍舊是鄧小平，若無中國新道統的高度，對“韜光養晦”怎麼能做出這樣的評價？

對劉亞洲《戰略文集》還有一個非常牛的評價，我認為是於浩成先生的“特權加良知”。所以我把何劉二人的友誼稱為21世紀之初“良知”的交融。

還不到20年，中國曾經出現的人文盛景已不復存在，“後極權主義”呈現出一種有限多元的社會情景，也成為“明日黃花”，記述何家棟和劉亞洲，也是記述中國曾有的一段值得記憶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