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深藏多少中日藝術的秘密?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3年07月31日17:20:40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浮世繪深藏多少中日藝術的秘密? -讀姜建強的新書《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 張石
浮世繪是17 至 19 世紀興盛於日本的一種繪畫藝術, 是在和平的江戶時代,謳歌俯拾皆是的日常生活和自然風光的藝術,主要題材有美人、藝妓、嫖客、歌舞伎演員、相撲選手、村姑、海女、歷史場景、民間故事、景點名勝、植物、動物、魚蟲等,而它的生命力,卻遠遠地超越時空,至今仍然風靡整個世界,對19世紀後的西方美術的影響頗為深遠,特別是印象派和後印象派將浮世繪奉為圭臬,以浮世繪為開端,掀起了美術史上被稱為“日本主義”的熱潮,而對浮世繪的研究,也是世界美術史家們熱衷的一個重要課題。 最近,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旅日作家、文化學者姜建強的新書《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讀解日本浮世繪的全新視角,看到此書的封面,我們就會進入一個悠遠的世界,那是著名的富士繪畫家喜多川歌麿的《吹玻璃哨的女子》,她正在吹奏江戶時代最流行的荷蘭玻璃哨,似使我們在彩色玻璃微微震顫中聽到江戶清脆、婉轉的歌謠…… 書中重點介紹了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廣重這四位浮世繪主要代表人物的百幅畫作,通過分析這些浮世繪的美術意境和藝術手法,將我們引入一個縱深於中日文化、文學、歷史、哲學、繪畫的色彩斑斕的多重藝術光譜中,使我們:“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得到一種立體而多元的文化體驗。 一、浮世繪藝術境界的全新解析 《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對日本浮世繪藝術的再發現和全新解析,作者用哲學、美學、心理學、歷史學等多元視角,解析了浮世繪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畫面上的一草一木,花開葉落,蝶飛峰唱,鳥囀蟲鳴所結構與解構成的藝術手法和美學意境,使古老的浮世繪在詩意中升華和凝練成一種晶瑩透剔的詩意美學,如在解析鈴木春信的《夕立》這幅畫時,作者寫到: 畫面上,狂風掀起了少女和服裙擺,深色點狀的腰帶,也因此寬衣解結,隨風飄逸起來。晾衣竿上的衣物快要吹落。右手持細長的竹槎(“烏插頭”),也呈風勢,朝左直線傾斜。左手作如托花蓮般狀,袒露的脖頸,表現的是女子在大風驟雨中的嬌與秀。整個場面流暢奔騰,動感十足。姿態柔若無骨,優雅有趣。一幅“風重人嬌春將歸”的超逸神采,越看越生憐惜,愈親愈耐撫摩,給人一種暖昧的美感。 春信就在不經意間描畫了日常,描畫了日常的清麗可人。就像晴日下沖一杯咖啡,黎明時分烤一片吐司。就像吃魚總是滿嘴腥,午後下雪總是供人閒看。或如俳人河東碧悟桐的俳句“紅茶花,白茶花,地上落花。”顯然這幅今天看來還那麼活脫躍然的畫,是春信的神閒意定之作。中國藝術哲學說,一個人的神閒意定,是來自於思不竭,神不困。看來春信是懂得“如何是佛,張三李四”這句話的。 在這段解析中,我們不僅更深切地體驗到“風”與“美人”所構成的一種獨特的意境,更會理解在這種繪畫意境中所滲的禪境與哲學及人與自然在必然中相遇與拮抗,從而產生出的一種出乎意料的驚奇與“神動天隨”般的美感。
《夕立》 狂風乍起,裙擺飄逸,風重人嬌,畫意天成,而驚奇中的淡定,則凝練出深深的禪意。平常心是道,“如何是佛,張三李四”,正是這種對司空見慣的平常的藝術凝視,產生了神閒意定氛圍中的驚奇,正如《莊子》所云:“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作者對浮世繪的禪意解析,告訴了我們描繪微不足道的日常的浮世繪,為什麼會在世界掀起“日本主義”熱潮的秘密。 二、浮世繪與日本文化的全息對位 一幅好的繪畫作品,應該是一段歷史、文化、藝術、文學的全息濃縮,《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對浮世繪的精彩解析,也讓我們隨着作者優美而犀利的筆觸,走進日本文化的全息深層。如在解析歌川廣重的《石山秋月》這幅畫時,作者寫到: 在日本,何處望月為最佳?答案恐怕各異。但如果你在滋賀縣琵琶湖附近的石山寺望月,那日本人會說:日本的月文化,你懂。 石山寺望月的著名,來自廣重的《石山秋月》這幅畫。構圖中,朗月高懸的白與雲海的藍,遠山湖色的月白與近景湖色的湛藍,將人的思緒帶進任性的灣道:清波碧粼,浮雲向遠,山伴漁人。所有的遼闊、靜謐、寂寥、安逸、孤淒、惆悵等情緒,都被這大大的圓月所窮盡淘盡理盡。畫得雖規規矩矩,但也撩人醉人,雖明明朗朗,但也涼也悲也傷。這幅畫,是廣重月色圖中最好看的一幅。 傳說在1000多年前,紫式部閒居於石山寺,在月見亭望着十五圓月映照在琵琶湖上,觸發靈感而寫就《源氏物語》。“只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着”。這是書中描寫月亮的名句。這句話,只為桐壺更衣的死。至今,石山寺在每年中秋月圓之際,都要舉辦石山寺秋月祭。只為廣重和紫式部。 如果我們只看《石山秋月》這幅畫,不過就是一輪月,半面山,一座橋,一窪水,隱約的屋頂,漆黑的樹木,但是通過作者的精彩解析,我們得到了既深入到歷史深層,又鮮活於現代生活的全息風景。 《石山秋月》 首先是日本的“月文化”,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最熱愛月亮的人。 月讀命是日本古代最尊崇的三大神之一,在日本最古老的文獻《古事記》中,是“三貴神”之一。日本人從古代以來,喜歡甚至崇拜各種形態的月亮,無論是滿月、曉月、朝月或是殘月,都是日本人歌詠、嘆息、玩味、贊美的對象,在日本最古老的詩歌總集《萬葉集》中,有詠月的和歌幾百首,月亮也是日本俳句中十分重要的季語之一,春天的季語中有朦月、朦朧月夜、淡月、春月、春滿月、春月夜,夏天的季語中有夏月、夏霜、涼月、梅雨月,秋天的季語中有秋月、孀娥、 月輪,冬天的季語中有冬月、寒月、月冷、冰月、冬新月、月天心等,按照形狀和狀態分有滿月、上弦月、彎月、十三夜、白月、明月、皓月、月光、月環,月影、薄月、月食、月暈、睡月等,正是“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嘉泰普燈錄卷十八》) 正如作者所說,“傳說在1000多年前,紫式部閒居於石山寺,在月見亭望着十五圓月映照在琵琶湖上,觸發靈感而寫就《源氏物語》。”在世界上最古老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中,只描寫月亮的地方就有幾百處,月光是照亮和幽暗着這部文學與歷史長卷的最重要的“舞臺燈光”,也是燭照書中人物幽深的心靈通往現代人的情感的永恆光束。 如在第十二回《須磨》裡有這樣的描寫:“當我看着月亮時,它給了我心靈的安慰,而再次相見的月之都(京都之都)卻很遙遠了。”在這里月亮與心情相依相悖,慰藉與惆悵互為表里,這正是《源氏物語》觸物生情,一唱三嘆的“物哀”式的典型敘事模式。 賞月名勝石山寺是位在日本滋賀縣大津市的東寺真言宗寺院,是真言宗佛教的總本山,山號“石光山”,本尊如意輪觀音,應聖武天皇勅願而建,開山(初代住持)為良辨,是日本“近江八景”之一的“石山秋月”。 1004 年 8 月 15 日(日本寬弘元年),在石山寺為祈禱宿泊的紫式部看到了琵琶湖倒映的中秋之月的美景,悄然動容,思接千載,靈感頓生,研墨揮毫,沿着皎潔月光那虛無的紋理,寫下了流傳千古的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 而石山寺作為日本著名的地“近江八景”之一,如今仍是日本人流連忘返的的賞月勝地,是日本人無限嚮往的心靈的故鄉。寺內是眺望瀨田川的高地,在這里舉行的各種歷史、文化意蘊深厚的活動也吸引了來自日本各地及世界的遊客,如石山節(5 月 1 日)、青二螢火蟲節(6 月中旬)、石山觀音千日會(8 月 9 日)、明月紫式部節(中秋月節)等。 而《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的作者從《石山秋月》這一幅浮世繪中,用充滿詩意的語言解析和重構了立體的文化釋義結構,為我們提供了聚焦於歷史與文化節點的千年光源,透視時間的深層,體味空間的多重與無限。 三、浮世繪折射出中國文化的多重光譜 產生與日本江戶時代的平面藝術的浮世繪,實際也疊印着中國繪畫、文學、哲學的多重光譜,而《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對這種多重光譜進行盡精刻微的解析。 首先是繪畫,中國文化深刻地影響了日本繪畫的發展,平安時代興起的大和畫與佛教繪畫在發展的過程接受中國宋元水墨畫的影響,在鎌倉時代和南北朝時代發展為 “漢畫”,而日本真正的初期水墨畫的興起應該是在13世紀末。在中國,水墨畫的形成與禪宗並沒有直接關係,而在日本,水墨畫的影響卻是和禪宗的傳入緊密相聯的。 水墨畫在日本展開、繁榮的主要原因,是日本和中國之間禪僧的往來越來越頻繁,同時把宋、元的繪畫的新形式也帶到了日本。 進入江戶時代以後,中國繪畫繼續對日本發生影響。這一時期,不僅狩野派、土佐派、圓山四條派、浮世繪等都程度不同地與中國繪畫保持着已有的血脈關係,而且還於18世紀出現了以中國文人畫為楷模的南畫運動,而浮世繪在繼承傳統繪畫優秀傳統的同時,也受到了中國明清版畫的深刻影響。 中國版畫的起源,有漢朝說、東晉說,但是深入到版畫的著名畫家並不多,而明清兩朝是中國傳統版畫歷史上又一個耀眼的高峰,到了明代,大畫家唐寅、仇英以及明末的陳洪綬等都為雕版印刷繪制插圖,而“姑蘇版”的出現,讓中國版畫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姑蘇版”在雍正乾隆年間出現了一批受到西方繪畫影響的木版畫作品,其最大的特色,就是它深受西洋畫的影響,帶有明顯的西方銅版畫的陰影、透視手法,這些作品遠近分明,運用排線表現凸凹和影調,場面宏大,製作精緻,雅俗共賞,由於版畫的製作的批量化,使版畫成為幾乎人人都可以接近和收藏的商品,姑蘇城中有50余家版畫畫鋪,年產版畫百萬幅以上,遠銷中國各地以及日本和東南亞各國,姑蘇城盛產的反映繁華街市、佳人仕女、書生武夫、商賈匠人等的風俗畫,對日本浮世繪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中,作者善於在浸染於濃郁的江戶氛圍的浮世繪中,發現中國繪畫的潛流,讓深層的中國繪畫的剪影,透過歷史煙雲,浮現在讀者眼前。 如在賞析鈴木春信的《貓與蝶》中,作者寫道: 春信筆下的貓,為黑白斑紋相間的花貓。胖乎乎,圓滾滾。花前有兩隻蝴蝶,翩翩飛舞。花貓仰頭,欲定睛這眼前的“飛矢不動”,瞬間的動靜、瞬間的跳躍、瞬間的捕捉,生動生趣有生氣。 江戶文人都是中國通。春信當然知道貓蝶/耄耋的中國元素。所以他畫了這幅畫,以表在知性領域他並不落後。不過,春信這幅畫,私見與宋徽宗趙佶《耄耋圖》高度形似神似。《耄耋圖》也為黑白相間的花貓,也是仰頭定睛細看,也是欲想捕捉蝴蝶飛舞的那個瞬間,只不過是一隻。宋徽宗畫的是長尾貓,春信則將貓尾藏住。要說不同,僅此而已。顯然,春信貓蝶構圖的意象來自宋徽宗的《耄耋圖》。 宋徽宗的畫早在宋末元初就傳到了日本,在日本元應2年(1320年)製成,貞治2年(1363年)左右修訂的鎌倉圓覺寺、鎌倉幕府第八代執權北條時宗的佛塔所在佛日庵收藏品目錄《佛日庵公物目錄》中,提到38幅中國繪畫,還記錄着一些中國畫家的名字,其中就有宋徽宗在錄。書中有如此記載:“龍虎二鋪〈徽宗皇帝/贊御製〉”。 《貓與蝶》 日本室町時代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1358-1408)藏有宋徽宗真跡《桃鳩圖》。江戶時代著名畫家伊藤若沖的作品《白梅錦雞圖》,在構圖與錦雞的神態上與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非常相似。
《耄耋圖》 江戶幕府的水戶德川家藏有宋徽宗的《麝香貓》,畫的是一隻原產印度的“麝香貓”。傳說戰前京都畫壇的中心人物竹內棲鳳(1865-1942)的傑作《斑貓》,深受宋徽宗的《麝香貓》的影響。 由此看來,日本浮世繪畫家們,受到來自宋徽宗的啟迪,也是理所當然。 《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的作者不僅在浮世繪的分析和研究中獨具慧眼,找到中國繪畫的清澈源流,而且撫今憶昔,透析浮世繪的色彩與筆墨中摺疊的中國文化的多重光譜,如他在分析歌川廣重的《夜隙之月》《弓張月》這兩幅畫時寫道: 早年的廣重,是一位抒情主義者,更是一位“月情詩人”。35歲的他,完成了《月二十八景》系列。不過現流傳下來的就只剩《葉隙之月》和《弓張月》兩幅畫。這倒也成了絕後的“雙月圖”。《葉隙之月》的月是圓月,處在畫的最上端;《弓張月》的月是彎月,處在畫的中下部。圓月被紅葉遮擋,只能在葉隙枝縫里窺月;彎月被夾在兩山之間的三角處,大山隱去了左彎月。與圓月齊高的是直瀉千里的瀑布,隱喻月色如水灑千山;壓在彎月之上的是一道連接兩山的天險索橋,隱喻如鈎之月深鎖秋寂。圓月高大無比,彎月低矮無類。圓月圖題上是白居易“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的詩句,彎月圖題上是韓翃“曉月暫飛高樹里,秋河隔在數峰西”的詩句。用紅葉的或深或淺,或舞或落,與圓白月相稱;用山峰隔高樹的藏,讓彎月掛在碧霄邊。一個是遠山微茫,幽月獨照;一個是近山淒清,冷月皎皎。看似隨意涉筆,無意求工,卻是萬古明月萬古心在畫作上的一個澄明。無怪乎曾經留學日本的魯迅,也收藏了廣重的這兩幅圖。或許是感銘於廣重筆下的明月,魯迅的文章也多有對月亮的抒情。如散文名篇《秋夜》中,有“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的句子,使人聯想魯迅的月與廣重的月,有多大程度的重疊。 左為《弓張月》,右為《夜隙之月》 在這里,作者在澄澈如水的兩個月亮中馳騁想象,往來於詩畫,穿梭於古今,在中日文化兩鏡相入,圓融無礙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意境中,吟味“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長屋王),“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王昌齡的《送柴侍御》)的意境,畫出一個“萬古明月萬古心”的圓相。魯迅和唐詩,相距一千多年,卻在山復水重中於萬里之外相會在廣重的兩幅畫中,緣分沒有時空,藝術是萬能的語言,正是:“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岩前一點空。明月照時常皎潔,不老尋討問西東。”(寒山《千年石上古人蹤》) 《浮世繪:日本美學再發現》,是一次閃亮於未來的回眸,是一次獨闢蹊徑的行腳,這就是美的再發現--在泛黃的紙張和色彩中放飛全新的蝴蝶,聽它的翅膀掠過時空時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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