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悉尼讀大學的我 被中國面孔給包圍了!”(zt)
哥特式建築內,中國留學生謝驍坐在中國學生的包圍圈裡。在悉尼大學校園裡,謝驍隨處可以看到同胞們的身影。
最初留學在家上網課時,一門數據分析課上,黑眼睛黃皮膚的授課老師也是中國人,但在這所悉尼的高校內,他們按規矩不能用母語交流。
聽着課,謝驍感慨,老師說英文帶着濃重的中國口音。他試圖向一位中國留學生解釋作業的一個操作步驟,此刻已經用英文講了幾遍,那位中國學生還是不會操作。謝驍看着老師眉毛一點點皺緊,腦海冒出一個念頭:他的中文已經到嘴邊了。
最終,老師還是堅持用英文講完了作業。
這發生在悉尼大學商學院課堂上的一幕,謝驍不覺新鮮。自3年前被悉尼大學商學院錄取後,她搜索並加入了學院一門課程的中國留學生交流群。
500個名額的“一群”已滿,她被拉入“二群”,後來群聊人滿,組織者開了第三個500人群。謝驍那時意識到——小小的悉尼大學商學院裡,可能有1000個中國學生。
上了半年多網課後,2021年年底,澳大利亞開放邊境允許留學生入境。當謝驍第一次飛越到大洋彼岸求學,她發現自己被“空投”到了華人堆里。
商科幾乎每門課都擠滿了中國學生。在校園裡和街道上隨處都能聽到中國話。有的課堂,只有人群中零星分散坐着的10位白人學生,和講台上用英語授課的老師,暗示她此時正出國留學。
中國學生正在“占領”外國學校。近兩三年來,澳大利亞的中國留學生人數不斷增多。澳大利亞教育部數據顯示,2022年有15.6萬中國內地學生在澳大利亞留學,在國際學生中占比為25%,排名第一。
常有留學生發現,置身偌大的教室,周遭全是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留學生。部分課程,連授課教師都來自中國。除了做課堂展示作業、寫論文要用英文外,用中文交流完全可行。一名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的中國留學生發帖感慨,有一門課不僅台下坐滿了中國同胞,老師都是畢業於復旦大學的中國人。
於是,留學生們發明了“反向留學”一詞,形容出國留學後,發現還是置身於同胞之間、中國文化之中的情況。
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中國留學生王亦然准備去參加文化與社會專業的2022年秋季新生見面會當天,推開階梯教室的門,她看到教室里坐滿了亞洲面孔的學生。後來讀完一學期的課,王亦然和同學調侃:英國老師普通話都能得二甲了(普通話考試獲二級甲等成績)。
並非某年特例。2023年秋季開學,王亦然發現,拎着行李的中國學生“包圍”了留學生公寓。學校周邊的中國超市,擠滿了置辦用品的華人新生。耳邊嗡嗡傳來中國話,王亦然恍然有了回國的錯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學歷晉升意味着能爭取到更好的就業機會。國內考研、國外留學成了許多奮進的年輕人追逐碩士頭銜的兩條路徑。
王亦然國內二次考研失敗後,在家人支持下申請出國留學。
和考研必須全身心投入不同,留學申請有龐大的產業鏈支撐。從篩選學校到撰寫文書,都有專業中介輔助。王亦然沒有花太多精力,就在中介的幫助下鎖定目標院校,拿到了兩所英國高校的offer。
和美國相比,英國碩士學制只有一年,性價比高。英國匯聚多所世界大學排名前100的高校,受國內職場認可度高。英國也因此成了中國留學生的聚集之地。
中國留學生之間流傳着一個說法:中國人是英國高校產業的一塊大蛋糕。為此,校方有意無意地會對中國學生展現特殊照顧。有人申請學位時,接到的面試邀請電話,校方安排了能講標准普通話的老師直接溝通。
與此對應,許多英國高校推出了留學生擴招計劃。過去3年間,在英國留學的非歐盟國家的國際新生人數增加了68%,其中中國留學生占比最高。據英國高等教育統計局數據,2021-2022學年,有17萬中國留學生在英國求學。
一直以來,國際留學生都是英國高等教育產業收入的重要來源。2018到2022年,英國高校國際學生創造的經濟效益從313億英鎊增加到419億英鎊。
在英國生活的一年,王亦然沒有感覺校方明顯討好中國學生。但她察覺,一些本地人打起了中國留學生錢包的算盤。一次和一名當地人閒談中,對方坦言,他計劃把房子租給中國留學生,因為“中國人多,還有錢,可以多撈點”。
赴英留學的中國留學生,成了一道產業景觀。2022年9月,王亦然從國內前往英國。在中東的多哈國際機場轉機,她看到登機口排隊的長龍里,全是學生模樣的中國年輕人。“感覺我們像排隊去上貢的。”王亦然調侃。
反向留學的趨勢背後,是越來越多國家正在瞄準中國留學生,經營這塊“生意”。
近幾年,一些此前相對冷門的留學目的國,也陸續推出利好中國留學生的政策,吸引生源。
據媒體報道,西班牙胡安卡洛斯國王大學曾為中國留學生推出學制一年、配備中文翻譯的專業課程;新加坡東亞學院與英國的赫瑞瓦特大學聯合開辦了一個中文MBA課程,全中文授課。在一些東南亞地區國家,越來越多高校開始以“中文輔助授課”作為宣傳賣點。
比起英美留學動輒三四十萬的開銷相比,東南亞以低廉的留學費用,占據別樣吸引生源的優勢。
以馬來西亞大學為例,一到兩年制的碩士學費在2.5萬到4萬間浮動。加上一個月2000人民幣左右的生活費,十餘萬元預算,就能完成留學路途。高性價比吸引了一批中國留學生。馬來西亞教育部官方數據顯示,2022年第二季度,有3949名中國國際新生落地馬來西亞求學,比2021年同期增加了1298人,增幅為49%。
對於一些本科學歷不拔尖的學生,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成了理想的留學目的地。
在英國,排名前50的學校都有明確的投遞門檻,在中國地區只接受985、211大學的畢業生申請。而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和悉尼大學等澳大利亞八大院校qs排名位居前列,對中國留學生的本科院校沒有嚴格限制,對國內出身雙非院校但成績優異的學生更寬容。
澳大利亞學制更長,留學費用也會隨之升高,但還是有很多中國留學生選擇這里。
其中,也有來自國內985高校的留學生。一名就讀於廈門大學醫藥專業的女學生,因為想跨專業讀研,拿到金融碩士學位,更好就業而選擇了澳大利亞。因為英美院校對國際留學生的專業背景有嚴格限制,不輕易接收跨專業的學生。
2022年8月,謝驍趕上了當時學校為新生舉辦的新生周活動。
在校園裡,各色社團擺攤招攬新生。穿梭在人群中,謝驍發現學校里其實有很多澳大利亞本地的學生,但大都是本科生。在商學院研究生的課堂里,她很少能看到歐美人的身影。
對於升學碩士生,謝驍發現,當地人和中國留學生觀念不同。一次她在飛機上和一對當地夫婦寒暄。當對方得知謝驍不到30歲就成了研究生,直誇她年輕有為。在他們眼中,謝驍是為了學術成就而到異國求學的理想青年。
謝驍感覺慚愧。她來讀研,純粹是為了鍍金,似乎,靠學歷向上攀爬,幫扶物質生活,是東亞地區特有的生活邏輯。她在國內的父親,盼着她留學回國後,靠“海歸”身份俘獲報酬優渥的體面工作。
從飛機上那對澳大利亞夫婦的詫異中,謝驍讀出了國內外關於讀研的觀念差異。
她想,對外國人來說,讀研不是一項大眾的選擇,只有真正嚮往做學術的人才會深造。但在中國,拿到一紙研究生文憑似乎已經成為找到一份好工作的必經之路。“好像只有中國人在卷生卷死。”謝驍感慨。
初到異國求學,謝驍覺得扎堆的華人同胞,幫助她規避了文化和身體雙重水土不服的情況,給了她軟着陸的安全感。
謝驍申請留學時,雅思語言考試得了7分,分數比較高,她還是擔心自己的英文水平不足以和當地人順暢交流。最終是中國留學生群里的人給了她安慰:大家可以作伴前往澳大利亞,互相照應。
而後,2022年2月,謝驍和十幾名中國留學生相約,乘同一班飛機飛往澳大利亞。大家分工合作,有人負責關注低價機票,有人安排行程,異國行程的不確定和復雜規劃,就這樣被分散、消解。落地澳大利亞後,謝驍立刻和中國留學生圈裡認識的一位女生合租,免去了花時間找室友的麻煩。
在悉尼大學商學院,謝驍修讀一門每周測試的專業課。測試內容有關即將開始的新知識,相當於檢驗學生的預習成果。在全英的語言環境裡,謝驍覺得難度過大,獨自一人很難攻克。最終,她靠扎進中國留學生群聊,討論答題的思路,才為課前測試找到了頭緒。
在異國,置身中國文化間,謝驍感覺安逸。她一開始吃不慣西餐,經常和朋友去學校附近一家川菜館吃飯。中秋節,她到學校附近的中國超市買月餅吃。不論去哪裡,謝驍身邊都有中國朋友同行,也有中國商店可以光顧。
時間久了,謝驍時長生出自己並沒有出國的錯覺。
唯一一次和外國人的主動交流源於一場意外。她租住處闖入了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她慌亂下敲開鄰居一對日本夫婦的門。男主人幫她趕走了蜘蛛。為了答謝,謝驍從冰箱裡拿出飲料遞給他,對方禮貌拒絕了。
第二天,謝驍上門表示感謝,那對夫婦客氣回絕了她帶的禮物。謝驍對這對夫婦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但此後,他們的生活也不再有交集和更深入的來往。
留學其餘的日子裡,謝驍都待在中國好友構築的舒適區。加上繁重的課程帶來的學業壓力,她沒有精力和心思放到社交上。
反向留學現象像一個繭,置身其中,是保護也是桎梏。如果想實打實地接受挑戰,衝破這層繭頗費精力。
留學兩年,不論線上還是線下授課,謝驍從沒有和外國同學在一組討論過,更別提交到一個關係要好的外國朋友。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去餐廳點餐、買咖啡和當地人有簡單交流之外,謝驍徘徊在能用母語溝通的圈層。
謝驍性格內向,身邊三五中國好友已經滿足了她全部的社交需求。反向留學下,中國留學生群體在陌生的異國環境裡給謝驍構築了舒適的同溫層,像溫水煮青蛙般,澆滅了她留學之前想要結交外國好友、融入當地文化的熱情。
中國學生扎堆,稀釋了英語環境。王亦然自覺英文不算出眾,但她沒有說外語的羞恥感,不怕和當地人溝通,“聽不懂就麻煩別人再說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王亦然發現,一些中國留學生會習慣性地躲在她的庇護下。
每次王亦然和中國朋友去夜店喝酒,朋友們總會以“你喝什麼,我們就喝什麼”為藉口,把王亦然推到最前,讓她開口說英文和服務員點單。王亦然覺得,她的朋友們並非沒有自己的口味喜好。只是為了避免和當地人用英文交涉,她們寧願讓渡選擇的權利。
一次,王亦然和一位華人女生一起去買咖啡。王亦然自如地點單後,那女生默默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輪到她點單時,她一言不發,直接給店員看備忘錄上記錄的條目,完成了點單。看她嫻熟的樣子,王亦然覺得,這應該是這個女孩的慣常操作,是她在異國里的生存之道。
在和朋友們的聊天中,王亦然得知,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決定畢業後回國找工作,不留在英國求職、生活。順利畢業、拿到文憑是他們留學的首要意圖,提升語言能力就成了一件“非必要的事情”。
每一次課堂中穿插的小組討論,王亦然都會遇到因為聽不懂上課內容、完全處在狀況外的學生,“他要趁着小組討論這段時間讓你給他翻譯,老師在講什麼、我們要聊什麼”。
小組合作寫論文、一起做項目的畢業方式,也給了一些人渾水摸魚的機會。
一些語言能力不佳的留學生,通過求助翻譯軟件甚至是代寫來完成作業。在“反向留學”的保護下,中國人之間好的壞的互助,消解掉了英語薄弱帶來的麻煩。
王亦然的畢業論文,是和三個中國留學生一組,共同完成學術研究。小組成員里,就有那個備忘錄點單的女生。
留學一年,她的英文沒有一點兒提升的跡象。在和指導老師線上會議時,她從不開麥發言;交上來的文書表達空洞,布滿翻譯軟件的痕跡。畢業要看小組合作成果評分,王亦然為了畢業,只好硬着頭皮挑大梁,幫着她修改。
今年10月,王亦然的留學生活接近尾聲,進入了等待成績、即將畢業的階段。她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已經回國,投入秋招的激流。
王亦然是其中少有還留在英國的。她做着一份銷售的實習工作,想憑實習轉正,拿到工作簽證,在英國留下來。
留學一年,王亦然的生活不算安穩。因為沒有提前租房,她輾轉朋友家“流浪”了兩個月;還因為突發闌尾炎,她獨自在醫院做手術;出院後,因為服用藥物治療、精狀態不佳,王亦然還經歷了掛科、補考……不可控感充斥着她的生活。
獨自扛過生活中的許多動盪瞬間,王亦然感受到自己像在“打怪升級”,一種力量在她心裡滋長。
2022年11月,拿到畢業證後,謝驍回到國內,加入了當年秋招的大軍。
求職最初,她把目光投向上海、深圳的管培生崗位。謝驍認為憑海歸碩士學歷,應該能為她在一線城市謀到一份有發展前景、薪資優渥的工作。
然而,海歸履歷再不能製造太多優勢。謝驍記不清自己投遞了多少簡歷,只有零星收到了回音。偶有的面試機會,謝驍看到與自己競爭同一崗位的候選人里,不乏畢業於北京大學、英國倫敦大學的碩士。
和國內外頂尖學校的碩士同場競技,謝驍逐漸意識到,本科二本出身的自己,就算有碩士學歷,還是難以在求職市場中取得過人優勢。
拿到悉尼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的謝驍室友求職也不順利。海投兩個月,她顆粒無收。最後她經朋友介紹,找到了一份養老社區銷售的工作,沒有底薪,全靠提成。
直到今年春招,謝驍才找到一份在杭州券商公司的前台工作,負責對接客戶,做營銷推廣,月薪一萬出頭。
求職過程的不易讓謝驍明白,就業崗位緊縮,碩士人數卻在激增,追逐學歷就能換來高薪工作的想法,逐漸脫離了當下語境。
社交媒體上,一些沒能找到滿意工作的留學生提出:留學變成了一種消費,而非投資。謝驍認同這一觀點。她覺得,憑現在的工作,她或許十年、二十年都沒法賺回父母對自己教育的投入。她心裡有愧,但也無能為力。
她那觀念傳統的父親還是沒有理解當下海歸的處境。他埋怨謝驍出國讀了個“水碩”,花了家裡四十多萬積蓄,到頭只換來一份薪資不高也不穩定的工作。
父親瞧不上謝驍如今的工作,每天打電話、發微信“轟炸”謝驍,勸她回西北老家考公。最初,謝驍只把父親的嘮叨當作耳旁風。但父親執意勸說,還用親情綁架謝驍,說如果她不考公,就是不孝。
謝驍妥協了。如當初父親勸謝驍去留學一樣,謝驍再一次遵從父親的意願,在今年8月辭掉工作,准備國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