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是著名的國學大師、歷史學家,他出身世家、治學嚴謹,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稱為清華大學百年史中四大哲人,又與呂思勉、陳垣、錢穆等人並稱為“前輩史學四大家”。
陳寅恪埋首書齋多年,自甘寂寞,但學問功底卻為民國學術界推重。
梁啓超曾稱“我梁某著作等身,不及陳寅恪寥寥數百字”,北大校長傅斯年稱他“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吳宓稱“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鮮為人知的是,陳寅恪與魯迅在日本曾有兩年“同窗”之誼,還曾一度住在同一個公寓,其兄陳衡恪與魯迅又是留日和教育部同事時期的密友,因此,陳寅恪是魯迅相識多年的熟人,但陳寅恪平生從沒有公開提及魯迅,倒是魯迅在日記和文章里多次記下與陳寅恪的交往。
直到晚年,陳寅恪才在日記里淡淡提到此事,並說出了不公開談論魯迅的原因。
1、12歲與魯迅同船前往日本留學,在弘文學院同學兩載:
1902年,21歲的魯迅考上官費留學生,在陸師學堂總辦俞明震的帶領下登上日輪大貞丸號,由南京出發去日本,從南京同行的還有陳衡恪、陳寅恪兄弟。
陳氏兄弟是俞良田明震的外甥,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的孫子,父親是維新四公子之一、“同光體”詩人的陳三立(又稱陳散原),由於家庭原因,兄弟倆一心嚮往新學,大哥陳衡恪27歲,三弟陳寅恪12歲,一同赴日留學。
魯迅對俞明震和陳氏兄弟的印象不錯,他在《朝花夕拾·瑣記》曾提起對“俞明震”的印象:“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着《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華盛頓是什麼東西呀?’”魯迅在日記也多次稱俞明震為“俞師”或“恪士先生”以示尊崇。
俞明震雖是晚清官員,卻積極支持康梁變法,也參與過陳寶箴在湖南的新政,傾向於變法維新,主張向日本學習明治維新的先進經驗,曾兩次親自帶領官費留學生赴日,還盡力讓家中子弟出國讀書,他的侄子俞大純和外甥陳衡恪、陳隆恪、陳寅恪,都因此成為日本留學生。
陳氏兄弟來到日本後,與魯迅一起進了巢鴨弘文學院學習日語,同住一舍,同學兩載,於1904年畢業。
魯迅與年長的陳衡恪是終身好友,而年幼許多的陳寅恪,在魯迅眼中更像一個小弟弟,這大概也是陳寅恪很少與魯迅論交的原因之一,他與魯迅同學之時,像是一個初中生與大學生相處,二人的見聞、想法和追求都存在着年齡的鴻溝。
魯迅後來棄醫學文,從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棄學,在東京寄寓,自學德語、俄語,靠翻譯外國小說謀生。
而陳寅恪更為特立獨行,他自稱:“我心思不在學業上,但也並非不聽課,每個月都要到註冊的學校胡亂聽幾節課。我是官費生,朝廷每年有400元光洋配額。要看聽課記錄,方才可以按月從學監處領到33元錢。”
不久陳寅恪因足疾回國,就讀於復旦,直到1910年才再次出國,遊學於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等名校,學過22種外語、精通8國文字,尤擅梵文和巴利文,他本來就國學基礎深厚,兼之遊學西方15年,後遂成為中古史、宗教史專家。
2、大哥與魯迅過從密切,妻子是許廣平老師,陳寅恪卻從不公開提起魯迅:
陳寅恪的大哥陳衡恪(陳師曾)是著名美術家,精通繪畫與篆刻,比魯迅和陳寅恪成名更早。
1912年,魯迅應教育總長蔡元培邀請,出任教育部僉事,1913年,陳衡恪任教育部編審,兩位老同學在北平相見,格外親熱,過從密切,魯迅當時剛剛出版了《域外小說集》,還有《炭畫》一冊,書名就是陳衡恪題寫。
1914年,因一戰爆發,在歐洲遊學的陳寅恪歸國,來到北平投奔大哥,被聘為蔡鍔秘書,經常與魯迅見面,魯迅1915年4月6日的日記里還記着:“贈陳寅恪《或外小說》第一、第二集,《炭畫》各一冊。”對陳氏兄弟,魯迅頗為推重,曾對陳寅恪說:“你們兄弟均如此,讀起書不要命,過目不忘又天資聰穎。”而陳寅恪答:“你一雙眼睛一直盯着文學這一塊。”
此時陳寅恪已成年,但志趣與魯迅並不相同,他性格孤僻,常與李叔同等人一起討論、研習古詩畫和音樂,遠離政治運動和革命浪潮,沉浸在中古史的學術研究中。
沒過多久,陳寅恪再次出國,前往美國留學,從此中斷了與魯迅的聯繫。
但名人圈總是那麼小,1926年,36歲“高齡”的陳寅恪經人介紹認識了唐篔,兩年後結婚,唐篔是晚清台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當時執教於北京女高師,曾是許廣平的老師,後來陳寅恪夫妻南下,許廣平還曾特地前去探望老師。
對與魯迅的交往經歷,陳寅恪不論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還是私下與友人的交談中,都隻字不提,對魯迅從無任何評價,而魯迅對陳家兄弟則頗為推重,在日記中多處記載了與大哥“陳師曾”的日常往還,也有一些與陳寅恪的來往。
與對魯迅的淡漠態度相反,陳寅恪與不少新文化運動代表如胡適、傅斯年、俞平伯、朱自清、戴望舒等人交遊密切,也常在文中提及彼此的交往。
這種對比格外令人費解,陳寅恪不提魯迅,並非因為二人的志趣不同,也非二人有什麼過往嫌隙,這種近乎迴避的謹慎態度,不管是在魯迅生前還是身後,陳寅恪都沒有改變過。
3、晚年說出原因,不願向魯迅“謬托知己”
晚年時,陳寅恪曾公開回應了別人的不解,說是因為魯迅的名氣已經如日中天,出殯時以“民族魂”的大旗覆棺蓋槨,他擔心自己與魯迅論交,會被人誤認為自己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成為“謬托知己”的“無聊之徒”。
陳寅恪本人雖然出身世家,學養深厚、名滿中外,但他的性格孤僻清高,命運十分坎坷,十幾歲就有腿疾,後來一足跛行,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其父陳三立絕食而死,陳寅恪悲傷過度,高度近視的眼睛出現視網膜脫落,最後導致雙目失明。
雖然名聲在外,但陳寅恪的人生脫不了貧病二字,十分艱難,而他的學術著作就是這種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創作出來的,他不願與魯迅論交,一來是自己個性孤弱內斂、熱衷學術,與魯迅鋒芒畢露的批判性迥然不同;二來是他內心清高驕傲,自覺將來憑一己學力,必為學界泰斗,不願攀附名人。
傾蓋如故,白頭如新。
儘管少年相識、同窗兩載、兄弟結交、妻為師生,但作為公認的“中國文化託命人”,頗有遺少風采的陳寅恪,內心恐怕並不認同魯迅幾乎全盤否定傳統的戰鬥性,也不一定認可魯迅的學術地位。
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二人都成為一代文化大師,一為新文化搖旗吶喊,一為舊文化輸血續命,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上為中國文化的浴火新生而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