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建一：人在江湖

社會文明進化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如何推進這一進程，是每一個民族和社會面臨
的共同課題。人生活在社會之中，你所處的社會的文明進化的當前狀態，就是人們生
存中自己周邊的社會生態環境，它既是一種文化氛圍，又是對人的約束環境。這樣一
種外界環境，用通俗的語言來表達，那就是江湖。人嘛，總在江湖中。
既然人在江湖，那就有一個立足之道的問題。在我年幼的時候，接受的理想教育。老
師通過遠大理想的教育，試圖為我指明方向。而我真正到了日本之後，才慢慢地悟出
了一些道理。
2019年初夏，我的職場座位旁邊，來了一位洋子姑娘（化名），她今年三月才從大學
畢業，工齡尚不足三個月，是一位嶄新的新職員。每天我到崗上班，她就已坐在了自
己的位置上，見我進來，總是送上一句熱情清脆的早安問候。我打卡計時後便坐下打
開電腦開始工作。這些天我發現，洋子總是45分過後起身打卡。公司規則規定，每15
分鐘為一個計時單位，超過45分打卡，工作的起始時間就會按下一個正點算起。這就
意味着洋子無論來的多早，按打卡時間算，她都是正點上班，先到的這一段時間，就
是白干，本可計時獲取加班費的時間她已自動放棄了。
而大約十幾年前，我遇到過同樣的事情時，當時卻感到了強烈的心靈震撼。那還是我
在靜岡工作的時候，一位同事編程技術強，因此公司的疑難問題大多交給他，結果他
天天加班，很辛苦。按理說，他可以得到大筆加班費。然而，在記錄自己的下班時間
時，他常常按19：00填寫，這就意味着他的大量加班時間都做了義務的奉獻。我自幼
接受理想教育，當時根本無法理解日本同事為何還有這樣的奉獻精神？
其實，這些都是江湖立足之道的問題，也是社會文明進化到一定程度，一個人文明素
養的自然表現。洋子姑娘的行為，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職場文化，日本的年輕
人都記住了一個道理：走出校門，進入職場，就開始掙錢了，工作從不會到會，有一
個過程，不僅要占用先輩員工的時間，自己工作的效率還低，這是一個給他人添麻煩
的時期，因此需要自覺地犧牲一點個人的時間來換取平衡；其二，社會的進步，文明
的素養，使得年輕的新人也如同喝了心靈雞湯，他們不會為蠅頭小利而計較，而是着
眼於個人品德的展示。
從歷史上看，員工的這種精神境界應當是沒有的。80年代，日本有個電影《野麥嶺》
（劇本：服部佳；導演：山本薩夫）就真實地再現了這一歷史畫面，當時的繅絲女工
幾乎完全沒有社會勞動保障，只是一個勞動機器，兩個人共用一個床鋪，總是一人睡
覺一人工作，上個廁所還要計時，遭受性騷擾也不敢聲張。面對殘酷的現實，歷史上
有位知名的德國學者叫馬克思，寫了資本論。他說：資本自誕生之日起，每個毛孔都
充滿了骯髒的東西，資本家都會瘋狂地盤剝勞動者的剩餘價值。他的理論在早期資本
主義社會得到了普遍的印證。因此，他也發出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怒吼。
此後的社會歷史，圍繞資本剝削和剩餘價值等社會問題，世界上出現了兩種解決方
案。方案之一由俄國首創，他們通過暴力革命奪取政權，改變資本的所有制形式來解
決問題。我們姑且不表。方案之二是社會改良的方法，通過市場經濟的競爭機制來限
制資本的邪惡。
市場經濟的競爭機制實際上是一把雙刃劍。對於勞動者來說，首先有一個勞動力市場
存在。眾多的勞動者為了生存需要，必須通過勞動力市場進入職場。這一過程也是一
個雙向選擇的過程。勞動者的技能，才華，個人素養都會影響到勞動者是否能夠順利
進入職場的問題。這是市場對勞動者的要求，是對勞動者的約束。勞動者的必須從技
能，才華，個人素養等諸方面提升自己，才能穩穩地立足於江湖。
另一方面，勞動力市場存在也在制約着提供職場的企業一方。如今的發達國家，都不
允許行業的壟斷經營，也就是說，為了消費者有多個選項，在同一商業領域，必定存
在多家資本的運作，他們在競爭中求生存，求發展。資本盈利的本能使得任何一家資
本都不願意倒下，為了求生存求發展，資本的野蠻本性得到了改造。它必須善待客
戶，也必須善待員工。如果資本試圖在商品高價上博取利潤，就可能在消費市場失去
信譽，導致客戶流失，面料破產的威脅；同樣，資本如果試圖在人力成本上博取利
潤，就必須壓低員工待遇，而這樣做的結果會使企業在員工面前損失信譽，由於勞動
力市場的存在，黑心企業很難招到員工，企業的事業無人去做，那也剩死路一條了。
在這樣競爭機制的制約下，不僅資本逐步被馴化，而且社會文明也獲得了長足進步。
久而久之，在企業，員工，客戶三者之間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利益鏈條。企業賣出
商品滿足客戶的市場需求，企業僱傭員工生產商品，滿足資本的發展需求，員工付出
勞動，獲得保障個人生活和家庭支出的經濟收入。而購買商品的消費群體，滿足了各
自的需求也給企業貢獻了利潤。在這樣一個利益鏈條中，不允許任何一方有過度的要
求，否則就會導致利益鏈條的斷裂，就會導致利益鏈條的重新整合或一些人退出現有
利益鏈，加盟新的利益鏈條。
一般地說，企業為了事業的發展，必須穩定員工隊伍，要發展壯大事業，往往要擴大
員工隊伍，這就是說，企業事業發展的核心問題之一在於人才。企業必須留住人才才
行，而留住人才的核心就是要善待員工。在這樣一種內在邏輯的制約下，在發達國
家，資本殘酷壓榨勞動者的現象基本消失，各種人性化管理應運而生。每一個企業都
必須懂得與自己的員工分享企業的利益。我在海外所經歷的職場中，上班時員工出去
喝杯咖啡，抽支香煙完全是個人的自由。甚至有的地方還放置了長沙發，以便工作時
間較長的員工可以躺一躺。
另一方面，員工為了自己的生活穩定，也必須精心考慮企業利益，也必須懂得與企業
分享利益。上述洋子上班打卡的事情，就是員工在維護利益鏈問題上的常見行為。也
是在制約機制下社會文明發展的結果。
自有商品交換以來，人們實際上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生活中各種利益鏈條之中的。這
種生存模式中有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利益共享，也就是說，個人勞動創造的價值中，必
須有一部分拿出來與他人共享，個人全部占有自己勞動價值全部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
過，如果人人都要占有自己勞動價值的全部，社會的利益循環就無法持續，遊戲規則
就不成立了。
所謂利益鏈或者說利益共享，本質上就是一種制約機制。在這樣一種機制中，每個人
如果要獲取個人的利益，就必須遵守利益鏈中的規則，這樣一種規則，把個人的利益
和文明的行為規範做了捆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文化氛圍，沒有一定的文明素
養，就無法融入社會的利益鏈條之中，個人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礎。比起我幼年接受
的理想教育來說，利用制約機制推進的文明進化，每一步都會走得很紮實，也不存在
理論和現實脫節的情況。在日本的初級教育中，對年幼的孩子們根本不進行理想主義
的教育，更沒有成名成家的教育，有的只是基礎道德的教育。人人都能恪守基本的社
會道德規範，成為社會文明進化的基礎。在一個金錢至關重要，社會財富依照資本制
度管理的社會中，一般國民普遍具有一定的奉獻精神，這是否有一點毀三觀的視覺沖
擊？其實這正是社會文明進化的成果。
從日本的文化角度觀察，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利益制約機制，不僅解決了一般經濟的運
營和發展問題，還對社會文明的進化，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