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记者问冯胜平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2年01月26日05:29:10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调查》记者问冯胜平
1983年时海外只有一个民运组织,就是刚创立的中国民联,下面有一个杂志《中国之春》。冯胜平成了这个最多时拥有数千成员的组织的七名常委之一,甚至一度被酝酿着要推上主席的位置。他成了一个“职业革命家”,尽管从民运没有拿到一分钱,但是心中鼓荡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激情,他全身心地投入民运,废寝忘食,奔走呼号。那时的冯胜平风头甚健,英文报刊刊发他的大幅照片和专访,在CNN电视屏幕上露面畅谈,被美国政坛上诸多政要和智库重量级学者约见„„ “六四”枪响,中国的民主事业受到重挫,海外民运在引领所有华人一道五内俱焚地愤怒抗议之后,也逐渐陷于低潮。而这时的冯胜平,家中添了男丁,赚钱养家成为他的当务之急。他从1991年到华尔街工作,当了十年经纪人。2001年9月1日离开华尔街,转行到当时热火朝天的房地产,做得颇为成功。“也真巧,我离开华尔街十天之后,爆发了举世震惊的‘9·11’。” 生计已彻底解决,又无须朝九晚五,冯胜平大量的时间,除了读书,就是会友。他什么人都接触交往,不管左派右派,在朝在野;他也什么书都读,博闻强记,各种理论观点和史实例证信手拈来。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调查》记者问冯胜平:你为什么参加民运,又为什么淡出民运? 冯胜平应声而答:我之所以参加民运,现在反思,还是受了共产党的运动文化的影响。我们这代人都是在运动文化中长大的,从小就熟悉了中共搞的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从“三反”“五反”“肃反”“反右”,到“大跃进”“四清”“文革”,尤其是“文革”爆发以后,大运动中套小运动,没完没了,我们或多或少参加过。厌倦了才到海外来,没想到陷入另外一个误区:以为可以用运动的方式,结束中共的专制统治。当时我们民运积极分子将民运看得非常崇高啊,认定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孙中山没有完成的事业,我们要来完成! 不过——冯胜平澄清说——民运并不是一开始就要推翻中共。“我与王炳章第一次见面,谈了四个小时,就是‘反革命’——反对革命。我认为,革命产生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多得多。我在我的毕业论文中已经写过这句话:如果说权力使人腐败的话,革命则使人堕落。这句话据说何新在国内很欣赏,还写进了他的微博。我的意思是,权力使享有权力的人腐败,革命使追求权力的人堕落。中国民联最早的参加者,几乎没有要推翻中共的,我们的诉求只是要在中国推行民主。丁楚有一篇文章:‘支持改革,超越改革’,这是当时的主调。” 冯胜平说:老民联的人,基本上他都认识,他们到现在基本上还是保持这个初衷。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老民联战友对他最近的文章都很认同。 民运喊出激进口号,是在1989年中共“六四”屠杀之后。冯胜平回忆,人人肝胆俱裂,我在CNN上甚至讲:鉴于昨天发生的事,以前我们所期望的事情(指和平民主转型),已经不再可能了。对这样一个政权,我们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结束它,如果可能的话,和平结束;如果必要的话,就暴力结束! 冯胜平展示了他们当时模仿美国FBI的传单制作的英文“邓小平通缉令”,邓的罪名是“谋杀”,通缉令上还警告:此人“有武器而且危险”。他们复印了几千份,到处张贴散发——这当然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狂怒而已。 为什么离开民运?冯胜平回答:首要的原因是谋生的压力;其次,也是对民运有了反思。在民运中打滚几年,感觉民运的思路错了。 冯胜平介绍:20多年来,我的思想确实变化不小。对我在学术上影响最大的有两位:余英时与芦笛。余英时是1988年到普林斯顿任教的,我写博士论文时,请他、林培瑞和黎安友三位教授做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的成员。我没有写完论文,但1989年之后,与他有了很多来往,他从为人到学问,全面影响了我。2006年之后,又认识了旅居英国的学者芦笛。前者教会了我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后者教给我逆向思维,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两人是我的良师益友。 在他们影响下,冯胜平领悟到,民主是生活方式、思想方式,不是运动出来的,不是斗争争得的。用共产党的运动方式、用斗争哲学去争取民主,只会越运动离民主越远,越斗争离共产党越近。 谈起对民运的看法,冯胜平念了一段他去年写的文字: 「民国(民主中国)是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的理想,也是中国政治转型的最后阶段。民国的拥护者以普世价值为基础,宪政民主为目标,从而得到西方国家的认可和支持。可惜的是,他们的理想太超前,远离了中国的政治现实。中国今天的自由派,恰如上世纪40年代末被西方视为“第三种力量”并加以扶植的民主人士,是一群政治上的边缘人。他们根在西方,政治上先天不足,经济上缺乏独立,喜欢抱在一起取暖,又常常被自己的崇高所感动。由于对话语权的控制,他们经常陷入自我欺骗,以为自己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并代表民意。他们熟读西方经典,忽视中国现实。他们从西方请来了德先生和赛先生,却忘了考察两位先生生长的土壤。他们不知道,中国老百姓希望的公平不是他们设想的起点的公平,而是打土豪后终点的公平;中国老百姓理解的正义也不是他们热衷的程序正义,而是造反有理的道德正义。自由派最不愿意承认的是:在权利和金钱之间,中国人宁愿选择金钱;在腐败与道德之间,人性本能趋向腐败;在奴役(太平犬)与自由(乱世人)之间,人民无疑会选择奴役。」 他说,至于海外民运,更走向极端:抢占道德制高点,主张以包括暴力在内的一切手段结束中共一党专政。他们试图在中国推动“茉莉花革命”,不顾革命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有人主张:我们应不惜一切代价把中共搞乱,让它一夕三惊,举止失措;有人更为极端,主张为了人类的和平安宁,为了孩子为了母亲,中共这个血腥帝国必须分裂。所有这些话,不禁使人想起拿破仑的一句话:“政治上最不道德的,就是去干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这里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把中共推翻,就算有,必须回答的问题也是,推翻之后谁来收拾残局?他们有能力收拾局面吗?如果有,靠什么?如果没有,怎么办?“也许我是错的:没有中共的中国,会比中共领导的中国好。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这是一个太大的赌注,谁也赌不起。” 冯胜平说,我很早就参加、并长期关注民运,眼看着民运从几千人,扩展到三万人,到缩小到几百人,分裂成几十个组织,有至少四个总统、一个皇帝,几十个主席。不是热衷于“清理阶级队伍”“抓特务”,就是为新移民服务办政治庇护赚钱。其中也有比较专业和敬业的:每个星期五在家里开“总统记者招待会”,眼下已经开了251次了。 海外民运的使命,除了启蒙,就是为未来中国的民主提供一个小型的“试验场”。但迄今为止,这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那么,我们与其鼓动在13亿人口的世界大国再做一次民主的大试验,不如好好研究一下海外民运这几百几千人的试验走到哪儿了?民运中,人人在指认人人是特务,魏京生说徐文利是特务,徐文利说王军涛是特务,王军涛又说„„“幸亏他们没有政治保卫局和8341部队啊,要有的话,海外民运的‘肃反’一定是很血腥的!不用共产党来杀,自己早就杀光了!” 冯胜平说:“如果要我总结民运,就是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这样的经历和见闻,让冯胜平确信,民运这条路,不是中国未来应该走的路。他之所以在致习近平的信中提出“党内民主”的建议,某种程度上是对民运失望的结果。“我们那一代人卷入民运所持的斗争哲学,是受到共产党教育,又是受到包括方励之等人影响的结果。方先生有个很重要的说法:民主不是赐予的。当时的我,深信这是像万有引力一样不容置疑的定理。后来经过很多反思,尤其是认识芦笛之后,才认识到这种说法站不住。妥协是比斗争更重要的、更基本的社会进步的动力。中国人太懂斗争,太不懂妥协了。媳妇的斗争不能结束婆婆的专制,要结束婆媳之间的天敌关系,只有改变家庭结构。同样,被迫害者的斗争并不能结束中国的政治迫害,斗争的结果,只是翻了一个个儿,取得了胜利之后又去迫害别人。” 《调查》记者问:不少人认为,民主力量的激进,是被中共逼出来的。你刚才也说,民运刚开始并没有想推翻中共,是到“六四”镇压之后才转为激进。 冯胜平说,民主力量转为激进,当然有中共顽固、暴虐的原因;但中共在很多时候也表示了妥协退让啊,中国人的“斗争哲学”却导致只要中共一退让,反对派马上得寸进尺。 他讲起从台湾来的洪哲胜对他的启发: 洪哲胜来美国已45年了。当时他们成立台湾革命党——就是后来搞民进党的那帮人,密谋刺杀蒋经国。洪哲胜是革命党的总书记,彭明敏是秘书长一类。蒋经国1985年提出考虑开放党禁的设想,洪哲胜他们很快就解散了革命党。这就给了蒋经国非常良性的反馈!昨天要推翻你,要暗杀你,今天可以主动解散以暴力为基础的台湾革命党,这就鼓励了蒋经国后来做出开放党禁的决策。相反,大陆人士的民运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是毛泽东说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共专制,民运说你必须改革;中共改革,民运说你必须立宪;中共立宪,民运说你必须下台;现在中共还没有下台,民运已经在讨论如何清算了。每当中共有所退让,民运就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永远不会满足! 冯胜平说,搞民主法治,必须双方有共识。如果在朝的人想的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打江山、坐江山”,“四个坚持”“五个绝不”;在野的一方,想的是“将相宁有种乎”“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丈夫当如是”“彼可取而代之”——这都是中国人几千年来思路的延续,无非披上了维权与维稳的现代外衣而已。 台湾民进党在圆山饭店吃饭,突然宣布组党,向一党专政发难。当局怎么办?是否取缔、镇压、抓人?蒋经国考虑了三天,最后说了三个字:“算了吧”。 旁边的人提醒他,这样下去国民党是要下台的,他讲了那句深思熟虑的名言:“天下没有永久的执政党”。 这段经过,已经永载史册。冯胜平听阮铭介绍过,蒋经国这个认识,不是闭门自己悟出的。在这三天之中和三天之前,民进党、国民党有过大量私下的、良性的互动。而在后来台湾政权易手时,国军真正是“国”军,不再是党军。台湾的转型尽管有议会争吵甚至肢体冲突,也有街头抗争,但没有动用枪炮坦克,基本上是和平的。 《调查》记者问: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先例,起初挑战体制的力量是理性的,目标也是有限的,但是只要社会积怨甚多,卷入者一多,规模一大,激进者就总是占上风,排挤掉相对理性的人。法国大革命、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运动,无不如此。 冯胜平不假思索:你讲的是革命运动的情况。我刚才讲的恰恰就是要避免革命运动!韩寒写过《论革命》说,他要做一棵墙头草——逆向的墙头草,哪边强,我就倒向弱的一面。他认为,只有支持弱者,才能实现平衡,使得不会赢者通吃。“写的不错,但太天真,没有真正经历过、真正认识革命。革命来临之际,哪能容你选这边那边?革命就像‘571工程纪要’所说的就是绞肉机,你选哪一边,最后都变成同一形式出来。” 冯胜平旁征博引:一个法国历史学家说过,有人问他,“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他说,“我活过来了。”别人又问:“再来一次呢?”回答更简单:“run(跑)!” 吴法宪也说过类似的话,有人问他,“文革你跟着林彪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在那个时代,跟谁都一样。跟刘少奇,1966年就完了;跟林彪,1971年就完了;跟江青呢?1976年也还是完了。真正的革命来了,个人哪有选择?” 《调查》记者再问:就算民主挑战者与老的专制者之间,可以通过互动博弈,彼此做出一定承诺,减少实现民主的阻力。但是民主力量一旦执政之后,如果民意强烈要求他们清算专制者呢?——通过议会、通过媒体、通过社会团体,强烈发出这种要求,不就让民主执政者陷于两难境地了吗:是遵守与老的专制者之间的承诺,从而违背民意?还是作为民主践行者,遵从民意,却背信毁弃与老的专制者的协议? 冯胜平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我,又讲起台湾的例证:蒋经国选李登辉为接班人——李登辉是介乎国民党与民进党之间的人物,可以说他骨子里就是民进党。蒋经国当时完全有条件选一个国民党的铁杆自己人接班,李登辉就不可能有机会掌权。但蒋经国不仅选了他,自己在开放党禁之后也采取过一些举措,可以说,不光容忍了民进党,在很大程度上甚至有意无意地扶植了民进党。李登辉执政12年期间,又进一步延续了这一思路。所以当2000年民进党上台时,台湾社会的伤痕已经抚平了很多,社会抗争的能量已经被释放了相当大一部分,到国民党下台,不至于再惊人爆发。“这非常需要政治智慧啊:国民党半个世纪以来欠了多大的债,积累多大仇恨,一旦要其还债,不可能是不充满血腥。但是最后呢,没有用血来还,而是用国家赔偿的方式,对‘2•28’受害者包括死者遗属、对多年遭受政治迫害的人做了偿还。”(每个‘2•28’遇难者赔偿六百万新台币。) 不懈探索中国民主之路 冯胜平在近两年来参加的许多研讨会上都不假辞色地批评民运,激起过好几场波澜。记者提起这一点,冯胜平解释说:因为我在民运中干的年头太久了,人头太熟了,跟胡平、王军涛他们,彼此非常了解,我批评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争论问题么,他们也不会往心里去。有时我对一些人还摆摆“老资格”:我搞民运时,你还在搞共运呢!对方也不会见怪。他们对我说话也没有顾忌,王军涛有一次就在我家里指着我说:你冯胜平是“三个自绝”——先自绝于党,然后自绝于民运,后来跟着芦笛也批评中国人,自绝于人民! 《调查》记者问冯胜平:你认为“党内民主”是最可行的思路,除了跟民运相比,还跟其它思路比较过吗?此前你还有过哪些尝试? 冯胜平回答:我曾设想过其它的途径。例如,几年前想过推动第三次“国共合作”,用国共两党的力量,来实现中国的民主转型。国民党是百年老党,中共也有90年,恩恩怨怨近一个世纪,有过两次合作。如果由这两个党形成两党政治,似乎比较现成、简捷。当时与一些朋友讨论过,也开过几次会,后来发现不具现实性和可操作性。国民党已经失去了参与大陆政治的兴趣,两次国共合作,最后都翻脸告终,令他们失去了中国大陆,同时岛内政党政治的现实是它也受到民进党严重的牵制,弄不好连台湾也丢失。从中共这一边来看,也绝不愿意与老对手来分享政权。 冯胜平还考虑过促成国内反对派力量与当局互动。“刘晓波、张祖桦我很早就认识,谈过多次,我也考虑推动国内的维权人士与中共合作,实现宪政。但我很快也发现,国内维权和海外民运,从其总体思路而言,实际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所以重点不一样,在国内是维权人士,出来就是民运人士,甚至比民运还要激进。他们与我过去一样,太执着于斗争,也过于迷信西方政治制度,以为只要结束一党专政,普及普世价值,中国就能实现民主。恰恰是我们这些在海外搞过民运又退出民运的人,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切的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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