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景路：也說日本“和”的精神構造
記得那是在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上，當張藝謀在“鳥巢”里行雲流水般打開他那幅中
國歷史的活畫軸；當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偉大的活字印刷術那無聲的鏗鏘展現時，
“和”字一出現，日本現場解說員幾乎是與我們同時喊出了那個“和”字。一瞬間，
曾有點自豪於祖國語言對大和民族的影響，但轉念“和”字在日本的演變，卻又不由
得有點黯然，“和而不同”四字立即躍上了心頭……
老謀子奧運開場就用活字印刷術整“和”字兒，無外乎是要在炫耀中國古代四大發明
的同時，告訴世界中國人民是熱愛和平、追求和諧，並希望把北京奧運會辦成一次祥
和奧運的這一由衷願望。再高大上一點兒，或許還有了些微天安門城樓右上的“全世
界人民大團結”的境界。《辭海》中對“和”的釋義，就首重和諧、溫和等，因此，
奧運的“和”字演練，即表明了中國人的願望，也符合體現了中國人自古對於“和”
的定義。思路雖好，但不知非漢語圈的西方老外們除了看熱鬧覺得美，是否能懂了中
國人的良苦用心。不過，相信我們的東鄰日本，感觸一定是很複雜的。
其實，“和”字自古就出現在日語裡了。公元三世紀末，在今天的奈良一帶，興起了
一個較大的國家，因其地處大和平原而得名“大和國”。日語稱作“押碼頭”，即
“和”或“大和”之意。在日語裡“押碼”意為“山”，而“頭”則為地方之意，合
起來就是“多山之地”。因此，可以說，當時的“大和國”是以地形命名的國名。相
信這時的“和”字除去本意尚無別的特殊意義。不過，當擁有和諧、溫和、總合等意
的中文“和”字傳入日本後，“和”字的這些釋義卻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公元604年，即推古天皇12年，攝政王聖德太子主持制定了所謂的《十七條憲法》。其
內容多出自中國的儒家思想，制定這部憲法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加強皇權，壓制氏姓
貴族勢力，清除人民的反抗。其中最主要內容有三條：第一條就是“以和為貴”；第
二條則是奉“佛、法、僧”為“三寶”，為“四生之終歸,萬國之極宗”；還有第十七
條“對重大事情不能由一個人單獨決斷”。由以上已可略見端倪，那就是日本當時的
“和”已可看出原是為了“統”。
《十七條憲法》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取自孔子《論語》中的“以和為貴，無忤為
宗”。這個“和”字可說自一開始就偏離了孔子的原義，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
發現日本在引進“以和為貴”的同時，卻拋棄了“和而不同”這句同樣記錄在《論
語》裡並對“以和為貴”具有重要限定意義的語句。“和而不同”就猶如日本對古代
中國文化的唐時不取太監、宋時不取纏足、明時不取八股、清時不取鴉片一樣，取
“以和為貴”，拋棄“和而不同”，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在日本，“和”實際上與
“同”劃上了等號，“和”的宗旨，變成了集團內部無條件的團結一致。正如日本學
者加藤周一指出的那樣：作為日本國民性基本特徵的集團性，本身不具備超越的內
涵。對於日本人，集團之上不存在另一種絕對的超越的力量。諸如西方的上帝、印度
的佛、儒家的仁義等。因此，個人無法脫離集團而存在，在這種條件下，它必須表現
出極端的排他性，這也才是日本人至高無上的信條。如果有人膽敢頭上長角，那就猶
如肚裡長毛，該被“村八分”了。
在日本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出現之前，這種派生出來的具有強烈排他性與封閉性的
“和”，在各藩國內部得以實現並成為藩國生存競爭的有力武器。感謝“黑船到
來”，是西方的堅船利炮，使日本民族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機。通過明治維新日本全國
上下才終於達到了真正的“和”，即“同”或者說是“統”。由此，大和民族在內含
武士道精神的大和魂導引下，整合後的日本民族那令人恐怖的一面開始彰顯出來，並
讓經歷過二戰的所有被日本欺凌過的國家永遠記住。
不過，從日本的文化層面來看，作為一個文明起步較晚，文化缺少原創性的民族，倒
是顯出了無以倫比的氣魄和能力，對所有外來文化去蕪存菁兼收並蓄。宗教上，神、
道、佛、上帝共存；文化上，和、漢、洋並重，就是文字符號也是假名、漢字、外來
語共處。可以說，在文化上，日本倒是好像實現了“大和”，而從其選擇性的吸收外
來文化來看，它也做到了“和而不同”，只不過這個“和而不同”與我們的不同在於
它還是隱隱約約帶出了本質的排他性。
除去這些，日本的“和”之“調和”能力，才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本尼迪克特在
《菊與刀》中分析道：日本人生性極其好鬥而又非常溫和；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
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願受人擺布；忠貞而又易於叛
變；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歡迎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十分介意別人對自己的觀
感，但當別人對其劣跡毫無所知時，又會被其罪惡所征服……
可以說，日本人把兩種根本對立的因素調和在一起的能力，可謂登峰造極舉世無雙。
一般來說，具有以上這些性格特徵的矛盾民族，在精神人格方面，應該說是處於分裂
狀態的，但大和民族卻能以他們融合至今的底蘊很好地把這一切矛盾之處調和在一
起，從而形成了現代日本人這種矛盾、對立而又和諧無比族群特性。這些總和，也許
應該算作是日本人“和”的精神構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