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京都2025“宋元佛畫展”以及清涼寺

京都國立博物館 宋元佛畫展

10月第3日，是我赴日本36周年第2天，上午在大學上課，下午來到京都國立博物館，
觀賞半年前就列入日程的特展。之所以提前記入日程以備錯過，是因為這個特展是一
場對中國宋元時期佛教繪畫進行的系統性高規格盛事，可以把這個被譽為“東亞佛教
繪畫巔峰”的特別展看成是一扇回覽中國繪畫神髓的窗口。與三十三間堂隔道相對的
博物館外周以及館內大廳和門票上，是彩印《孔雀明王像》《觀音猿鶴圖》等國寶珍
品。主題“宋元佛畫——東渡日本的諸佛”，用漢字和英文書寫在意味遠渡而來的灰
藍滄海背景上。日語副題「蒼海を超えたほとけたち」，“蒼海”特取義曹操《觀滄
海》，表現出對跨越洶湧狂濤東渡而來的諸佛懷有的深厚敬意。

繪畫師山田章博專為特展創作的繪畫

主辦單位製作的展品畫冊，只有入場看完全展才可以來到紀念品店翻閱購買，這也是
我一定親臨看展的目的之一。此外還選了一個印有繪畫師山田章博專為特展創作的繪
圖文件夾，滿載佛典藝術珍品的大船，帶着諸佛的無量功德，遠渡重洋，把宋元佛畫
佛具等大量聖品帶入日本。碩大蓮花旁邊頑皮的長臂猿，簡直就是此次特展核心畫家
牧溪《觀音猿鶴圖》局部的卡通版。
回家進到後院，仔細看了看掛風鍾用的長臂猿吊環，雖已鏽跡斑斑，卻與畫中猿形態
酷似，便不由得聯想到這是與“宋元佛畫展”主題相呼應的實證物具之一。這個最早
用於花道用具的長臂猿設計，靈感當源於宋畫禪意。東窗外的蹲踞，是園藝設計師照
搬來的名列世界文化遺產的龍安寺“吾唯知足”。龍安寺得名於中國北宋龍安山兜率
寺，“吾唯知足”四字是對老子“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
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的禪意詮釋。
《觀音猿鶴圖》這三面大德寺鎮寺之寶，不僅設專區出展，在300多頁畫冊中也是唯一
作成折頁的作品，並以《牧溪與禪林繪畫》專章予以介紹。多達170件展品中，藏家百
分之九十在京都，尤其大德寺，近在我家出門向南幾百步處。

作為肩負大陸向島國傳授教佛的祖師像，北宋高文進親繪《彌勒菩薩像》，掛在展廳
首席。這是清涼寺所藏國寶之一。說到清涼寺，下面講述一段去年寫的“清涼寺物語”。
女作家瀨戶內寂聽五十一歲出家，在嵯峨寂庵修行，每天早上散步時，一心愉悅地走
幾分鐘來到的地方，是釋迦堂後庭。清晨的釋迦堂，異常靜謐。“仰望雄偉聳立的黑
色山門，感覺這便是通往嵯峨深處的入口。”她在《五台山清涼寺》中這樣寫道。釋
迦堂，即清涼寺。她在這裡與鵜飼光順住持結下佛緣，得以受邀出席佛名會，面向釋
尊像施五體投地禮五百次，贖罪洗心。
早在八百多年前，法然上人曾入清涼寺小住，目睹了向釋尊施磕頭禮的平民信者絡繹
不絕，他與釋尊面對面站立七天，終於，看到了專修念佛的光明。從而，他的淨土宗
一躍超然於南都奈良和比睿山之上。亦由此，始於華嚴宗的清涼寺，在經過天台、真
言之後，成為淨土宗大寺院。

京都 五台山 清涼寺 法然上人像

瀨戶內寂聽和法然上人對面的佛像，是清涼寺的鎮寺之寶，也是日本國寶，更是日本
三大天竺如來之一。全稱“釋迦如來立像”，是釋尊37歲時的等身大生身摹寫木雕。
但是，這一尊是百分之百的中國製造。北宋雍熙2年（985年）7月21日，在台州下訂
單，兩個月後的8月16日，雕像完成。兩位雕刻師是兄弟，名張延皎、張延襲。這些一
千多年前的信息，皆發自這尊佛像肺腑。1954年，修繕時偶然發現背部有一個活口。
打開之後，裡面發現近三十種“納入品”。有各種佛經、各類錢幣、絹質手縫五臟六
腑、版畫、刻像訂單等等。其數量和價值，堪稱是一個小型正倉院。一年後，“釋迦
如來立像”並“像內納入品一切”被指定為國寶。這一偶然發現，在宗教、美術、工
藝、乃至醫學各界引起世界規模轟動，《日本醫史學雜誌》設立增刊“清涼寺釋迦像
胎內五臟研究特集號”，就“五臟”展開印度及中國在解剖史學方面的研究。

京都 五台山 清涼寺

清涼寺距離我的住處大約6公里，出門向西南，過金閣寺、仁和寺、近嵐山，入嵯峨
野，再過了天龍寺、正覺寺，就是清涼寺。清涼寺山號五台山，東大寺僧人奝然，是
日本第一位入宋僧人，於983年巡禮到五台山，4年後回國時，在宋太宗處獲賜封號及
刊行不久的《開寶藏》大藏經，並請回這尊“釈迦如來立像”。出發之前，奝然對五
台山文殊菩薩勝跡已滿懷憧憬，立志回國後要在愛宕山開建寺院，仿造一座日本五台
山。遺憾壯志未酬身先逝，而後，弟子盛算繼承先師遺志，在嵐山渡月橋北約800米處
棲霞寺內，建寺造堂，將釈迦如來立像安置堂中。此堂稱“嵯峨釋迦堂”，此寺稱
“清涼寺”。三星期前，首次前往參拜。得見小野道風“愛宕山”真跡、“五臟六
腑”、宋高文進唯一真筆遺作版畫《彌勒菩薩像》等多樣國寶，並請了御朱印，另購
兩本關於清涼寺的小書。

京都 清涼寺

現任住持鵜飼光昌先生，和李冬木是佛教大學同事。獲知我們和越生傳媒壽林芬總裁
專程來參拜，着袈裟施禮相見。他是收有上面瀨戶內寂聽文章的《清涼寺》一書作
者，當年剛出版就得到了先生親贈簽名本。
據稱，紫式部《源氏物語》中的源氏，原型是嵯峨天皇第十二位皇子源融。清涼寺前
身“棲霞寺”便是這位公子哥皇子的別墅“棲霞觀”，宇治的平等院前身亦為該皇子
個人別墅。話說這棲霞寺最早是南朝時期建於南京的佛教寺院，現在依然香火繚繞，
位於南京地鐵棲霞山站附近。瀨戶內寂聽說，之所以能在出家後的七十多歲高齡還能
勝任《源氏物語》的現代日語翻譯，就因為身居嵯峨野，除了她自身修行的悟性靈
氣，還有我們所說的接地氣吧。
今年暑假，我從京都出發赴山西，11天旅程中有三天兩夜駐足五台山。拜訪了殊像
寺、菩薩頂、清涼寺這些奝然巡禮到達的地方。撫摸了文殊菩薩坐在上面講經的5米長
巨大清涼石。石縫裡到處可見各種錢幣，我也細心放入一張，帶着“我來過這裡”的
樸素誠意。聽說我去了五台山，有朋友說五台山“有求必應”。的確，巨大香爐上鑄
有“有求必應”。可是，我忘了求，所以也就談不上佛菩薩的回應。這似乎與信仰抑
或真誠無關，單純是我的心裡真的沒有期待求助神力幫助的拜託。相反倒是有自己的
執念，就是凡事不求助外力而又能做到剛剛好，是我最願意也最歡喜的狀態。 
作為五台山最早的寺廟之一，清涼寺受到歷代皇家護持。武則天曾敕令修復重建，乾
隆曾五次行至這裡，並吟有《寄詠清涼石》五言詩作。我看到的幾處殿堂，是自上世
紀九十年代起由香港人士及有關部門投資修復重修的。最高處的清涼書院正在施工，
工匠在高梯上正給屋檐塗彩漆。

中國 五台山 古清涼寺

建寺1500多年間，經歷過歷代維護，也經歷過唐代滅佛浩劫和文革浩劫。離開清涼
寺，又去了北部半山腰的古清涼寺。住僧來自河北，他領我進到普光明殿內里的窯洞
里，介紹說這是近年修復的古羅漢洞。離開時，他放下正端在手中要晾曬的一簸箕蘑
菇，說“等一下，帶點水果回去。”大約三分鐘後，他雙手各執兩個大紅果，從高高
的寺院沿坡走下來。他把兩隻蘋果和兩隻火龍果親自遞到我手中。我接過來，拜託他
給我和紅果拍了照，並且把在旁邊采的一朵小菊花遞給他，以此表示感謝。

京都清涼寺釋迦堂宮殿的“栴檀瑞像”四大金字，為黃檗山萬福寺開山始祖隱元親
書。奝然帶回的《開寶藏》，後來移放在藤原道長建立的法成寺。後來，法成寺失
火，焚毀失傳。所以，奝然得於宋太宗的官宣版《開寶藏》在日本已經沒有原版經
本，京都御所東南處只餘一“法成寺址”石碑。瑞像在安置於清涼寺之前，曾在聖德
太子開基的上品蓮台寺安置近三十年。蓮台寺在我家步行距離內，境內有定朝墓。平
安時代，京都有一對深受藤原道長父子重用的著名佛師，父康尚，子定朝。定朝是平
等院國寶鳳凰堂的“阿彌陀如來坐像”的作者。瑞像住過的地方，現在永眠着定朝。
瑞像站立逾千年的清涼寺境內，不僅有原主人皇子源融墓，還有親自入宋把“栴檀瑞
像”請到故鄉山腳下的奝然上人墓。據記載，奝然入宋時將《孝經》獻給當時已經散
佚的宋廷，博宋太宗大悅。瑞像胎內有詳實的造像結緣中國人名單、喜舍者名單。看
見名單裡刻像師張姓兄弟的名字，我甚至想那會不會是我的祖先，因為我外祖父姓
張。這令人想起幾年前在中日間一時成為美談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京都最早
的禪宗寺，開山者是嵯峨天皇皇后橘嘉智子請來的唐僧義空。
僅“清涼寺”三個字，就可以講述跨越千年的故事，千百家寺院，如若展開，將會連
綴成數目龐大的物語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