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90年代後期我就曾預言，鑑於市場資本主義和社會犬儒主義的雙重夾 擊，中國文化將面臨退化危機。該預言今天不幸而言中。文化退化的程序已經 打開，而且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大批公共文化建築 如高科技影院、豪華劇場和摩登歌劇院相繼竣工，各種文化節和藝術節也像鄉 村集市一樣風起雲湧。但這些熱鬧的景象掩蔽了文化內在質素退化的事實。

　　文化退化的最明顯的跡象首先出現在電視和網絡之中。青年歌手大獎賽的 素質考核、財富大考場、公民道德建設知識競賽、足球知識電視大獎賽、網絡 科普知識競賽、艾滋病知識競賽等等，各種智力測驗和知識大獎賽多如牛毛。 今天，只要打開電視你就會發現，幾乎每一個頻道的黃金時段都充斥着弱智的 主持人、弱智的嘉賓、弱智的提問和弱智的回答，所有這些都在徹底敗壞着我 們的文化胃口。人們滿足於成為一些優秀的“知道分子”。知識確乎是有了， 但是文化的質素並未得到任何改觀，相反，它遭到了所謂“知識”的荼毒。

　　是的，“知識信仰”的誤區導致了智力的幼稚化，也就是世人已經習慣把 智能中最為低級的部分，當作衡量才智和確定等級的主要標準。事實上，如今 要獲得某方面的知識，只要上網檢索一下“古哥”(搜索引擎Google的暱稱)， 一切都已瞭然於胸。死記硬背那些大多是無用的“知識”的時代早已經過去， 陳寅恪和錢鍾書的“記憶式學問”，只是資訊不發達時代的產物。

　　文化退化的第二個特徵是新卡通主義對成人文化領域的入侵。成人的幼兒 化已經成為一種時尚綜合症。在“蠟筆小新”之類的卡通精神的滋養下，人們 紛紛重返童年，進行童貞補課，成為一個“扮嫩分子”，在許多青年和中年知 識者群體中，尤其在女性亞文化社群，“小新腔”正在成為時髦。這一方面顯 示在20世紀後半葉成長起來的中國成人，在政治風暴中曾經失去童年歡樂，並 且需要進行“回爐”，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中國文化的總體制度始終無法走出 兒童期的夢魘(最近發生的“陝西黃碟事件”，就是公安人員始終把成年公民當 作兒童的一個範例)。

　　文化退化性變化的第三個特徵就是話語的視覺化。人們正在歡呼，“讀圖 時代”和“讀碟時代”的到來，滿足於成為一個看圖識字的“無腦分子”，而 盜版“影碟”的盛行，也為視覺文化的泛濫注入了勃大的生機。“哈圖族”大 量湧現，圖書市場被各種“插圖本”和“漫畫本”所占領，視覺話語正在替代 文字話語，成為文化的主流形態。這無疑是最深層的弱智，它把語言推回到了 原始的“象形時代”。商業主義是文化的這種退化性變化的罪魁禍首。高度緊 張的職場競爭和用腦過度，是產生閱讀輕鬆化訴求的重要原因，但這同時也損 害了文化自身的品質，令其逐步喪失原創性和原典性，經過圖像的重新包裝、 注水、稀釋和通俗化，成為21世紀的新型“二手文化”。電影《英雄》是一個 生動的例證，它表明，為了迎合票房的需要，藝術是連思想、敘事結構、台詞 和表演統統都可以大幅度弱智化的。

　　文化弱智化的基本標誌，就是原創力的萎縮與喪失。前衛文藝是原創的搖 籃，但它的畸變已經令人感到憂慮。行為藝術被暴力、色情與黑暗的氣息所籠 罩，並且在流行文化的擠壓下日趨極端與激烈，但反叛主流道德有餘，而真正 具有話語革命價值的卻依然罕見。80年代曾經扮演過原創先鋒的文學，如今已 經日漸平庸。儘管70年代出生的作家被媒體炒作得天翻地覆，其中也不乏有才 華的精英，其小說的水準始終無法企近余華、北村、蘇童、格非那一代。他們 “全面接管文壇”的狂喜，最終只能是一個迷人的幻覺。批評家必須面對一個 無奈的事實：在資本掌控下的大眾化時代，文化已經失去了激勵原創的基本語 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