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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baihang 2011年04月14日15:54:56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james_hussein_bond· 一 “章國慶的工作將改寫生物學教科書!”王永申請博士後,到橡樹嶺國家實 驗室來面試的時候,到處聽到這句對他未來老闆的評價。學分子動力學的王永本 來對改行做生物分析化學方面的博士後有些忐忑,聽了這樣的評價後覺得值得一 試。和各級領導及科研人員都見過一次面之後,最後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外面。 走廊里懸掛着章老師的大幅半身照,寫着他獲得美國總統獎的事跡,十分令人眼 熱。章老師本人很熱情,沒有架子,比國內那些老師不苟言笑大擺架子的感覺好 多了。回家後查出來章老師幾年前在《自然》和《科學》上連續發表了三篇論文。 雖然他缺乏生物學的背景知識看不懂,但是華人那時候能在《自然》、《科學》 上發一篇論文的都很少,連發三篇的屈指可數。看來章老師水平肯定很高。再加 上橡樹嶺擁有世界上非保密類最大的計算機,這對搞分子動力學的人是個很有利 的資源。王永決定接受橡樹嶺這個博士後位置。 王永到橡樹嶺報到,正趕上泡沫聚變被《科學》雜誌炒作,而橡樹嶺實驗室 卻千方百計要把自己撇清的時候。因為王永這個項目中一個合作者是物理室的, 對整個事情的內幕都很清楚,王永也等於親眼目擊了事情的始末。按照橡樹嶺實 驗室的規定,一篇文章必須先經過內部審查合格才能送出去發表。這規定主要是 為防止有關軍工方面的機密泄露,但也是為了保證公開發表文章的質量。始作俑 者塔里亞汗第一次寫出泡沫聚變的論文,內部審查評為不合格。因為被認為是重 大發現,實驗室領導要求組織專門人員重複實驗,以確認結果的可靠性。這時塔 里亞汗違反規定私自把文章寄給《科學》雜誌。橡樹嶺實驗室發現後,立刻去函 《科學》雜誌以違反規定為理由要求撤稿。《科學》雜誌對之不理睬,認為除了 作者外,他人沒資格要求撤稿。將文章送給三個審稿人審評。然後,在三個負面 審評意見和橡樹嶺實驗室的再次撤稿要求下,《科學》編輯決定將文章登出。文 章發表後,由橡樹嶺資深核物理學家沙皮若領導的實驗組仔細重複了泡沫實驗, 得出結論認為沒有核聚變的證據。結果發表在《物理快報》上。不久之後,塔里 亞汗離開了橡樹嶺。 從這件事情,王永看到了橡樹嶺實驗室對科學的嚴謹態度。如果是在國內, 還巴不得能上《科學》呢,怎麼可能要求撤稿呢!更不可能找另外的人來重複實 驗進行檢查。這不是拆台嗎。王永為自己能在這樣一個高水平的實驗室工作感到 欣慰,也很自豪。 王永是做模擬的。他雖然是在章老師的指導下,但是主要合作者是幾個搞理 論的。一個是物理室的羅馬尼亞老頭。老頭十分耿直,耿直得常常令人尷尬。他 真心地信奉科學至上的信條,從來不會為政治原因而折衷。他寫文章時,不會因 為怕得罪審稿人而減弱語氣。他會毫不客氣地要求你加班加點,因為為科學奉獻 是天經地義。另一個是田納西大學化工系的大佬。這位大佬平常神龍見首不見尾。 但是有他名字的經費申請,無論是向能源部或國防部的,都是幾乎百分之百的批 准。他常常將世界各地的各學科大佬請來做學術交流,而不管對方有多大名氣, 總是一請就來。他常自誇說他的愛因斯坦數等於四。愛因斯坦自己的愛因斯坦數 等於零。他的共同作者的愛因斯坦數等於一。這些人的共同作者的愛因斯坦數等 於二。以此類推。化工大佬和愛因斯坦隔了三個人。最後一個是數學和計算室的 新星。這位計算新星做學生的時候曾經用一個星期寫出了光子晶體能帶計算的程 序,用它寫了一篇小論文。這是他唯一在光子晶體方面發表的論文,現在已經成 為那個領域裡的經典。每個人都有一手絕活。難得的是能把這麼多不同學科的人 組合在一起攻關一個項目。這也是橡樹嶺實驗室一個獨特的優勢。 他們攻關的項目,是一個艱難無比的課題:DNA測序。 二 DNA測序如果不算是生物學裡面最大的問題,也一定是生物化學裡面最大的 問題。DNA鏈的雙螺旋結構,被列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發現之一。四種核苷 酸按照什麼順序排在DNA鏈上,而這種排序又如何決定蛋白質的合成以及對生命 體內各種化學過程的作用,則是之後生物學界要回答的對生物和醫學都有深遠影 響的問題。首先要有一個能給DNA測序的方法。老前輩桑格因為發明現在還通用 的桑格法而第二次獲得諾貝爾獎(第一次是因為定出胰島素的結構)。桑格法用 了三十年了,仍然占據着DNA測序的主導地位。和三十年前相比,現在的化學分 析手段提高了不知多少個數量級。相應的,DNA測序手段也應該有個突破了。人 類基因組計劃一共花了三億美元。如果今天重新作,技術的改進可以把錢省到五 千萬。所有人的夢想是有一個新突破,能夠用一千美元就完成這樣一件工作。如 果有人現在做到了,得諾貝爾獎都是有可能的。 自從納米技術被炒熱後,有人提出用納米微孔測序。辦法是將DNA鏈穿過納 米微孔,利用核苷酸的不同大小,當它們通過微孔時,測量DNA鏈速度的變化, 或相應的電信號或機械信號的變化,來定出核苷酸的順序。這個拿DNA線穿納米 針鼻的主意,頂多是有人用分子動力學模擬一下,沒有多少人當真。三年前,章 老師提出了用納米電極測量核苷酸的電阻,以此給DNA測序,並申請了專利。章 老師說到做到,從NIH申請到了經費,湊起人手要把這想法實現。對於這個想法, 多數人認為不會成功。但是如果真成功了那就真把DNA測序費用降到一千美元了。 王永來橡樹嶺好幾個月了,工作不可想象的困難。他整天和鳥嘌呤、腺嘌呤、 胞嘧啶、胸腺嘧啶這四種核苷酸分子的模型作鬥爭。無論他如何嘗試,都無法在 模擬中令這些分子老老實實地沿着設計的方向排好,再從兩個納米電極之間橫躺 着穿過去。他做了納米微孔的模擬,發現用那個容易多了。他不由得懷疑用納米 電極比納米微孔是更加瘋狂的主意。去問章老師,章老師建議如果分子熱運動太 大,可以降低模擬的溫度。王永對這個建議感到十分疑惑,因為實驗都是設計在 室溫下做的。如果溫度那麼重要,為什麼只在模擬上降溫?事實上,還沒有聽說 過有人在低溫下做DNA測序呢。 正當王永被核苷酸的熱運動攪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合作團隊已經做出了重大 成果。在實驗方面,博士後李蘭買來了冷凍的四種純核苷酸,用電化學的辦法生 長了納米電極,居然讓她測出了每種核苷酸的電流電壓曲線。理論方面,羅馬尼 亞老頭也不含糊,在計算新星幫助下用第一原理算出了四種核苷酸的電流電壓曲 線。當李蘭把獨立得出的理論和實驗曲線放一塊兒給大家看時,組裡所有人都沸 騰起來了:理論和實驗符合得太好了!四種核苷酸的電阻都不一樣,而理論和實 驗的結果中,四種核苷酸電阻大小的排序完全相符。甚至從數值上看,只要把實 驗曲線乘以一百,就和理論曲線基本吻合。這簡直是奇蹟。如果這結果是對的, 就證明了用納米電極來測量核苷酸電阻確實能區分出四種核苷酸。換句話說,這 個方法就被證明可以用來做DNA測序!章老師激動地說,快把文章寫出來,又是 一篇《自然》。轉身看見王永,說你算算這一百倍的因子是怎麼來的,把你也加 入作者名單。這篇文章要把所有人都加進來。 章老師立刻打電話給羅馬尼亞老頭,報告這個好消息,同時問他能不能儘快 把理論部分寫出來。羅馬尼亞老頭說如果你急着要我今天晚上熬夜寫,明天就可 以給你。章老師大喜,說好,我叫王永把電路模型算出來,到時候可以把理論和 實驗完全銜接起來,我有把握能發到《自然》上面去。大家好好干,以後還有更 多的好工作要做。 這天王永離開實驗室的時候,覺得前景一片光明。 三 橡樹嶺的地名,取自這裡一條橫貫東西的不高的山脊。因上面長滿了黑橡樹 而名橡樹嶺。實驗室是靠着山脊南面建的,而橡樹嶺市居民區卻在北面的山谷中。 橡樹嶺市緊東頭,一條克林吃河擦着小鎮的邊打個彎向南流去,在橡樹嶺這兒留 下一條筆直的長約兩英里的水道。據說這是美國最好的賽艇的水道,美國奧運劃 艇隊就常常來這裡訓練。一到周末,這裡就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大型旅遊車,載着 北美各大學或高中的划艇隊和細細長長的划艇來比賽。緊靠着碼頭是一個大屋頂 建築,屋頂上立着三個正方型大牌子,醒目的白底紅字“新華宮”一里以外就能 看見。新華宮中餐館已經開了三十年,在橡樹嶺的六十年歷史里應該算老牌中的 老牌了。不知新華宮這名字是不是當年保釣運動的產品。 不知為什麼,明明是一條河,橡樹嶺人卻都管這裡叫湖邊。王永住的地方離 湖邊不遠,走十來分鐘就到。他和妻子常常吃完晚飯來這裡散步。今天沒有划艇 比賽。湖邊靜悄悄的,只有野鴨偶爾地叫一聲。水面上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齊的白 色浮標。一邊沿着湖岸走,王永一邊對妻子講着今天在實驗室的事情,心裡的興 奮還沒有完全散去。湖對面山腳下,一列停着的火車突然動了起來,車輪在鐵軌 上的撞擊聲打破了寧靜。在湖邊餵野鴨子的一個小男孩停住手看火車。王永也停 下來,說:“咱們要個孩子吧。”妻子輕輕地回答“嗯”。落日的餘暉映照出一 對浪漫無比的身影。 這時候,小男孩的媽媽走過來,熱情地和王永兩人打招呼。她先自我介紹說 叫瑪麗,那邊是她兒子強尼。然後問:“你們是新搬到橡樹嶺來的吧?”王永答: “已經來幾個月了。”瑪麗問:“你們是從中國來的嗎?”王永說:“最初從中 國來的。我們在紐約已經住過好幾年了。”瑪麗又問:“在橡樹嶺住得習慣嗎?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是橡樹嶺土生土長的,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說。”王 永妻說:“一切都好。我們很喜歡這個小鎮的生活。跟紐約那樣的大都市很不一 樣。人人對我們都很熱情。”瑪麗笑道:“呵呵,你們沒聽說過‘南方的熱情’ 嗎?哦,你們找到教堂了沒有?如果還沒找到,就到我們浸禮教會來吧。我們是 橡樹嶺最大的教堂。”王永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不去教堂。”瑪麗像看怪物一 樣看着他們,說:“你們不是說真的吧?生活中怎麼能夠沒有上帝?”說着沖湖 邊喊了一句:“強尼,別下水!水裡有帶核能的東西!”王永使勁忍住笑,他妻 子沒聽懂南方口音,不知道王永為什麼做怪臉。瑪麗轉回頭接着對王永兩人說: “到我們教堂來吧。你們會認識很多朋友。我們也有好幾個華人教友呢。你們一 定會喜歡他們的。乾脆我邀請你們這個星期天作為客人來參觀我們的教堂來吧。 你們星期天有時間嗎?”王永無奈地說:“其實我們是佛教徒。不過我們不願意 張揚。”瑪麗說:“啊,我理解,我理解。我沒有對你們的宗教不敬的意思。不 過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們教堂來看看啊。”說完硬塞給王永一張印着教會名字 的小紙,然後轉身拉着小強尼走了。 夜幕降臨了。王永在自己的小書房裡苦思納米電極的電路問題。隔着兩條街 和一片樹林,一座精巧的小洋房裡羅馬尼亞老頭嘴裡叼着煙斗在奮筆疾書。同時, 橡樹嶺市西頭一座豪華的兩層大宅門前的台階上,坐着一個小女孩。她右手舉着 一個手電筒,照着一本書,一頁一頁翻着。突然房子裡傳出嘩啦啦什麼東西打碎 的聲音,伴隨着大聲爭吵的聲音。小女孩趕緊放下手電筒,用手捂住耳朵。但是 聲音還是不斷傳過來。“你一回家就擺那個臭臉,看着就煩。”“我本來挺高興 的,可是家裡這個樣子,能讓人高興起來嗎?”“你嫌亂你收拾啊!你什麼時候 幹過一件活了?你有時間就去別人那兒打牌,我憑什麼要給你做牛做馬?老娘在 國內單位里也是說一不二的,還不是為了你把工作辭了?你當初要出國,要不是 我爸爸,你能辦成護照嗎?你現在耍威風了,擺起架子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 西。”咚地一聲,什麼東西倒了。門外的小女孩開始抽泣。這時候旁邊一所房子 里跑出一個差不多同樣年紀的小女孩,過來說:“珍妮,我媽媽說如果你願意可 以到我家來玩一會兒。”珍妮趕緊一把抹掉眼淚,擠出笑臉說:“凱蒂,謝謝 你。”兩人一起跑了過去。房子裡爭吵的聲音時高時低。突然門打開了,裡面傳 出了女高音:“章國慶,你要敢出這個家門,你就永遠別回來!”門砰一聲又關 上了。又過了一會兒,門再次打開,一個女子走出來,看到台階上的手電筒和書, 問:“囝囝呢?囝囝呢?”然後大聲叫起來:“珍妮!”聲音刺破夜空。鄰居家 門開了,凱蒂的媽媽領着珍妮的手走出來。她對珍妮的媽媽,也就是章夫人說: “我看見珍妮自己在外面。天黑了怕不安全,就讓凱蒂叫她過來玩。你不介意 吧?”章夫人說:“真是不好意思。謝謝你了。”然後拉着珍妮進屋。 這一夜,只有李蘭睡得最香。李蘭念研究生時是專門用納米電極做測量的。 她對什麼DNA測序是一點也不懂。現在被趕鴨子上架,成了這個項目的主角。她 只是渾渾噩噩老闆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獲得了進展。 今天她真是非常高興。回家後和兒子玩了一個晚上作為給自己的獎勵。兒子睡了 以後又看了一會兒電視,過了一個可以說是自從念研究生以來最輕鬆舒服的晚上。 明天一定會更美好。 四 第一次羅章大戰的起因是章老師和李蘭之間的一個誤解。章老師以為李蘭在 寫實驗部分。而李蘭只對生長電極的部分內行,對DNA部分她根本不明白。所以 李蘭以為老闆會來寫實驗部分。本來章老師打算第二天早晨和李蘭討論這件事的。 因為頭天晚上和老婆吵架,第二天暈暈乎乎的。早晨來的時候沒找到李蘭,上午 又開會,就給忘了。一晃一個星期過去了,兩人誰也沒動手寫。另一方面,羅馬 尼亞老頭熬了個通宵,第二天早晨就送來了電子版的理論部分初稿,還加上了草 草寫成的引言部分。王永用李蘭給的納米電極和空隙的尺寸,怎麼也不能令理論 和實驗曲線吻合,找不到合理的模型能給出接近一百倍的因子而不改變電流電壓 曲線形狀。他實在沒辦法,只好用一個簡單的水滴加低濃度離子的模型,勉強湊 出實驗測得的電阻數值。至於核苷酸分子在裡面起的什麼作用,只能等老闆來解 釋了。王永把模型寫下來,電郵給羅馬尼亞老頭。羅馬尼亞老頭看了,皺了半天 眉頭,還是決定先把它加進草稿里再徵求其他人的意見。 文章的實驗部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羅馬尼亞老頭等了一星期沒見回音,急 了。他用章老師以前在國內中文雜誌上發的文章的英文摘要為底稿,加上李蘭作 過的內部報告內容,把實驗部分寫了出來。拼成了一篇完整的初稿後,他寄給所 有共同作者。他在電子郵件里說:“理論合作者們拼死拼活熬夜寫出來了他們的 部分,好象並沒有感動實驗合作者們一絲一毫。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見到從實 驗合作者那邊來的一個字。我已經替我們的實驗合作者們把他們的初稿寫好了。 你們如有改動意見,都可以電郵給我。我們現在需要一些實驗細節。理論和實驗 好像並不象我們原來以為的吻合得那麼好。王永的水滴模型必須重做。但是沒有 實驗細節他只能瞎猜。所以我要求實驗合作者們立刻回復我的郵件,把草稿中的 實驗步驟都充實進去。王永才能以此為根據改進他的模型。”章老師見了火冒三 丈,立刻毫不客氣地回了電子郵件,並轉發給所有人,說:“理論家們的貢獻是 值得稱讚的。我感謝你們的努力工作。從現在開始,我來接管這篇文章。你們只 需要把各人的貢獻電郵給我就行了。至於如何將實驗和理論結合到一起,是我考 慮的問題。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也是這篇文章的通訊作者。你們做好你們 份內的工作。請不要懷疑我的領導。”羅馬尼亞老頭反駁道:“你要當通訊作者, 就要負起責任來。理論部分都寫好一個星期了,你的實驗部分在哪兒呢?”兩人 誰也不相讓,戰火有愈演愈烈之勢。 內戰停火,是因為有外敵入侵。化工系大佬忽然發話,告訴大家去看一下剛 出來的這一期《納米快報》,裡面有一篇加州理工學院文卓教授的理論文章。大 家下載了文章一看,都不由得心裡涼了半截。文教授不僅把用橫向電導測量的辦 法做DNA測序的原理講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把四種核苷酸的電流電壓曲線都算出 來了。這樣一來,橡樹嶺的工作的重要性就大大打了折扣。至少這第一是沒了。 更要命的是,除非能在理論上轉出新的角度,整個理論工作就等於是重複別人的, 沒有任何創新可言。羅馬尼亞老頭和章老師息火停戰,章老師卻沒消停。他接了 個電話,就去見律師去了。原來他已經上了法庭要和夫人離婚。 中午,化工系大佬叫大家一起到新建的食堂去吃飯。除了章老師去見律師沒 回來,所有人都去了。因為剛看了文教授的文章,大家情緒都有些低沉,默默地 吃飯不出聲。王永一邊吃着,一邊看着窗外。外面小池塘里兩隻天鵝自由自在地 游泳,一點不怕小橋上過往的行人。王永心裡暗笑:“也不知天鵝怕不怕水裡有 帶核能的東西。”他聽人說這池塘里曾出過三隻腿的青蛙,也不知是真是假。這 時化工大佬說道:“其實文卓的文章也起源於橡樹嶺。”王永回頭問:“文卓來 過橡樹嶺嗎?”化工大佬答道:“沒有。可是他現在和藍海在同一個NIH項目上, 也在做DNA測序。而藍海則確實是從橡樹嶺出去的。章老師最初就是想和藍海一 起做這個項目。他對整個想法都很了解。他過去之後,把這些想法告訴文卓,並 不令人驚奇。文卓能夠把想法理清楚,把曲線算出來,然後搶在我們之前發表, 也是很有本事的。”羅馬尼亞老頭氣鼓鼓地說:“我不在乎誰第一誰第二。他那 文章用的緊束縛近似。核苷酸分子和電極之間沒有化學鍵,緊束縛近似做出來的 根本不能信。我們用第一原理算出來的,總是更可靠些。如果發不了《自然》, 我們就發《物理評論》唄。”化工大佬接着說:“我們的理論自然比他的做得好。 如果加上實驗,發到《自然》上還是有可能的。現在關鍵是如何把理論和實驗吻 合起來。李蘭,你能不能描述一下實驗是怎麼做的?”李蘭一聽自己被點了名, 嚇一跳。她不敢亂說,怕說錯。想了一想,說:“其實還是得章老師來說。我不 能說。”她本意是說自己說不清楚,結果被大家聽成了章老師不讓她說。大家又 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化工大佬打破了沉默:“好吧,我跟章老師談一談。這 個項目需要大夥齊心協力。互相之間還是要信任的,不然合作就不好做了。”李 蘭這才意識到她被誤會了。現在除了把實驗細節講出來,又沒別的辦法解釋。可 是如果她講的話,十有八九會講錯。她心裡委屈得都要哭了。想來想去,只好等 章老師回來跟他解釋了。 第二天,不知道化工大佬和章老師談了些什麼。章老師發了一個通知,要求 所有人下午來開會。會議主題是,解決如何使理論和實驗吻合的問題。 五 田湘紅看着眼前的離婚協議書,孩子撫養計劃,和另外一些亂七八糟的表格, 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由自主地她拿起電話按了章國慶辦公室的號。聽到熟悉的 “Hello”她差點哭出來。“別掛電話,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還有什麼 好說的?”“要是真離了婚,你怎麼辦啊?你從來不會自己拿主意的。誰幫你拿 主意呀?”“不用你操心。別再把我當成你的孩子了。就是孩子也有長大的時 候。”“你看不出人和人的區別的。比如說,你那個女博士後,要把任務派得詳 細些。她沒有主動性。那個男博士後,要多信任,不要太指手畫腳。”“你煩不 煩啊。我的學生怎麼指導不用你管。”“我求求你了。我以後不跟你發脾氣了, 好嗎?”“你這話說了有一百遍了吧。還能讓人相信嗎?”“我這次是真的。你 需要我。為了你的工作,我們不吵架了,好嗎?你的工作到要緊的關頭了,沒有 我幫着怎麼行啊。”“你別瞧不起人了。沒有你,我照樣活得好好的。”“我不 是瞧不起你。我是關心你。我是要你成功。”“你關心的,只是我發表幾篇文章, 申請幾項專利。你從一開始就是利用我。沒有你,我會做得更好。我不需要你。” “你自己能做什麼?你申請學校是不是我給你挑的?你找導師是不是我給你挑的? 你找工作是不是我給你出的主意?你招的博士後哪個不是我給你拿的最後主意? 你是不是跟我說過我看人從來沒看錯過?你寫的文章,沒有我幫你改,你能發到 《自然》、《科學》上去?你的報告,我要不先聽一遍,幫你改過,誰能聽得懂? 你想想看,沒有我你現在在哪兒呢?”“我沒時間和你吵架了。把字簽了,你要 多少錢都好說。不簽字的話,我自己到銀行開個帳號,你喝西北風去吧。”電話 掛了,田湘紅才意識到又吵了一回。她伏在桌上哭出聲來。 下午,王永來到會議室。靠牆的桌子上擺了幾盒點心,還有兩大瓶可樂。他 拿了一塊點心,倒了一杯飲料,然後回頭找座位。看見除了組裡幾個人外,居然 室主任也來了。王永在室主任旁邊坐下,跟他打了招呼。有趣的是,理論的人都 坐在一邊,實驗的人都坐在另一邊。中間是王永和室主任兩人。沒想到會議是學 術報告的形式。先是李蘭作報告。她講的實驗過程,以前的報告都已經講過了, 沒有新內容。幾張實驗結果的圖,大家也都看過了。李蘭講完後,章老師說: “先別忙提問。等每個人都講過了再一起討論。”接着,羅馬尼亞老頭講計算。 老頭也不管聽眾是什麼人,擺出了各種公式、符號、縮寫,然後就是一個接一個 的計算結果圖。所有人大概都看暈了。羅馬尼亞老頭講完以後,整個會議室靜悄 悄的。最後是章老師的報告。這個報告聽得王永莫名其妙。章老師先講了一通生 物信息學。然後講起了離子輸運方程。聽到結尾,王永也沒搞明白章老師講的和 今天要討論的問題有什麼聯繫。 後面的所謂的討論,很快就演變成兩個搞理論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輪流考問 李蘭。很明顯,兩位理論家誰也沒做過實驗,問題問不到點子上。李蘭則是抱定 了決不多說一個字的信念,雖然每問必答,但答得都很簡潔。討論了很長時間, 大家知道的,仍然沒超出開始李蘭報告裡講的內容。整個下午,王永的水滴模型 都被忽略掉了,沒有人提一句。另一個很詭異的事情,就是章老師沒有積極地參 加討論。李蘭一直希望章老師能解釋一下實驗是怎麼回事,來給她解圍。但是章 老師即使開口,講的也不比李蘭講的更清楚或更詳細。 室主任已經看了好幾次表了,終於說:“我還有個會,先走了。你們好好討 論。這個工作很有潛力。”然後離開了。幾分鐘後,章老師接了個電話,也走了。 討論了很久,話題轉移到了實驗數據的重複性上。羅馬尼亞老頭要求李蘭把 所有的原始數據都拿出來,讓他們一條曲線一條曲線地檢查,看有沒有重複性。 這一下把李蘭激怒了,她問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整個事情的目的不就是要 理論和實驗符合嗎?我給了你們符合的曲線,還不夠嗎?”羅馬尼亞老頭擺出一 臉吃驚的樣子,說:“你聽見自己在說什麼?我希望你說的不是真的。重點不在 理論和實驗符合不符合。我們現在只想知道實驗到底測的是什麼。”李蘭說: “要把所有實驗數據都畫出來,我得請示老闆要不要花那麼多時間。”羅馬尼亞 老頭說:“你給我原始數據就行,不必畫出來。”李蘭說:“原始數據沒法給 你。”兩人爭執不下,誰也不退讓。最後,化工大佬終於叫兩邊停下來,說: “看來我還得再和章老師溝通一下。我不明白為什麼拿出原始數據會這麼困難。 但是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讓一個博士後為難。這件事還是應該在正式職員之間解 決。”會議於是不歡而散。 傍晚在湖邊散步的時候,王永給妻子講了下午發生的事。妻子問道:“真奇 怪啊。難道原始數據里有假?”王永說:“我覺得不應該這麼惡意猜測。可是我 也忍不住這麼想。要是沒有假,如果是我,自然樂得把數據都扔給羅馬尼亞人去 鼓搗。這能有什麼困難呢?”妻子問:“有沒有什麼其它的可能啊?”王永說: “我一直在想還有什麼其它可能。可是想不出來。不過,她也沒有做假的動機。 這個項目剛開始幾個月,做不出結果也沒什麼,沒必要做假啊。”妻子說:“你 應該直接找李蘭去問。也許她英文不好,講不清楚,用中文就能講清楚了。”王 永說:“嗯。讓我好好想想怎麼問。” 六 王永反覆琢磨了幾次,最後還是決定用英文電郵他的問題給李蘭。這樣他有 一個記錄,以免以後說不清楚。他的第一個問題很簡單:“水滴的大小對測量結 果有多重要?”李蘭的回答也很簡單:“很重要。”王永繼續問:“那你如何保 證測量過程中水滴大小不變?難道水滴不蒸發嗎?”李蘭答:“當然蒸發。一通 上電流,水滴蒸發很快。我每次只有大約兩條曲線可以用。雖然我測得的曲線多 得多。”王永問:“每次能測得幾條曲線呢?”李蘭答:“有五六條吧。但是多 數都不能用。所以我說沒法給原始數據。”王永說:“我理解。我不需要原始數 據。五六條曲線要測很長時間吧?那需要多大的水滴呢?”李蘭答:“水滴的直 徑一毫米。太小的話根本來不及測量。”王永看到這個答案,愣住了。這是納米 電極測量嗎?用一毫米直徑的水滴,無論水滴里放了什麼,有沒有納米電極,都 無所謂了。王永不由得想起“滄海之一粟”這個成語。現在水滴就是滄海,納米 電極就是一粟。王永有些不敢相信,又問了一句:“每次都是一毫米?那測出的 電流電壓曲線還有區別?”李蘭回答得很肯定:“當然啦。裡面的核苷酸不同, 測出的曲線當然不同啦。” 王永想了一陣,把信轉發給了羅馬尼亞老頭。幾分鐘後收到了羅馬尼亞老頭 寫給所有人的信,其中簡單轉述了王永從李蘭得到的信息,然後明確宣布實驗數 據不可取,他決定牽頭用現有的計算結果寫一篇純理論的文章,共同作者將是這 個項目中所有搞理論的人。這直接引發了章羅戰爭的第二場戰役。章老師發信給 大家,說做理論的不應該如此倉促下結論。章老師提出幾點證據證明實驗結果是 可取的。第一,用純水滴和用含核苷酸的水滴測出的電阻值差兩個數量級。第二, 含不同核苷酸的水滴測出的電阻值各不相同。第三,在水溶液中測量有機分子的 電阻以前已經發表了很多實驗,從沒人提出疑問,說明這個方法是可靠的。現在 的主要問題是如何把理論和實驗結合起來,而不是懷疑實驗方法。結果只是收到 羅馬尼亞老頭和計算新星兩人的分別反駁。計算新星指出由於整個電極都是裸露 的,水滴接觸的電極總截面遠大於納米電極的截面,所以測到的電流絕大部分都 不是從納米電極流過的電流。羅馬尼亞老頭的回信則指出因為純水和核苷酸溶液 蒸發速度不一樣,在蒸發過程中測出來的電阻當然可能不一樣,但是無法比較, 除非他們能在水徹底蒸發完了以後測量。章老師對這個提議嗤之以鼻,反過來提 出要討論溶液里的電荷動力學,羅馬尼亞老頭直接表示他不感興趣。 王永先去找羅馬尼亞老頭,仔細討論之後認定實驗是錯的。然後被章老師叫 去,要求他同意繼續按原來的計劃寫理論和實驗結合的文章。王永一點也不含糊, 直接說:“我認為實驗做錯了,現在沒有可用的實驗結果。如果發一個單獨理論 的文章還是可行的。寫理論和實驗結合的文章,現在做不到。”章老師按住心裡 的不快,說:“我只是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也向他們轉達一下。”王永說:“好, 我會轉達的。另外我有一個建議。實驗需要重新做。要想一個不同的辦法。用水 滴顯然不行,”他還沒說完,就被章老師打斷:“你不用操心實驗方面,專心做 你的模擬就行了。” 化工大佬一星期只來橡樹嶺一次。這天剛進辦公室,就見章老師捧着厚厚的 一個筆記本跟進來。化工大佬笑道:“嘿,哪股風把你吹來了?”章老師說: “唉,我們的DNA項目有些麻煩,想請你出面解決一下。”化工大佬說:“沒問 題。需要我怎麼幫忙?”章老師打開了筆記本,翻了幾頁,然後說:“你看過羅 馬尼亞人的理論沒有?我認為他是錯的。我覺得他根本不懂測量方法,卻亂說 話。”化工大佬說:“那個老頭脾氣有些怪。你要容忍些。他的學術水平還是很 不錯的。我們這個項目,要大家互相信任才能成功。”章老師說:“他現在只會 拆台。照這樣下去我們的工作都沒法做了。我決定讓你來主持理論方面的工作。” 化工大佬連連搖頭,說:“這樣不好。你還是應該想辦法和他搞好關係。我和他 合作過很多次了。雖然有時他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但是每次的合作都是成功的。 有什麼問題我們都應該拿到桌面上來。我不會在他背後捅刀子。”章老師說: “我認為咱們這個隊伍里只有你真正懂理論。我可以把所有理論的經費都給你支 配。你可以再雇一個博士後。”化工大佬說:“不行。我雖然也做一點模擬,但 是他們那些計算我做不來。即使雇個博士後也做不成。你還是想想怎麼好好和他 們合作吧。我可以幫你說幾句話,勸勸他們。”章老師和他談了一個小時,怎麼 也無法說服他。最後因為化工大佬要去開會,急匆匆走了。章老師只得離開。 不知化工大佬和羅馬尼亞老頭後來談了什麼,顯然沒有一點效果。應該說有 很大的負面效果。有一天,羅馬尼亞老頭突然給所有人發了一封長長的信。他在 裡面狠狠地批評了章老師不學無術,道德敗壞,沒有一個基本的科學家的素質。 還沒等章老師回答,化工大佬立刻跟了一封信,先向大家道歉,說都是自己的錯, 話沒說清楚。然後勸大家都要冷靜,要一起把項目做好。章老師只是回了一個簡 短的回答,說他不理會對他的侮辱,而會繼續做好工作。但是所有人現在都明白 理論和實驗兩部分人已經不可能在一起工作了。 七 章國慶和田湘紅各自開車來到市政府大樓。章國慶在門口等到了律師,然後 和律師一起進了大樓。田湘紅沒有律師,自己找了個空座位坐下,等着上訴案的 開庭。 三個小時後,休斯頓法官很無奈地看着下面的原告被告,一對鬧離婚的華人。 作為田納西一個小鎮的法官,他二十幾年只經手過三宗有華人的案子。第一宗是 十年前一個中國學生闖紅燈與別人撞車,被索要醫療費和誤工費。那個中國學生 一再提出原告的吸毒問題,以為那樣就可以不賠或少賠。後面兩宗都是離婚。沒 想到在上訴法庭,又碰到了一宗中國人離婚的案子。總之中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 不懂法律,在法庭上很隨意。唉,可憐的中國人,讓他們看看法律的嚴正無私吧。 休斯頓法官一邊斟酌着用詞,一邊緩慢地說着,“本案田女士不服安德森縣 法院給予章先生的離婚裁決。離婚裁決包含對雙方財產及章先生退休金的平分, 並將年幼的女兒判給女方撫養,及每月六百美元撫養費。雖然田女士最初有代理 律師,但律師旋即被田女士辭退。她的上訴是自己執行的,書面材料也是自己寫 的。 “從一開始,就有兩項要求駁回上訴,一項是由章先生的律師提出的,一項 是章先生自己提出而後律師同意的。章先生的律師要求駁回上訴的理由,是上訴 方並未提供一審過程的記錄全文。章先生本人的理由,則只是重複了他要求離婚 的依據。關於第一點,即使沒有記錄全文,本法庭仍然有責任覆審所謂的技術記 錄,檢查是否有推翻原裁決的依據。至於章先生的要求,本身並不構成駁回上訴 的依據。因此兩項駁回上訴的要求均不採納。 “回到案子本身,我們無法檢查田女士提出的任何一審過程中的問題,因為 在她的書面材料中她沒有提出任何問題。而且她的書面材料也沒有滿足田納西州 上訴程序規定第二十七條的要求。田女士口頭提出的唯一抱怨就是她要求法院不 給予離婚裁決。即使她現在提出了一審過程中的問題,我們也無法判斷程序的合 法性,因為如前所說,她並沒有提供證據的記錄全文。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假 定引證的證據支持給出的裁決。 “最後,一審裁決中判給被告的原告二分之一財產及退休金,其條件是被告 提供相關的同居關係證據。現在由於被告沒有聘請律師而且她自己也沒有能力滿 足前述條件,我們現在將此條件改為由章先生的律師提供此證據。這一改動章先 生的律師在口頭辯論時已經同意。 “基於上述理由,除需要的同居證據改動外,原判維持。上訴費由田女士承 擔。” 法官話音一落,章國慶長出了一口氣。而田湘紅大哭了起來,最後是被法警 架着出去的。 離婚官司終於打完了。房子匆忙地賣掉。章國慶回到了單身生活。田湘紅帶 着女兒回國了,跟父母住在一起。幾個月後,就在章國慶因為工作焦頭爛額的時 候,他不得不請假回國。田湘紅瘋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章國慶回國把女兒接 回來,又到法院申請把孩子的撫養權要過來了。 八 王永回到家,推開門,看見沙發上坐着一個滿面紅光的中年人,前面的小几 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中年人見王永進屋,站起來和他握手,自我介紹說: “我是張淼基,諾城華人耶酥會的大牧師。聽說你們剛來不久,看看有什麼需要 幫忙的地方。”王永妻從廚房裡出來,說:“我都說過我們來了快一年了,不需 要什麼。可是張牧師非要等你回來。”王永說:“沒關係,請坐,請坐。”張牧 師坐回沙發上,王永在他對面坐下。張牧師問:“我聽說你是做分子動力學的?” 王永說:“是。寫寫程序,做做計算而已。”張牧師笑道:“不要小看這個做計 算。這是可以出大成就的。”王永問:“您也做過科學研究嗎?”張牧師說: “我是學物理的,在愛荷華州立大學拿的博士。”王永問:“是在Ames?”張牧 師說:“對。你熟悉嗎?”王永說:“不熟悉。那您在Ames物理系,應該認識劉 西北了?”“認識,不過是到橡樹嶺後才認識的。我在Ames的時候,劉先生已經 離開了。你也認識劉先生?”“不認識。我來橡樹嶺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我 看過他夫人劉安諾寫的文章。我太太很喜歡看的。我是從劉安諾的文章知道她先 生劉西北的。後來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劉西北就在橡樹嶺。”“劉先生的學問做得 非常好。我非常佩服。可惜現在象他那樣踏實的人越來越少了。” 兩人閒聊了一會兒,慢慢轉到了正題上,就是張牧師來的目的,動員王永夫 婦加入他們教會。王永不回答張牧師的動員,反問道:“您是搞物理的,怎麼搞 到宗教裡面去了?恕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不是搞物理失敗了?”張牧師說: “問得好。很多人都問我這個問題。如果你不介意,我講一個我個人的故事。有 一年,我外出開會,回來的時候,飛機出了故障,發動機熄火了。當時飛機上很 安靜,能聽到很多人在悄悄地哭。你能感覺到我們在向下落。在面臨死亡的時候, 回想我一生做過的事情,發覺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我沒感覺到害怕,只是覺得 懊悔和沮喪。覺得要是能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活得不一樣。就在這時,我眼 前忽然一片光明,好象進入了一個不同的世界。我感到了上帝的存在。我感覺可 以和上帝心意相通。奇蹟立刻出現了,發動機響了起來,飛機停止了下落。上帝 救了我們!我們安全地回來了。”“從此之後,您就不做物理了?”“對我來說, 上帝的工作更重要,更有意義。”“您不覺得,您其實應該感謝那個飛機的飛行 員?”“當然,飛行員也要感謝。但是沒有上帝給的奇蹟,飛行員也無能為力。” “那您覺得發動機熄火是什麼原因呢?是不是也跟上帝有關呢?”“事故總是會 發生的。不能把每次事故都歸咎於上帝。”王永似乎看到張牧師眼眶有些濕,好 象要哭的樣子。張牧師拿起杯子,喝了口橙汁,停了一會兒,接着說:“有時候, 你不到關鍵的時候,並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如果現在相信主,就不會臨時慌張。 你們年輕,現在覺得無所畏。將來會後悔的。” 王永妻從廚房出來說:“飯做好了,張先生您一起吃一點吧?”張牧師站起 來說:“不打攪你們了。我得趕緊回去了。這是我的名片。你們即使不加入教堂, 也可以來星期五晚上的聚會,可以認識很多朋友。”王永接過名片,說:“謝謝。 我們看看吧。” 第二天,老闆上法庭沒來上班。王永和其它幾個理論家們一起討論計算的結 果。那位計算新星拿着一個小筆記本電腦,展示一個又一個的漂亮圖表。王永越 看越頭疼,忍不住叫道:“停!我不明白你做了這麼多計算,到底說明了什麼問 題。”計算新星疑惑地抬起頭,說:“不是算核苷酸的電導麼?我算了各種各樣 幾何排列的,不同取向的,不同電壓下的,用不同密度泛函的。至於怎麼解釋這 些結果那是你們的事了。”羅馬尼亞老頭說:“這樣挺好。我們可以畫出電導如 何隨角度變化,如何隨位置變化,等等。”王永再問:“那這些結果對DNA測序 有什麼意義呢?”羅馬尼亞老頭說:“當然有意義。這樣做實驗的就能知道測量 的時候應該期待什麼樣的數值。”王永說:“是麼?根據我們現在的認識,你認 為做實驗的會選擇這種方法來做測序嗎?”羅馬尼亞老頭說:“那很難說。”王 永說:“最重要的是,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究竟電阻測量的辦法能不能用。我們這 些計算對這個根本問題有沒有提供答案呢?答案是什麼呢?”羅馬尼亞老頭問: “那你認為答案是什麼?”王永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不應該糾 纏細枝末節,而應該先回答大問題。計算新星,你能不能把你的結果都寄給我, 讓我回去琢磨琢磨?”計算新星說好,就要把ppt文件發給王永。王永說:“我 不要圖。你把數據給我就行了。”羅馬尼亞老頭帶着莫測高深的笑容說:“我等 着看你用這些數據表演什麼魔術。” 眾人散了之後,王永和羅馬尼亞老頭又聊了一會兒。聊到以前羅馬尼亞老頭 的同事,王永想起了張淼基,就問:“你認識張淼基嗎?”羅馬尼亞老頭笑道: “怎麼不認識。他以前就在我的組裡。他腦袋壞掉了,竟然放棄了科學。現在好 象是哪個教堂的頭。怎麼,他找你傳教了?”王永說:“是。一個學物理的,應 該對宗教比較免疫吧?他怎麼會那麼容易就轉了呢?”羅馬尼亞老頭說:“那是 一個大悲劇。任誰都受不了。我能理解,雖然我堅決不贊同他的選擇。”王永覺 得奇怪:“怎麼是大悲劇?”羅馬尼亞老頭說:“你不知道?也是,你剛來,這 麼慘的事情平常大家也不願意說。那一次他出差,回來的時候飛機出了點故障, 到諾城機場已經天黑了。那時候機場的那條路兩邊的道還沒隔開。他太太帶着孩 子去機場接他,被一個醉酒的開卡車的迎面撞上。太太和兩個孩子全撞死了。” 王永聽了,吃了一驚,不知該說什麼好。羅馬尼亞老頭自己來回說了幾遍“悲劇, 悲劇”,然後對王永說:“好了,咱們該回去工作了。”說完轉身走回了自己的 辦公室。 王永回到辦公室,下載了數據,開始試着畫各種數據的組合。這麼一琢磨, 就琢磨了兩天。他沒想到這將寫成他畢業後到現在最得意的文章。他更沒想到這 篇文章的起草會引起第三次羅章大戰。而他自己儘管不情願,也被捲入了。 九 王永夜以繼日地幹了兩天,這天晚上在家裡繼續干的時候終於有了眉目。因 為他以前做的分子動力學模擬,對這些核苷酸分子的軟弱性印象深刻。他決心要 從計算結果中找出不依賴於這些分子排列角度的普遍規律來。通過不斷地組合這 些結果,他發現算出的電導是電極和分子之間空隙的單調函數。於是他把所有不 同核苷酸分子在不同角度下的零偏壓電導數值都放在一起,作為電極和分子空隙 的函數畫了出來。當他把縱軸變成對數時,所有的數據點齊刷刷地排到了同一條 直線上。王永跳了起來,大叫一聲,椅子也被他推倒了。王妻穿着睡衣跑過來, 說你幹什麼呢,沒摔着吧?王永笑說我坐着怎麼會摔着呢。接着狠狠親了妻子一 口,然後一把抱起妻子,沖向了臥室。 次日一早,王永把圖打出來,興沖沖地來到羅馬尼亞老頭的辦公室。羅馬尼 亞老頭還沒來。王永在樓道里來回走着,腦子裡把要說的話理順。等了好一會兒, 才聽到羅馬尼亞老頭在樓梯口和別人說話的聲音。王永按捺住自己,等羅馬尼亞 老頭走過來。羅馬尼亞老頭看到他,笑道:“有什麼好消息?我看你好象把問題 解決了。”王永得意地把圖舉起來,說:“看吧。”羅馬尼亞老頭問:“這畫的 是什麼?”王永說:“所有的數據全在這條直線上。縱軸是電導的對數,橫軸是 電極和核苷酸分子之間的空隙。”羅馬尼亞老頭盯着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 “美,太美了!你是我們的畢加索,貝多芬。我要向你的傑作膜拜。”王永忽然 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兩人進了羅馬尼亞老頭的辦公室。羅馬尼亞老頭問道:“你 說這個結果是什麼意思?”王永不加思索地回答:“電導跟分子裡的電子結構無 關,純粹是幾何形狀的函數。”羅馬尼亞老頭接下去:“也就是說,電阻測量無 法測出核苷酸的內秉性質,而只能知道它的大小。”王永糾正說:“連大小都無 法知道。因為角度一變,結果就變了。只能知道它離電極多遠。”羅馬尼亞老頭 點頭道:“對。而離電極多遠是毫無用處的信息。與電極之間的距離,跟核苷酸 的電子結構,或甚至它的大小,都沒有什麼關聯。”王永接道:“所以我們可以 宣布電阻測量法的死刑了。”羅馬尼亞老頭伸出手,和王永握起手來,一邊握手 一邊說:“祝賀你,你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羅馬尼亞老頭又盯着圖看了起來,良久沒有說話。王永心裡有些忐忑,問: “還有問題嗎?”羅馬尼亞老頭問道:“這條線的斜率是多少?”王永說:“不 知道,但很容易算出來。”他立刻登錄自己的機器上,打開數據,查看擬合直線 的參數。王永寫下了斜率,羅馬尼亞老頭拿一張紙算了起來。幾分鐘後,羅馬尼 亞老頭笑了起來。他說:“勢壘高度五電子伏,正好是金電極的功函數。不會是 巧合。這個圖是對的。”接着,兩個人非常默契地開始組織文章所需要的材料。 吃了午飯後,兩人為寫文章分了工。下班的時候,誰也沒挪窩。直到初稿完成之 後,王永才慌慌張張地跑出去,開車回家。晚上在家裡開機看到羅馬尼亞老頭寄 來的初稿,王永顧不上再讀一遍,先轉發給章老師報喜。 章老師看到這篇初稿,發現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立刻向所有人發了郵件。 章老師強調這個項目他是主持人,任何文章都必須經他手才能發出去。同時也必 須將他列為通訊作者。羅馬尼亞老頭回了一個很詼諧的信。他說,這篇文章的結 論和你所堅信的完全相反,你難道要在科學雜誌上自己辯論自己嗎?章羅兩人你 來我往,唇槍舌劍在電郵上鬥了個不亦樂乎。羅馬尼亞老頭絲毫不退讓,堅決不 肯把章老師加進共同作者名單。第二天,章老師先去找羅馬尼亞老頭,對他說如 果他堅持這樣做,那麼王永博士後的經費就會被立即停止。羅馬尼亞老頭對此不 屑一顧,說博士後不是你想解僱就能解僱的,還有個程序手續呢。再說,你解僱 自己的博士後,哪能威脅到我啊。章老師沒法,回到自己辦公室。他習慣性地撥 了家裡的電話。聽到田湘紅的聲音,才想起來她現在只是“前妻”,隨手把電話 又掛了。另一邊田湘紅痴痴地拿着電話發呆,還在企望奇蹟的出現。章老師坐在 辦公桌前想了一陣,把王永叫去,要求王永自己退出這篇文章。 十 王永沒想到自己迄今最好的工作卻有可能終結自己的科學生涯。現在他面前 似乎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完成目前的文稿,結果就是徹底和章老師決裂。 他知道從上次討論實驗之後,他和章老師之間就已經無法交流了。如果這樣決裂 了,自己必須馬上找工作。但是博士後期間沒發表一篇分子動力學方面的文章, 而DNA這篇文章雖然可能很重要,卻跟他以前的工作沒什麼關係,不能增加什麼 份量。而且歷來負面結論的文章引用率都很低,對找工作也不利。早知如此,還 不如一畢業就直接找工作了。另一個選擇就是要求退出與羅馬尼亞老頭合寫的文 章,而另起爐灶跟章老師一起寫。這是無法做到的。計算新星肯定不會答應讓他 用那些數據的。另外章老師的觀點也是個大問題。沒有羅馬尼亞老頭的幫助,王 永毫無信心能把章老師的觀點轉變過來。不轉變過來,那文章就根本沒法寫。所 以這第二個選擇就等於完全放棄了這篇文章。那他博士後第一年等於什麼也沒做。 王永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吃完晚飯,和妻子到湖邊散步, 王永一句話不說,悶着頭思考着。妻子看他今天異常安靜,不由得有些擔心,問 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麻煩了?”王永說:“唉,其實不能算是工作上的 麻煩。老闆和羅馬尼亞老頭吵翻了,我夾在中間沒法辦。”妻子說:“你講給我 聽聽。即使我出不了什麼主意,至少比憋在心裡強。”王永慢慢講了整個事情的 經過。妻子笑道:“這個羅馬尼亞老頭也太較真了。”王永說:“是啊,我從沒 見過他這麼蠻不講理。”說完,他忽然意識到什麼,高興地抱住妻子,在她臉上 親起來。妻子說:“別,這是在公共場合。”王永說:“怕什麼。太謝謝你啦。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早晨王永一反常態起得很晚。不緊不慢吃過早飯,等王永開車到實驗室的時 候,他平常用的那個停車場已經滿了。王永不得不停到遠處另一個停車場。他毫 不在意,停了車後優哉游哉走了過來,直接到羅馬尼亞老頭的辦公室。這時羅馬 尼亞老頭辦公室的門已經大開了,但是裡面沒有人。王永進去坐下,隨手拿本雜 志看了起來。等了一會兒,羅馬尼亞老頭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進來了。屋子 里立刻充滿了咖啡的香味,又夾雜着些煙草味。看見王永,老頭滿臉笑容,說: “我們的畢加索來啦。又有什麼新的發現?”王永說:“我想談談文章的作者署 名問題。”羅馬尼亞老頭皺了一下眉,說:“有什麼問題嗎?”王永說:“是啊, 我想知道你不讓章老師署名,是什麼原因。是個人恩怨呢,還是科學上的原因。” 羅馬尼亞老頭說:“你知道我的。我才沒有什麼個人恩怨呢。我所作所為都是從 科學上出發的。”王永問:“那是什麼科學上的原因令你反對章老師的署名呢?” 羅馬尼亞老頭說:“我不信任他。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科學家。如果他成為通訊作 者,文章肯定會被改得一塌糊塗。”王永說:“你這麼說,有什麼科學根據嗎? 有實驗證據證明他會把文章改錯嗎?”羅馬尼亞老頭聽了一頓,說:“沒有。但 是我在看人上很有把握,不會錯。”王永說:“你這好象不是科學態度啊。”羅 馬尼亞老頭看了王永一會兒,然後哈哈一笑,說:“好樣的,你說服了我。我就 讓一步。但是有個條件,他不能改這個文章。”王永說:“你這個條件好象也不 科學。如果他能把文章改得更好呢?要知道對DNA領域的了解他比我們強。”羅 馬尼亞老頭說:“好吧,我就一讓到底,讓他做通訊作者。但是文章送出去之前 必須得到所有作者的同意。”王永說:“那當然。” 羅馬尼亞老頭象往常一樣動作飛快。王永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羅馬尼 亞老頭的信已經發給所有的人了。“在王永的堅持下,我同意由章老師作這篇文 章的通訊作者。但是我的條件要講清楚。這篇文章的基本結論不能改,也不能和 章老師他們的所謂實驗作任何聯繫。最後,任何改動都必須經過所有共同作者的 同意。”王永看了只有苦笑。這個老頭從來不知道講策略,也不給人留一點面子。 還好,章老師的回答客氣多了,“我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 章。我相信會對DNA測序領域有非常積極的貢獻。請大家拭目以待。”一場危機 終於被化解了,王永幾乎要對自己佩服起來了。 周末,心情舒暢的王永帶着妻子開車到大煙山,爬了一天的山。傍晚又在鴿 子谷購物中心買了大包小包的衣服。然後到第一號中國自助餐吃了龍蝦,很晚才 回到家。第二天都大亮了,兩人還躺在床上不起來。王永睜開眼睛,看着眼前蓋 住半邊枕頭的黑髮,伸出手輕輕地在上面滑過,然後把頭伸過去看妻子的臉。妻 子還閉着眼睛卻嗤地一笑,翻過身來說:“你醒了?想吃什麼?”剛說完,突然 快速爬起來,穿上拖鞋小跑着到洗手間,然後扒着水池乾嘔起來。王永起來跟到 洗手間,擔心地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王妻回答:“可能昨天吃的不新 鮮,胃裡有點不舒服。”王永說:“那你回床上再歇會兒吧。我來做早飯。”王 妻笑道:“什麼早飯,都快中午了。”王永把妻子拽回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說:“不管早上中午,今天給你吃一頓breakfast in bed(床上的早餐)。”王 妻咯咯直笑,說:“好吧,你做去吧。”王永用剩飯熬了粥,熱了兩個饅頭,又 炒了雞蛋西紅柿。一會兒的工夫,就用小床幾端着冒着熱氣的飯菜擺到了床上。 王妻吃了小半個饅頭,喝了一碗粥,把西紅柿吃了,雞蛋卻一點也沒碰。王永有 些擔心,要妻子繼續在床上休息。王妻說沒事,已經好了,堅持着起來了。 吃過飯,王永開機查自己的信箱,才發現羅章二人已經吵翻了。原來章老師 把改過的文稿送過來。羅馬尼亞老頭一看,裡面的結論被徹底顛了個,馬上就不 幹了。等到王永看到這些信件的時候,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了。羅馬尼亞老頭已經 決定回到原來沒有章老師的文稿。章老師則聲明他將起草一份只有他和王永兩人 的文章。王永這時心中只剩下無奈。 星期一早上王永一進辦公室,就收到羅章兩人的信,分別要求他去幫助寫文 章。王永乾脆裝作不知道,躲到圖書館去了,連吃午飯都沒回辦公室。王永辦公 室的電話響了一天。章老師也來找過好幾次。晚上過了下班時間好久,王永才從 圖書館回來。一進辦公室,電話就響了。王永接起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問: “你一整天都上哪了?那麼忙啊?手機也不開。”王永說:“我在圖書館。手機 忘了開了。”一邊說一邊查看信箱。妻子故意把聲音放輕了說:“告訴你一個好 消息你聽不聽?”王永大叫一聲:“糟了,我回家再跟你說吧,現在有急事。”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王永面前的屏幕上,顯示着生物物理雜誌來的信,說收到了投稿,題目是 《核苷酸電導的第一原理計算》,作者是王永和章國慶。王永這回徹底傻眼了。 十一 故事講到這裡,要進入肉戲了。先聲明一下,此故事純屬虛構,切勿對號入 座。尤其是橡樹嶺的人不要緊張。這種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並不是專門針 對橡樹嶺的。 “別慌,別慌。一定還有辦法。”王永慢慢坐下,試圖平靜下來。他登錄到 生物物理雜誌的網頁上,想先把文稿下載下來看看裡面都寫了些什麼。轉念又一 想,不用自欺欺人了,裡面是什麼不用想也知道。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去找章老 師要求撤稿。即使章老師同意撤稿了,自己的飯碗還保得住保不住。王永反覆重 復着這兩個問題,心裡一片茫然,手不自覺地摸到了電話。“咦,剛才妻子要跟 我說什麼?”王永一下子意識到妻子電話的含義,差點哭出來。好消息啊好消息, 怎麼來得這麼不是時候。想了又想,王永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對不起妻子,不能 對不起自己的孩子。王永起身往章老師的辦公室慢慢走去。章老師的辦公室的燈 還亮着。王永站在門外,頭一次感到害怕。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敲了門。 章老師找王永幫他寫文章,幾次都找不到。火氣越憋越大,一氣之下乾脆把 文章發了出去。等收到回信後,心卻發虛起來。這時他最怕見到王永,但是又有 些期待王永來找他,心裡想只要王永來找我,就立刻把稿子撤回來,說是弄錯了。 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還在辦公室里坐着。聽到敲門聲,突然嚇得一哆嗦。然後 自嘲地笑了,嘟囔一句我怎麼會怕他,用中文叫道:“進來吧。”王永進來後, 章老師問:“有什麼事嗎?”王永說:“那篇生物物理雜誌的文章是您送出去的 嗎?是不是弄錯了?”章老師說:“沒錯,是我送的。”沉默了一會,王永站着 很不自然地換了一個姿勢,又問:“您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把羅馬尼亞老頭和計算 新星加上去啊?我們用的他們的數據。”章老師明顯鬆了一口氣,說:“不用擔 心,我處理得很好,該給他們的credit都給了。你要不要看一下文稿?”說着遞 過一份打印出來的文件。王永接過來翻了一下,看見只是在致謝部分說原始數據 由計羅二人提供。當然在文章中一個原始數據都沒用,用的都是分解成不同因子 之後的數據。王永稍微認真看了看,才明白章老師是通過巧妙的處理把分子和電 極之間空隙的影響給處理掉了。處理後的數據不再隨幾何形狀有巨大的變化,但 仍保持在四種核苷酸中有很大區別。這樣一來,就能證明章老師原來的觀點是對 的。 王永把文章放回桌上,說:“章老師,我反對這樣寫文章。數據處理不能這 麼隨意。尤其是計算的文章,如果能用原始數據我們應該儘量用原始數據。照您 這麼做……”章老師打斷王永的話,說:“你只考慮了細節,而看不到大方向。 我們馬上就要到項目審查的時候了,如果文章像你那麼寫,你說第二年的經費我 們還會有嗎?沒有的話我們怎麼辦?”王永爭辯說:“不能為了拿經費而歪曲結 果……”章老師說:“什麼叫歪曲?你就那麼肯定你的結論是對的而我的是錯的? 你知道嗎,《自然》《科學》上的文章一大半都是這麼歪曲出來的。不歪曲出不 了高檔的文章。你寫過幾篇《自然》《科學》?我怎麼說還比你多幾篇。”王永 說:“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這麼做不對。”章老師說:“科學上沒有真正的對錯, 只有先發現後發現。我知道你是捨不得這篇好文章。如果改了結論就沒新意了, 跟在文卓教授那篇文章的後面只能算作二流工作。不要擔心。這下面的實驗將是 一流中的一流。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讓你成為這個項目所有實驗文章的共同作者。 怎麼樣?”王永突然感到非常好笑,儘量平靜地說:“不用了。我現在只考慮眼 前這篇文章。如果您不撤稿,我就自己想辦法撤稿。”說完不等章老師回答就走 出了辦公室。 王永的車開出停車場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車在山谷中的公路上疾馳着, 王永透過車窗看到左前方天上覆蓋的雲層被整個照亮了,形成了極為壯觀的一個 巨大圓形懸掛在空中。王永看了一下方位,知道是Y-12廠的燈光,心想本地居 民看到這景色,不認為有核輻射才怪呢。這麼一打岔,剛才心中的那股忿忿之情 下去了大半。王永開始仔細思索有什麼對策。一到家,妻子熱情地擁抱上來。王 永看見桌上放着大瓶小瓶的維生素,問:“你今天去看醫生了?”妻子說:“是 啊,我……”王永問:“是男孩女孩?”妻子一下子笑了:“別傻了,現在哪兒 看得出來啊。你知道嗎,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王永有點吃醋地問:“比結 婚那天還幸福?”妻子說:“那不一樣。感覺不一樣。”王永看着妻子甜蜜的笑 容,決定暫時忘掉工作上的煩惱,儘量享受這一晚的溫馨。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室主任。辦公室外間的小秘書問:“你有預約嗎?” 王永說:“沒有,但我有急事。”秘書說:“讓我看一下他的日程。哦,他現在 正在開會,九點又要接待來訪的客人。如果你不介意等十五二十分鐘的話,他若 是早幾分鐘從這個會出來你可以和他談五分鐘。”王永說:“好吧,謝謝。”秘 書說:“不客氣。你可以到裡間去等着。”王永進到裡間坐下。秘書跟進來,手 中端着一個裝滿巧克力的托盤,對王永說:“吃塊巧克力吧。”王永拿起一塊放 進嘴裡,問:“哪兒來的巧克力?真好吃。”秘書說:“我買的,放在這兒招待 等候的客人。”王永吃驚地問:“還要你自己破費啊?”秘書笑道:“不然會是 誰買的?天下哪兒有免費的東西。”王永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不知道。”秘 書說:“你再等一會兒,他很快就回來。”轉身出去了。 室主任回來後,王永簡潔地講了事情的前因後果,然後提出他要撤稿但怕章 老師報復。室主任問文章是否通過了內部評審。王永說不知道,可能沒有。室主 任打開電腦,查了一下,發現系統裡果然有兩篇類似的文章,一篇由章老師作通 訊作者,另一篇由羅馬尼亞老頭作通訊作者。兩篇都仍然在評審中。室主任說, “你這篇是星期一才送進系統的,還沒通過內部評審。你把稿件撤回來,我告訴 章老師這是我的決定。如果他有報復行為你就來找我。”王永回到辦公室立刻發 了撤稿信。 隨後幾天,王永一直和羅馬尼亞老頭一起改文章,直到將文章送出去,才松 了一口氣。這期間,王永也有些躲着章老師,怕見了面尷尬。沒想到,越躲還越 有事。一天,王永因為帶妻子去做例行檢查,回來後就呆在家裡工作。下午突然 接到一個電話,是人事部打來的,要求他立刻到實驗室去。他到了實驗室後被告 知,因為章老師報告他常常不來上班,人事部要調查他的出勤記錄。王永聽了之 後都不能用憤怒來形容了。 十二 章老師到佛羅里達去參加NIH的DNA測序年度評審會議。臨走前,他向羅馬尼 亞老頭要理論方面的ppt文件作為報告的資料。羅馬尼亞老頭自己去不了,材料 又必須報告,所以給他準備了幾十張幻燈片。當然老頭還是加了他招牌式的條件: 不許和實驗聯繫,不許改變結論,不許加減數據。章老師答應得好好的。一星期 後,章老師開完會回來,同時來了一位在分析化學領域很有名的教授,科羅拉多 大學的林基。林基以前是章老師的博士導師。這是他第一次來橡樹嶺。王永覺得 很奇怪,因為顯然林基是臨時改機票來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林基的來訪很神秘。他只是和幾個正式職員分別談話。然後所有搞理論的人 一起和林基開了個小會,介紹理論方面的工作。至於實驗方面是不是也有一個會 王永就不知道了。會上誰都沒有用幻燈片。王永介紹了自己部分的工作,然後把 打好的文章遞給林基。林基只是很簡短地說:“這篇文章我已經見過了。”看見 王永愕然的表情,林基接過文章說:“好工作。”王永不知道的是,林基就是他 這篇文章的審稿人。林基在橡樹嶺呆了一整天,晚上就離開了。 林基走了以後,羅馬尼亞老頭告訴王永,林基是來救章國慶的。章國慶在評 審會上信口開河,聲稱橡樹嶺做出了實驗,並且與理論算出的電流電壓曲線相符。 他先展示了實驗曲線的幻燈片,然後選擇性地放了一部分羅馬尼亞老頭給的幻燈 片。報告的效果很好,NIH的負責人很高興。但是同時在場的林基覺得有些不對。 他正在審王永的稿,發覺章國慶的報告和自己審的稿講的截然相反。林基會下悄 悄問章國慶是怎麼回事,章國慶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林基感到事情嚴重了,立刻 改了機票來橡樹嶺了解情況,想着如果需要的話好幫章國慶一把。跟所有人都談 過之後,林基和章國慶長談了幾個小時。具體談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但是臨走 時林基一臉沉重,章國慶也是很不高興的樣子。王永後來意識到,這是章老師最 後的回頭機會。在這之後,事情就公開化了。 林基的來訪促使所有人更加認真地對待和章國慶的分歧。在羅馬尼亞老頭的 建議下,三個正式職工,羅、計算新星、化工大佬一起署名寫了一份報告。報告 先詳細敘述了和章國慶之間分歧的起因和過程,然後解釋了為什麼他們認為章國 慶的實驗做錯了,最後又敘述了章國慶如何歪曲理論結果為他的實驗辯護。雖然 王永看了報告而且提了些意見,羅馬尼亞老頭沒讓他參與寫的過程,也沒讓他署 名。報告以三人的名義由羅馬尼亞老頭正式發送給所有參與這個DNA測序項目的 人,包括章國慶,再加上室主任。室主任知道這件事不處理不行了,出面和每個 人單獨談話。經過幾天的忙碌,室主任最後宣布了幾條處理結果:一,章國慶不 得再干涉理論工作,以後在外面做的報告凡涉及到理論的都必須由做理論的人來 講;二,實驗需要重做,要把裸露的電極都用絕緣層包起來重新測量;三,任何 人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打擊報復,王永缺勤的問題是人事部在調查,研究室會根據 調查結果向人事部建議處理辦法。 人事部的調查結果幾天后出來了。因為實驗室大樓都要刷卡進入,如果沒有 刷卡記錄就可以認為人沒有來。雖然幾個人一起進只需要一個人刷卡,但這隻適 用於美國公民。外國公民必須每次都刷卡。王永有幾天根本沒有刷卡記錄,又有 很多天下午才來。因為離開的時候不需要刷卡,所以沒有什麼時候離開的記錄。 這樣一來,加上那些半天,王永一共缺勤二十多天。研究室建議讓王永晚上加班 把時間補上,但是被人事部否決了。人事部決定扣發王永一個月的工資,並且發 了一個通知給所有博士後,強調要遵守上下班時間。室主任對這個通知只有一個 詞的評價,愚蠢。王永告訴妻子工資被扣的事情,生怕妻子生氣。妻子卻開導他 說,你不要想不開,為這種事情生氣才親痛仇快呢。只要你好,我好,寶寶好, 多點錢少點錢沒有關係。王永反而被感動了半天。 羅馬尼亞老頭知道王永工資被扣的事之後,暴跳如雷,大罵章國慶是無恥小 人。老頭罵完之後,意猶未盡,立刻動手提名王永為實驗室這個月的“重大成績 獎”的獲獎人。這個所謂“重大成績獎”,是實驗室平常獎勵小成績的現金獎, 一個月發一次。科學家們都不屑去要這個獎,所以一般都是給技術和後勤人員。 這羅馬尼亞老頭生氣了,要給王永爭一個獎來。結果還真給爭來了,給了王永五 百美元獎金。這是後話不提。同時,羅馬尼亞老頭又倡議組織給王永辦一個所謂 的“嬰兒淋浴”。這是美國的一個習俗,給第一次懷孕的年輕夫妻開個慶祝會, 會上送一些小孩用的東西,教給未來父母一些帶小孩的經驗。這對遠離老家的年 輕人來說很有幫助。 嬰兒淋浴是在一家叫“施粥廚”的小飯館舉行的。飯館裡別的人不多,幾乎 整個被來參加嬰兒淋浴的二三十人占滿了。這個飯館不賣別的,只賣粥、湯、和 色拉。王永和妻子每人要了兩大碗不同樣的美式濃湯,吃得還挺飽的。吃完飯, 在大家的歡呼聲中王永和妻子開始看禮物。一大堆東西,有小孩玩具,尿不濕, 奶瓶,奶粉,還有一個舊的小孩汽車座椅。有人拿來了一個布娃娃和幾塊破布, 要求王永二人當眾表演給小孩上尿布的技術。王永推脫說現在都不用布尿布了, 但是經不住所有人一再起鬨。結果兩人分別表演了一遍,笨手笨腳的樣子惹得大 家一陣陣鬨笑。最後,羅馬尼亞老頭代表所有人給王永一個信封。王永打開一看, 裡面一張卡片上面簽着所有人的名字。卡片裡還夾着兩張禮物卡,一張是沃爾瑪 的,另一張是克羅格超市的。王永開玩笑說,“下星期吃飯不愁了。”羅馬尼亞 老頭狡黠地一笑,說,“你能吃點貴的東西了。” 晚上兩人回到家裡,發現廁所的下水道堵了。王永拿一根鐵棍捅半天沒捅開, 就穿鞋穿衣服,對妻子說:“我去買個揣子。”妻子說:“拿着禮物卡正好用 掉。”說着把信封塞到王永外衣兜里。王永在沃爾瑪買了個九個多美元的揣子。 結帳的時候他用大家剛送的禮物卡付款,一眼瞥見屏幕上閃過九百九十美元,嚇 一跳。王永問了一下:“卡上還剩多少錢?”服務員說:“990.12。”王永呆住 了,沒想到卡上居然有一千美元。出了沃爾瑪,他立刻到街對面的克羅格超市。 來到服務台前,他讓服務員給他看一下另一張禮物卡里有多少錢。“725.00。” 離開服務台,王永又從信封里掏出卡片,打開仔細看裡面的簽名。上面的名字比 今天來的人還多。有室主任,有小秘書,有的名字雖然知道但沒見過面。在一個 不起眼的地方他看見了李蘭的名字。 在停車場上,王永坐在車裡,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到口袋裡。他沒發動車子, 靜靜地坐着,慢慢地哭了起來。一會兒,他把臉抹乾淨,才開車回家。 王永突然感覺無比輕鬆。 十三 就在章國慶回國去接女兒的時候,王永的文章發表了。但是在橡樹嶺這只是 一件誰都不會注意的小事。甚至連王永都沒注意文章是什麼時候發表的。這時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橡樹嶺幾年內的第二個大醜聞。這次似乎更嚴重。《自 然》雜誌的一名匿名審稿人指控橡樹嶺的著名物理學家叫便宜廚子的在投送的文 章中操縱篡改數據。《自然》雜誌收到的不是評審意見而是這樣一個指控,非常 吃驚,立刻把匿名指控轉發給了橡樹嶺的領導。同時《自然》雜誌也根據指控回 頭去查以前發表在《自然》上的文章,果然發現一篇十幾年前便宜廚子的文章數 據也有問題。因為便宜廚子的名聲成就都很大,橡樹嶺的領導非常慎重,請了外 面的科學家組成調查小組來調查。在所有人的關注下,調查小組得出的結論是便 宜廚子沒有蓄意偽造數據,所有的問題都是判斷力差和對數據的處理不當造成的。 結論作出之後,橡樹嶺對便宜廚子採取了保的態度。便宜廚子給《自然》發了一 篇更正,改正了十幾年前文章中的錯誤。《自然》雜誌雖然登出了更正,但是由 於沒收到期待中的撤稿,很不滿意,於是在同期又發了一篇評論,表示這件事還 沒完,並且指責橡樹嶺偏袒包庇便宜廚子。 本來是便宜廚子和《自然》雜誌之間的官司,突然變成了橡樹嶺和《自然》 雜誌之間的官司,鬧得橡樹嶺很多科學家都不滿。羅馬尼亞老頭最直言不諱,在 給全室的信中講橡樹嶺領導這樣做是自砸招牌。他要求對便宜廚子嚴肅處理,不 能因為他以前有巨大貢獻就姑息。羅馬尼亞老頭同時也提到說自己的團隊中也有 歪曲篡改數據的,至今仍未處理。有好事者把這封信轉發給了橡樹嶺領導。領導 的反應可謂雷厲風行,立即組織了內部調查組來調查。調查組很快從相關人員收 集了證詞,也拿到了當初羅計化三人寫的內部報告。最後的處理也非常地迅速而 且嚴肅。具體的處理方法外人不得而知,但是處理結果大家都能看到。章國慶的 實驗組被實際上解散,王永被轉到羅馬尼亞老頭的組,李蘭被轉到了別的組。所 有經費都改由羅馬尼亞老頭管理。 章國慶反應其實是很快的。他感覺雖然在橡樹嶺呆不下去了,但是憑他的資 歷應該很容易在一個一般的大學找到教授位置。沒想到的是,他突然在橡樹嶺內 外都找不到一個肯給他寫推薦信的人。甚至他的博士導師林基都謝絕了。於是他 只好在橡樹嶺拖了下去。在王永的兒子出生後一個月,章國慶終於提出了辭職。 冬去春來。這一天,已經上午十點多鐘了,王永最後一次檢查每個房間都干 淨了,把門鎖上,然後把鑰匙留在了公寓辦公室。外面的車裡,兒子已經在小椅 子裡睡着了,妻子坐在一旁安靜地等着。王永進來坐上駕駛位,關好車門,說, “目的地,波士頓哈佛大學!”看了一眼悄悄笑的妻子,然後發動了車。 同時,在橡樹嶺的另一邊,章國慶也在裝車。旁邊的女兒珍妮在盡力幫着把 東西一件一件擺到車裡。她一邊幫着抬東西,一邊還問着:“爸爸,我們是不是 以後就不回來了?那我的好朋友都在這兒,我會想他們的。”“你可以給他們寫 信。現在所有人都能上網。”“西雅圖會冷嗎?我在google地圖上看比橡樹嶺往 北好多呢。”“不冷。西雅圖一年中溫度變化不大,不象這裡有清楚的四季。” “為什麼呢?”“因為西雅圖就在海邊。大海有調節溫度的作用。”“那我能到 海里去游泳嗎?”“能。”“耶!太好啦!”東西全裝好後,章國慶檢查了女兒 在後座坐好,然後把車開動起來。“爸爸,我們要住旅館嗎?”“是,要住好幾 個旅館。”“旅館裡有網嗎?”“有。如果沒有,我們可以在Panera Bread上 網。”“哦。”珍妮沉默了一會兒。車子開出橡樹嶺的時候,又問,“爸爸,為 什麼你要去的地方叫發現研究所啊?”【編註:發現研究所是反對進化論的“智 能設計論”(即神創論)的“學術”機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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