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心 已 死 ——一個農村小學教師的憤怒與悲哀
我在農村已經教了十三年書，一直過着平淡的生活。如果生活一直是這樣死水無瀾的話，我肯定也就這樣一輩子了。可是，2003年發生的這一系列的事，卻逼着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選擇——離開這裡，離開我從事了十三年的職業。此時我的心中沒有開創新事業的豪情，沒有外出闖世界的激動。我的心中，只有憤怒與悲哀。
在2002年的時候，一則公開招聘國家公務員的公告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在《宜春日報》上占據了十分顯眼的位置。這就像在平靜的湖水中投下了一塊巨石，我的心一下子被打動了。說句老實話，農村小學教師是個吃苦不討好的職業。既得不到社會的尊重，也得不到政府的重視。也許有人不同意，但事實就是如此。家長從不管學生的學習，如果遇到老師，他一定會說他的小孩學習退步了——因為讀一年級的時候能考一百分，而到了五年級就只考八十多分！他會說一切都拜託老師了，他自己則寧可每天守在麻將桌邊，也不會去管一管子女的學習；而鄉政府拖欠教師工資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他們手裡有兩本工資表，上級檢查，就拿出理論上的工資表來，那上面每個人都是高工資；在而實際發的，卻是經過剋扣的事實工資。另外，這裡的教學現實和我的教育理想相距太遠。這裡要求的是統考成績，成績好的就一切都好。為了取得好成績，絕大部分老師都是加班加點——中午別人在休息時，他們在教室里；放學了，他們又要免費補課，甚至一直補到晚上七點多鐘。怪不得有些老師自嘲說：老師是頭豬，不發工資也教書；老師是頭羊，四百塊錢還拖堂……而我認為，在小學階段，學生應該享有更多娛樂的時間，應該給他們更多的活動空間。可是，你不這樣，你就沒法和他們比。特別是在這種調動頻繁的情況下（我們鄉幾乎每年都要大幅度地對教師進行調整，這也是他們顯示權威的好方法。誰不聽話，就調到偏遠的村子去），也只有這種方法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出效果。至於以後學生的發展，那就沒有誰會操心了。這也是初中老師經常抱怨小學裡好的學生到中學之後卻並不好的原因。現在有離開的機會，我自然不想錯過。仔細研究上面的職位，發現我適合報的，只有宜春市政協。它有三個職位需要招人，而且對學歷要求不高——不像別的單位一樣，要求什麼第一學歷。這種不拘一格求人才的氣度也讓我折服。說句實話，去報考的時候我還是有些猶豫，因為聽說他們是因為看中了某人，而此人學歷不高，所以才降低標準，如果此人筆試不幸未過關，他們也不想進人了。再加上有160多人報考，大多是大專生，也有一部分是本科生，只有少數像我這樣師範畢業的自考大專生。後來一想，就試試吧。
筆試結果出來後，我才驚訝地發現，我的成績居然是這160多人中的第一名，而且是他們當中唯一上了130分的人。我的信心上來了，在後來的面試中我也順利過關。最後如願以償地成為了最後的三人之一。可是就在我興高采烈，同事們紛紛向我表示祝賀的時候，我卻聽到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宜春市政協準備一個人也不要了！我驚訝，我憤怒，這不是拿我們當猴耍嗎？後來經過反覆磋商，他們還是準備錄用一人，可這個人卻不是我。我的岳父去質問為什麼，他們卻說出了一堆讓人無法理解的理由：一個小學教師考什麼公務員？他在學校表現不是很優秀，在聘任打分中只排到第75名；他不是中層幹部，比他後畢業的人都當了校長……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一個小學教師為什麼就不能報公務員？當初你的公告中為什麼不註明這一點？我在學校表現不是很優秀，無非是因為我的教學成績不如別人，而且也不如某些人會吹牛拍馬。至於我不是中層幹部，這更是可笑。你又不是招這些人去當官，是當官你還不肯呢。我憤怒，我抗議，可他們就這樣搞了。雖然他們也口口聲聲說什麼“誠信”。因為我是一個小學教師，就應該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重新翻出那張報紙，突然覺得很悲哀，為我自己，也為政府。
說到學校的聘任，很有必要在這裡詳細說明一下。江西省宜春市袁州區準備在2003年搞教師聘任制，而我們鄉就有幸成為了試點之一。我們鄉有116名教師，可上級只給了75個編，多出來的41人將面臨下崗（開會時就是這樣說的）。等分數打出來之後，我竟然剛好排在第76位！也成了下崗中的一個。再仔細看看分數，我只覺得無比的憤怒：我的思想分居然是全鄉最低的7分（滿分9·5分）！我結婚時不休婚假，老婆生小孩時我也呆在學校里，整天以校為家，上級要我去鄉里最偏的地方任教就去那兒（我有五年時間在最偏的地方任教，那地方甚至連客車也不通）……可現在，我居然成了全鄉思想最不好的人，甚至比那些成天吃喝嫖賭的人分數還要低。再看我的教學能力分，居然也只有7分（仍然是全鄉最低）。既不如那些歷年來成績都不如我的人，甚至也不如那些沒有正經上過幾天課的人。我老婆經常罵我“你死到學校不要回來”，現在我才知道罵得好。而我雖然公開教學得了獎，可那些從來得不到獎的人不是一樣比你的分數高嗎？還有我在報上發表的關於教學方面的文章，卻被一個教委的人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說：“你這樣的豆腐塊也叫論文？”可我卻知道，有些人連一篇作文都不會寫，他卻能在論文評選中得獎，從而得到一本證書，從而在這次聘任中得到加分。我看過一些人得獎的論文，不是我自大，這樣的文章能得獎，簡直是對讀書人的一種嘲弄。而且這些文章也並不比我在報上發表的長。可是你能和誰去講道理呢？誰又會聽你講道理呢？我就這樣排到了第76名，只比第75名少了0·08分。後來因為前面有人因為暫時沒有資格參加聘任，我才勉強保往了職位。如果不是因為我恰好公務員考試過了關，眼看有機會離開，我早就走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然而這件事終究還是讓政協的人有話可說了，所以雖然後來在政審中單位上的人一再為我說好話，政協的人一句話就給概括了：“這麼優秀的人，為什麼會下崗呢？”
我不想從此就變成一個吹牛拍馬的人，我也曾想就這樣靜下心來教我的書，每天看看曾教過的學生給我的來信，和可愛的孩子們聊聊天，就讓日子悄悄地逝去，一直到我老了，死了……可是我做不到。我一想到政協的食言而肥就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誠信可言（我還怎麼能在課堂上向孩子們說做人要誠實）；一想到我的76名就覺得厚道正直的人沒有辦法在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生存下去。我憤怒，因為我沒有想到政府行為也會是一種欺騙；我悲哀，因為政協號稱“最廣泛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卻連我這麼一個小學教師也容不下。回想起十三年前，在面臨回礦山還是下鄉教書時，我說“我要振興教育事業”。現在想想是多麼地可笑。當我們鄉里那些在公務員考試中筆試都無法過關的初中老師嘲笑說“小學老師素質低”時，我卻只有死死地攥緊我的拳頭。我無話可說，只感覺我心已死，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我是一名農村小學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