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了 |
送交者: 老牟 2004年01月03日16:10:3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在回家的路上,江華建開車,他斜過頭來,偷眼看了看妻子林菲。他換了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試探性地放到了妻子的腿上,輕輕撫摸着。林菲沒有動,江華建膽子似乎大了點,抬起手,小臂搭到太太肩膀上,指頭摩挲着她的面頰,忽然感到手被一股溫熱得淚水淹沒了,沒等林菲把他的手推開,他已經像觸了電似的把手縮回到了方向盤。 “你哭了,林菲?” “沒有,我笑還來不及呢。” “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不哭也不難過?” “我不想哭,也不想難過,可我總……” 林菲的話沒有說完,雖然在此之前她並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為了離婚而哭得死去活來,但此時她的心裡只覺得有點淒涼,有一種像穿破的鞋子被人扔掉的感覺。真的,如果要離婚,提出離婚的應該是她才對。 二十多年前,林菲曾經是華東師範大學的校花,學聲樂的。林菲是揚州人,天生的江南佳麗,白皙的皮膚,眼睛細長,但配上兩道彎彎的眉,很秀氣,很漂亮。 林菲並不是喜愛出風頭的女孩,從小就因為長得美而受人寵愛,然而也因為長得美常常受到別人的嫉妒。上小學的時候,她很想和別的女孩一樣,安安穩穩地上學放學,然而不知為什麼,男孩們總愛注意她,在她的座位里放些垃圾,趁她不注意藏她的本子。可是在她跟前,男生們對她又都有些敬畏。她言談大方,但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在班上造成不小的波浪。從小學到中學,她一直都是老師的紅人,班裡的幹部,學習委員。她學習好,成績在年級總是名列前茅。說來也怪,雖然好多人表面上都想跟她過不去,可是每次班裡選舉班幹部,她總是唯一得到全票的人。 文革後1977年大學開始招生,林菲應屆參加考試,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學聲樂。七七級的學生年齡大都偏大,入校不久,林菲的年輕和容貌立即成了大學裡受人矚目的人。那個年代大學生遠不如現在的開放,在一二年級的時候,雖然偷着給林菲寫情書的人不少,但都落了個自作多情,自討沒趣。她收到信,總是看完後就放到一個紙袋裡,再也不去理會,在很多人看來,她更像個冷血動物。到了三年級,學校不許談戀愛的禁令已經形同虛設,主動出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時候華師大的學生會主席江華建利用各種機會接近林菲,請她參加演出。江華建天生的厚臉皮,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他是學理科的,在學校的一次匯演中,他一眼看中了唱女中音的林菲,很快就一往情深地愛上了她,暗暗發誓一定要把林菲追到手。以後,他不斷邀請林菲參加學生會的文藝組織工作。幾次接觸之後,江華建有一天勇敢地站到林菲面前,宣布要跟她交朋友。 林菲是個單純的女孩,雖然經常收到莫名其妙的求愛信,但她從來沒有動過情,心裡倒是非常反感那些只敢偷着寫情書卻不敢露臉的男生。當江華建站在她面前帶着命令的口氣說要跟她交朋友的時候,她從江華建身上感到了一種與眾不同,她的心被震動了。在別人眼裡,江華建的長相實在算不上英俊,個子不高,細弱的身體頂着一個大腦瓜,五官分布奇特,該大的小,該小的大,醜陋兩字雖然難聽,但用在江華建身上卻不失恰當。然而,愛情就是這樣不可理喻,林菲偏偏覺得江華建非常順眼。也許感動林菲的,還是江華建內在的熱情和執著。 82年畢業後,江華建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林菲到了上海歌舞團當上了職業歌手,唱女中音。江華建很快又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錄取為研究生。當他拿着通知書來見林菲的時候,兩人立即把婚姻大事定了下來。江華建83年出國,84年夏天回國與林菲正式結婚,同年夏天把林菲帶到了美國。後來的日子裡,他們生了兩個兒子,有了家庭。畢業後江華建在哈佛大學當了教授,事業一路走紅。而林菲在很長時間裡,鬱悶不歡,十幾年來,一個人在家裡帶孩子,她是學唱歌的,到了美國唱歌的專業是不吃香的。她為了丈夫的事業,沒有再去上學,也沒有工作。只是丈夫在哈佛大學當了教授後,她才在丈夫的實驗室找到了一個技術員的工作,主要還是打雜。儘管職位低微,但林菲仍然非常高興,有脫胎換骨的感覺。平時跟朋友交往的機會也多了,在聚會的時候,也有了唱歌的機會,不時業餘地重溫年輕時當歌星的美夢。 今天晚上,江華建和林菲剛剛參加完一個晚會。這是波士頓地區頗有些名聲的文化人聚會,當初還是江華建發起的,參加者多是哈佛大學工作的教職員工。今天聚會是在雨生家,是為聖誕節安排的。本來參加晚會的人會更多些,但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所以雨生臨時決定只邀請圈子裡最親密的朋友。 晚會上的那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江華建和林菲要宣布離婚的消息。江華建和林菲的離婚的對很多朋友來說有點像爆炸性新聞,不少人都表現出吃驚,有些人還流露出一點憤怒和不平,覺得是江華建肯定有了國內人常說的“二奶”或“小秘”。 若干年前,離婚曾是難以啟口的事情,今天已經發展到可以在朋友圈子裡堂而皇之宣布的事情,說明離婚的妖魔形象已經被沖淡,而且在年輕人的圈子裡還有點時尚的意味。雖然離婚還能造成一點小小的騷動,但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離婚像結婚一樣,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個人權利的體現,就像一位朋友在晚會上說的:相愛、結婚、離婚是每一個人的權利,是當事人自己的決定。別人最好不要干涉。 說歸說,但真的到了面對朋友宣布離婚並為離婚提供理由的時候,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女東道主王曉麗似乎已經預感到場面的尷尬,乾脆把主持宣布會的任務委託給了喜歡熱鬧的大作家張坤。 吃完晚飯後,在王曉麗的暗示下,張坤把大夥召集到會客室。作為主持人,張坤儘量表現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為的是給江華建和林菲的離婚宣布會製造一點溫暖的氣氛。 其實這些顧慮都是不必要的,江華建自己很大方地就開始了,口若懸河,並無絲毫尷尬之處。不過畢竟是講一些太私隱的事情,江華建不自禁地用英語說起來。也怪,一些中文說不出的話,藉助英語來說好像就氣順了很多。但在座的一些耿直的朋友不幹了,逼他用中文說:“既然說,就明白說,事情都做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中文在表達上還不至於不夠用吧。” 無奈,江華建只好改用了中文,他先把林菲誇獎了一番,說她如何獨一無二,如何心地善良,如何花容月貌,娶她為妻子如何從未後悔,等等。從大學時代,到美國的生活,一路說來,林菲在江華建的話語裡簡直就是一朵高貴的牡丹花,而江華建則把他自己形容成近乎於一堆牛糞的地步,不自覺地套用了描寫男女不般配婚姻的那句諺語。不過,江華建的解釋使人糊塗了,既然這麼好,為什麼要離婚呢?真的是因為牛糞享用不了鮮花才決定離開鮮花的麼? 面對朋友的疑惑,江華建似乎早有了準備,接下來便開始了一大段事先準備好的內心獨白。他談到自己從少年時代,就是一個喜歡刺激的人,無論是從馬路上打架鬥毆,還是後來在大學裡和出國後奮鬥,都是一個好勝者。他敘述了自己如何從一個無名小卒,變為外國名校的名教授,成為領域裡的名人。他特別談到了自己的一個特點:就是對任何新的事物都會全身心投入,而一旦做得有了眉目,興趣就有可能轉移到其他的新事物上去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一個開拓型的人物,是一個喜歡尋求新的挑戰的人。 大家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心裡自己琢磨:喜歡挑戰不算壞事,如果用在科學上,這是科學家的可貴之處,但如果用在感情生活上,就特別危險了。用老百姓直白的土話說,這是喜新厭舊。 這幾年來,江華建事業極為順利,他開創了哈佛大學與清華的合作實驗室,也正是在穿梭於中國美國的過程中,他開始發現自己的生活中缺了點什麼。至於到底是什麼?江華建卻突然感到中文不夠了,他繼而抓了句英文“Exciting Moments”(令人興奮的時刻)來表達,他發現自己的生活缺少的是刺激,缺少感情的刺激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缺陷。而且,他很快找到了彌補缺陷的方式。從他跟中國年輕學生的交往中,他發現中國的年輕人有很多能讓他激動的想法。他沒有說明到底哪些想法讓他激動了,但聽眾似乎能感覺出這些年輕人在江華建心目中的魅力。雖然江華建用的是複數——“中國的年輕人”,但人們依然不難斷定這些年輕人中一定有一個女性特別讓他感動了,讓他做出了重新開始生活的決定(他又用了英語:new beginning)。 今天的江華建已經不是大學時代的那個乾瘦的小伙子了,他的50歲身體豐腴了很多,那顆當年顯得特別龐大的腦袋現在並不特別大了,在他略微發福的身體上,倒是顯得很勻稱,只是頭頂變成了大片髮絲稀薄的荒原。平時他總是特別注意把前面一縷頭髮盤旋在前額上,用心地把禿頂遮在後面,也把腦後那點稍微茂密的頭髮留的長長的,散披在肩上。加上一付高度金絲眼鏡,江華建顯得非常有科學家的氣質。也許正是他的這副特有的教授面孔和髮型,加上哈佛大學的名校地位和他的美國公民的身份,使得江華建在中國年輕女孩眼裡有了神聖的光輝,他不必再去主動出擊追逐。每次到北京的實驗室,他的周圍隨時簇擁着很多年輕的異性學生,不乏崇拜者。在他的清華實驗室的三十多個學生中,他看上了一個26歲叫梅楠的碩士生。梅楠也是南方人,細高挑,眉清目秀,她放棄了有四年關係男朋友,交上了這位來自哈佛大學的著名教授。正是從和梅楠的交往中,江華建找到了久違的感情興奮點,面對小他二十多歲的女孩,他萌生了接受生活挑戰的想法。 有了開始新生的想法,江華建也不是沒有經過鬥爭。據他說,他從一開始就把心裡的秘密告訴了妻子,以贏得太太的理解。 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開始,林菲非常氣憤,後來看到江華建已經死心塌地,也就放棄了。一年前,林菲命令江華建搬出房子,江華建從此在波士頓的劍橋區租了一個一居室的套房,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每次參加晚會時他們依然雙對出現,圈子裡的朋友沒有人知道他們早就已經分居一年多了。 在江華建的講述中,他掩去了他們分居的事實,卻把他們的分手描述得非常輕鬆。他說,他提出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後,太太果然理解了他,並且讓他遂願,同意與他離婚。說到這裡,江華建又將一大批讚美之詞鋪天蓋地朝林菲拋過來。 他的話還真的好像得到了太太默許,林菲自始至終坐在江華建旁邊,神情非常自若,沒有任何痛苦和不安,仿佛默許了江華建描述的真實性:他們要平靜地分開,像好朋友那樣,然後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 在江華建講述的過程中,朋友們都覺得有點氣不過,有的諷刺江華建追求第二春的做法,有的在為林菲打抱不平,有的在警告江華建在經濟上決不能虧待了林菲,等等。大家還都催林菲說幾句話,哪怕是傾訴自己的委屈,或者把丈夫破口大罵一番,都不算不得體,朋友們都說會為她撐腰。可是林菲只是以微笑婉拒了朋友們的好意,她仿佛並沒有苦水吐露,更沒有傷感要傾訴。倒是在後來的唱歌會上,她沒有拒絕任何邀請,相當踴躍,放開了喉嚨給大家唱了幾首歡快的歌,從她的歌聲里,人們聽到了某種欣喜的釋放。 看到林菲那樣平靜自若,朋友們還能說什麼呢。也許,正像江華建說的那樣,他們來美國後的最初幾年,林菲苦惱過。她學的是聲樂,到了美國後,語言不通,放棄了自己的專業,一切都給了丈夫。曾經有十年的時間,她一個人在家裡,帶孩子。丈夫除了科學事業,還參加了海外民運的領導工作,經常跑外地,把太太和兒子留在家裡。那些年的日子,用江華建的話說是“Horrible”(可怕的)。這也許給聽者提供了一點線索,難道妻子真的也有被解脫的感覺?既然夫妻雙方都沒有遺憾和痛苦,朋友也只能為他們祝福了。 很快,汽車到家了,這是江華建和林菲在1994年買的房子。這座近三千英尺的殖民式建築,曾經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築造的愛巢。自從江華建一年前搬走後,林菲一直和兒子住在這裡。這次離婚,江華建主動提出把房子產權給妻子,並在法律文件上簽字許諾,要繼續幫助前妻付清購房貸款。 江華建把車子停在了車庫外,沒有熄火。 “我今天晚上能住在這裡嗎?算是我們夫妻一場的最後紀念?”江華建自信地建議,他覺得林菲不會拒絕他的。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林菲抹幹了最後一絲淚痕,冷冷地說。 “別哭了,你哭我會難受的。我……” 就在這時,房子二樓的電燈突然亮了,接着,大臥室的窗簾被拉開了一個小口,有一個人在探頭探腦地往外看,從窗戶上投出的影子看,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顯然不是他們的兒子。 江華建突然被陌生的人影驚呆了,好幾秒鐘才清醒過來。 “那個人是誰,你沒有告訴過我啊?” “你有必要知道嗎?” “哦,是沒有必要了,對不起。” 林菲不慌不忙地打開車門,在關上車門前冷冷地說了聲“晚安!”然後,她邁着自信的步子,朝房子走去,沒有再回頭。 江華建好像悟出了點什麼,若有所失,眼眶不禁濕潤了。他趕緊用手背擦了擦,定了定神。然後他掉轉了車頭,消失在黑暗中。 (註:人物地點虛構,請不要對號入座) □ 寄自美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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