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熱潮或捲土重來 老書重版民間成果豐富
2013年07月20日 11:23
來源:新京報 作者:鄧玲玲
再見陳寅恪·觀察
1996年,在陳寅恪辭世27年後,陸鍵東的著作《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在三聯書店出版,隨即在知識界掀起了陳寅恪熱潮。
近幾年來,有關陳寅恪的研究著作又掀起了一個出版小高潮。2010年,陳寅恪誕生120周年,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三姊妹合寫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出版;2013年,又有張求會《陳寅恪叢考》,張榮明《竺可楨與陳寅恪》,陳懷宇《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以及再版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及胡文輝的《陳寅恪詩箋釋》等,陳寅恪熱似乎又再次掀起了高潮。那麼,這是一場上世紀90年代的陳寅恪熱的延續,還是一次有着不同內涵和關注熱點的新熱潮?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的陳寅恪,我們是談論得過多,還是理解得太少?陳寅恪對當下的意義如何?本報記者採訪了清華大學國學院副院長劉東、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周質平、廈門大學教授謝泳等,他們做出了自己的解答。
■ 溯源
民間對陳寅恪的研究,隨着研究者知識積累,和青年一代外文水平的提高,再加上港台史料的披露以及國內意識形態部門內部史料的發現,關於陳寅恪研究還會有許多成果出來。
出版新高潮
老書重版,民間成果豐富
在今年出版的陳寅恪研究圖書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修訂再版的《陳寅恪的最後20年》,發行量為5萬冊。
這本書當年從首印到1997年底,先後印了六次,共八九萬冊。作者陸鍵東挖掘了大量的歷史檔案資料,並採訪了陳寅恪的多位同事、家人,還原了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的生命歷程。其中,最具價值的材料,當屬一份名為《對科學院的答覆》的信件檔案,陳寅恪開出了出任中科院中古所所長的條件——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
由於書裡提及了中山大學原副校長、黨委書記龍潛“領導數場運動”的言行,陸鍵東和出版方被龍潛後人告上法庭。這場長達三年的官司,最終結果是陸鍵東與三聯書店被判決登報道歉,在該書未進行刪改之前不得重印、發行。這些年來,這本首掀陳寅恪熱潮的著述,雖然有諸多讀者關注問詢,卻一直沒有再版。此次的修改重印,龍潛的名字沒有再出現,而是由其職務名稱所取代,部分相關的評價被刪除,但其大量的言行依舊被保留。
三聯書店負責再版工作的孫曉林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此次的修訂版,除了依據法院的要求進行的修改,增加的內容大概1萬多字,基本是這些年作者的新材料和新發現,以及作者的評論、分析。
今年6月,江西九江學院舉辦了一場“陳寅恪研究學術研討會”,會上發放了《陳寅恪先生研究資料匯編(1935-2012)》。著有《陳寅恪叢考》的學者張求會,整個資料匯編共有41冊,總字數超過1000萬字。這大概是目前比較齊全的一套資料匯編,大致描繪了一幅陳寅恪研究的“學術地圖”。張求會表示,目前有關陳寅恪的研究大概可包括四大方面:一是陳寅恪學術著作;二是其家族史料、個人生平;三是陳寅恪最後20年的遭遇,包括對記錄其心史的晚年詩作的研究;四是他與西方學術的淵源和關聯。“陳寅恪研究正越來越呈現出開放的態勢,無論是否身在高校,只要言之有據、言之成理,都會得到認同。”
近年來,關於陳寅恪研究的最新成果,多數是民間學者作出的。“比如胡文輝、張求會、劉經富等,有的雖然在學校工作,但也是邊緣學校,是邊緣學者。這也說明學在民間的道理,說明民間對陳寅恪‘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敬意。近二十年來,官方的學術課題中,倒是還沒有出現過關於陳寅恪研究的專門課題。”學者謝泳說。
發現陳寅恪
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自1996年《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出版以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語風行,陳寅恪作為知識分子人格的象徵,成為一個文化符號,一直被知識界與大眾反覆言說。學者易中天甚至專門寫了一篇長文“勸君莫談陳寅恪”。對於陳寅恪,我們是否談論得過多?出版是否過於泛濫?
對於近幾年來的出版熱潮,劉東覺得其實不能算是又一次的陳寅恪熱潮。“除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其餘的書基本都是很小的考據。”劉東稱,對陳寅恪的研究,大概分為兩種,一種是陳寅恪自己的隋唐史、中古史研究,一直在學術界最深處觸及;另一種,就是唯一能把陳寅恪超出小專業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陳寅恪自此成為一個精神上的象徵。學者周質平表示,陳寅恪熱表面上是一個思想史的研究,實際上是對當前現狀比較曲折、婉轉的表述。
對於近年來的陳寅恪出版熱潮,謝泳絲毫不感到奇怪。“這主要取決於關於陳先生的新材料能不能出現,或者人們在舊材料中能不能重新發現陳先生的新思想新觀點。陳先生留給我們許多學術之謎,比如他兩部重要著作《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是單純考據還是個人傳記?他1949年後的學術論文,也不能簡單以一般學術論文對待。現在人們都在解陳寅恪晚年的詩,其實他晚年的文也多有深意。這方面余英時先生很高明,他把晚年陳寅恪的詩與文看成一個整體,很有學術洞察力。”
謝泳覺得,隨着研究者知識積累,和青年一代外文水平的提高,再加上港台史料的披露以及國內意識形態部門內部史料的發現,關於陳寅恪研究還會有許多成果出來。
對於陳寅恪的了解和談論,學者周質平稱不是過多而是太少,比如他的老師余英時至今還有書未在大陸出版。一般的知識分子都是拿陳寅恪作為獨立和自由的象徵,其隋唐史、中古史的研究,知道的卻非常少。周質平覺得,陳寅恪與其他知識分子的研究相比,始終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引不起太多社會關注,和胡適、林語堂的研究比起來,受眾要窄一點,受眾的層級要高。
理解陳寅恪
自由知識分子+文化傳統呵護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知識界有兩大發現,一是陳寅恪,一是顧准。
“真正給廣大讀書界帶來的最大衝擊是,在那樣一個任何人都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居然中國有兩個例外,除了陳寅恪,還有顧准。”劉東表示。
對於陳寅恪與顧准,劉東覺得其背後的文化意義不盡相同。除了堅持知識分子獨立人格,陳寅恪還代表了文化傳統的復興潮流。“顧准熱這三個字完全代表的就是一個英美的經驗主義,陳寅恪呢?他最精心呵護了他自己的文化。‘文化大革命’革了半天,文化越革我們生活越差,那種歸罪中國文化的想法就沒有了。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我們可以重新地評估中國的傳統文化,其實中國的傳統文化裡邊不像過去‘五四’時候那樣污名化的,全部都是為帝王將相為統治者服務的。正好相反,它有很多的東西是控制、奉勸、監督當局的。”
劉東稱,如果倒退十年,陸鍵東的這本書不可能火。“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中國人是不會對陳寅恪所代表的文化傳統有任何好感,因為他們更多的是受文化激進主義的影響,年輕人觀點比較激進,認為我們現在所有的一切罪,都是孔夫子帶來的,都是中國文化帶來的。”劉東覺得,陸鍵東的書能夠有這麼大的影響,很大的一個條件是中國人開始懷念文化了,所以懷念國學大師,懷念大師用獨立的精神去保衛的傳統文化,這一點是大家沒有注意的。當年這本書所掀起的熱潮其實有兩種解讀,一種是直接把陳寅恪說成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另一種就看得更深遠一點。
“不要把陳先生簡單化,他就是國學大師,他代表了中國古代秉筆直書的獨立精神,這個精神在某種程度上、某些部分上和自由主義有契合的地方。”劉東呼籲。
劉東還提到了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陳三立當年看了嚴復翻譯的穆勒的《On liberty》(嚴復翻譯成《群己權界論》,今譯《論自由》),就寫詩讚揚,覺得中國古代也有這種精神。劉東非常贊同陳來最近說的一句話:儒家不是容不下民主,其實它是很歡迎民主的,但是,民主在中國哲學的位格總體不是很高。中國傳統哲學中,有很多更根本的人生問題,都比民主的位格更高。
陳寅恪所代表的中國文化傳統,也受到了其他學者的關注。傅國涌在近期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陳寅恪以他獨特的文化保守主義對抗當時大一統的、幾乎不可抗的時代洪流,成為中國人心目當中具有人格風範的榜樣。書評人黃波在近期發表的文章中稱,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中有這樣一個人數雖少但不應忽視的群體,他們對中國文化懷抱着無限深情,強調中國文化本位,但另一方面,對以“民主”“自由”的價值並不拒絕,在他們那裡,政治上的自由主義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是融為一體的。在這一群體中,陳寅恪、吳宓和著名植物學家胡先驌堪為代表。
剛剛推出《在西方發現陳寅恪》的青年學者陳懷宇表示,陳寅恪和國學熱是聯繫在一起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學熱的一部分。八十年代有弗洛伊德熱、馬斯洛熱、尼采熱,九十年代後整個知識界轉向國學,開始講民族文化復興,政府輿論也做這方面引導,很多學者開始轉向對國學的關注。包括季羨林先生,已經和國學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加入到這個合唱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