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裡戲外說家國 – 桃花扇 |
送交者: 再見驢十八 2013年10月11日10:25:44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遊人醉賞,學金粉南朝模樣。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關甚興亡! 戲曲究竟關不關興亡,是個問題。《趙氏孤兒》和《桃花扇》,都被譽為愛國主義戲曲作品,卻又從來費思量。《趙氏孤兒》是一部以家抗國的戲。如果要說在“新國”里宣揚“抵抗國家”就是對“舊國”的愛,或者舊主也姓趙但凡言“存趙”就是愛舊主,倒也幾分說得過去。《桃花扇》就更複雜,本戲的超級粉絲梁啓超先生話說得很重:“讀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義之思想者,必其無人心者也。”很像今天在網上罵別人漢奸者的言語,直欲堵住一切懷疑之口。不過,“興亡”有多關“愛國”,或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有多少重疊,仍然是個問題。
國家作為一種社會組織結構,一種行政司法形式,和一種資源分配占有共同體,由來已久。但是傳統上中國國家機器的最大得益者,士大夫階層,對國家概念,態度總是躲躲閃閃的。好用一些近義詞來代替,比如社稷,江山,朝廷,天下等等。反映了一種非常不情願地被束縛在這種結構中的態度。社稷,無可奈何祖宗留下來的;江山,無意志不亡不滅;朝廷,存個念想可出可入能夠選擇;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總之我在這個國家中是身不由己,未必出乎本心。實在要忠於什麼就找個君王吧,一對一咱們恩怨分明好算帳。所以用天下來代替國家,用君王來代替政府,是有潛意識基礎的。
《桃花扇》寫明末復社文人侯方域避亂南京,結識了秦淮名妓李香君。兩人一見鍾情。香君得知梳櫳費用皆出於魏忠賢餘孽阮大鋮,其意在結納方域,以求開脫惡名。香君義形於色,立即下妝卻奩以還。大鋮銜恨,乘左良玉移兵南京之時,謠言方域為良玉內應。為避害, 方域往淮南投奔史可法, 為之參贊軍務。甲申三月,李自成入京,崇禎自縊,奸臣馬士英、阮大鋮等即於南京迎立福王,建立南明朝廷。昏王奸臣不理朝政,征歌逐舞。馬士英、阮大鋮又屢屢加害香君,香君不屈,守樓明志,血染桃花,廷筵罵座,入宮軟禁。方域回到南京,被阮大鋮捕獲,也鋃鐺入獄。不久清兵南下,弘光、馬、阮出逃。方域出獄,隨道士張瑤星往棲霞山。香君趁亂出宮,也隨人入山。侯李二人在祭壇相遇,張道士以國、家之言點醒他們,二人雙雙入道。
關於《趙氏孤兒》作者紀君祥,我們所知不多。除了幾齣戲外,我們只知道他住在元大都,有幾個朋友是元朝漢人高官。孔尚任我們知道很多,他是在被康熙召到北京做官後,開始寫作《桃花扇》的。也許他們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當朝官員?孔尚任在戲中嚴格遵守了清朝定下的官方基調:明亡於李自成,南明亡於馬士英。後金是幫助明朝復仇的繼任者。這給孔尚任的寫作限定了框框。但《桃花扇》號稱筆筆有來歷,據說是很負責的歷史劇。可是整部戲看下來,孔尚任是徹底傳統的“權奸亡國論”,真心認定東林黨人(或繼承者復社)是忠臣,明亡於反對東林黨的奸臣當道。這也是為什麼康熙要了劇本去看完之後,什麼都沒說。一向熱衷文字獄的清朝,也沒有禁這部有民族傾向的戲。因為漢族官員有這種認識水平,對明亡國的原因作如此總結,清朝統治者們是樂於見到的。
《桃花扇》是一曲亡明的悲歌,更是東林黨(復社)的輓歌。戲中東林黨人都是正面形象,而判斷“忠奸”不依行為,唯一標準,就是黨派。奸臣就是:“這人原是魏黨,真正小人,不必理他。。。”。東林黨最擅長的就是“黨爭”,從北京爭到南京,亡了大明亡南明。《桃花扇》裡的所謂忠奸之爭,實際上是赤裸裸的黨爭的繼續。讓我們跳出戲外看看,亡國的真正原因。如果說明亡於“黨爭”不夠全面的話,說東林黨亡國卻不冤枉。因為這確實是一個亡國的黨,按東林黨的政策和做法,在哪一國當政,哪一國必亡。
明朝亡國的主要原因,是國家財政癱瘓崩潰。國家的稅收已經萎縮到了不能維繫正常國家功能的地步。氣候變遷,導致北方大面積災荒,需要購運糧食救濟;後金的崛起,增加了國防壓力,需要修城池發兵餉。這都是雪上加霜。而國家沒有錢,什麼事都做不了。就在這個時候,東林黨執政了。他們通過不死不休的殘酷黨爭,終於贏得了“眾正盈朝”,意思是所有重要崗位都被東林黨把持了。他們的政策就是兩條:第一就是禁錮皇權,皇帝除了講“仁義”之外別的什麼都不要做;第二就是不許加稅,尤其是不許增加工商稅和開礦收稅。
明朝的稅收不足問題由來已久。張居正的稅制改革在士大夫階層的反對下失敗了。皇帝想增加工商和礦業稅收,受到官員們的集體抵制,只得派太監去做。東林黨人煽動抗稅風潮,把出來收稅的太監打死了。東林黨主要由出身於江南的士大夫們組成,他們家裡或背後的支持人是江南的大地主兼大商人。這些人由於有功名在身,家裡田畝都是免稅的。增加工商稅就觸及到他們的經濟利益了。在“家”和“國”之間作選擇,東林黨是絕不會含糊的,一分錢的稅都不能繳。所以這個黨,是典型的有家無國。明朝實亡於家和國的鬥爭。這個時代的士紳家族,集體拋棄了這個國家。
國家稅收的惡化,也是這幫士大夫們造成的。到崇禎年間,江浙一帶僅進士就有六百多家,更有數不清的舉人。這些人不僅自己不繳稅,還能庇護家族同鄉。一個新進士一夜之間收到上萬畝土地的投獻是屢見不鮮的。東林黨人的精神前輩,當年不聲不響地瓦解了張居正的財稅改革的前首輔徐階,家中就有四十萬畝田。大部分都是投獻來逃稅的。每多產生一個舉人進士,國家就會損失成千上萬畝的田賦。唯一可能增加的來源就是原來近於無(三十稅一)的工商稅,可偏偏這些人家又都是大商人,有人家有幾千台織機(所謂東南資本主義萌芽),有人家在礦山海運中有股份。所以這是絕對不能同意的。
為了家族的利益,這些大戶人家資助族中子弟去爭取功名免稅,又資助黨爭去把握朝廷防止加稅。東林黨作為子弟和代言人,不負背後家族的期望。什麼災荒流民,什麼外族入侵,只要皇帝你講仁義修仁政,一切都不是問題,只要不讓我家繳稅。當皇帝要賑災要發餉時,戶部尚書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過來向皇帝要錢:做什麼事,拿你皇帝的私房錢出來,反正我國庫里無錢。實在要加稅也不能加工商稅,只能加田賦(反正我家是免繳的)。導致小農戶的破產。他們成功了,逼得災民流寇,逼得士兵譁變,逼得皇帝上吊。
中國的黨爭最堅決最徹底的,要數東林黨,比今天的共產黨在鬥爭的堅定性上還要強。南明建都南京,算是進入了東林的地盤,更是斗得你死我活。就是在《桃花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復社的成員在國破家亡臨頭之際,心裡依然只有黨爭的蠻橫。東林黨成員後來多先降大順,後投大清。史可法算是有骨氣的,但實在沒有能力。總督揚州兼兵部尚書,坐鎮江北一年多,手下十幾萬軍隊。結果敵軍尚未到,自己先把江淮防線搞崩潰了。只有一些家人部曲跟着他守城一天。平日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不枉他自稱是南明的“亡國罪臣”。被東林誣為亡國奸臣的馬士英,倒是一直堅持抗清,最後被清軍捕殺,剝皮充草。戲中卻編造他被雷劈死,黨人意氣,直蓋過國家民族大節。《桃花扇》對那段歷史如此描寫,大力吹捧亡國之黨東林,效果正是清帝康熙求之不得的。
孔尚任是個文學家,還是儒家的正統傳人,自然不能指望他能懂得治國之道。不過,那個年代,即使是較為傑出的思想家,也跳不出這種“忠奸”思維的框框。亡國後,復社成員顧炎武在他的《日知錄》中說:“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單看起來言之灼灼,如果放到明朝滅亡的背景下,聯繫東林黨和復社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和經歷,就可以理解,這裡所謂的“天下”和“國家”之辯,實際上是在為東林黨以及整個士大夫階層的亡國責任作辯護和開脫。意思是:什麼國不國的,其實我們根本沒放在心上,我們關心的只是“仁義”。
經歷明亡,士大夫階層或精英們,依然不願意承擔甚至承認他們對國家有多少責任。他們有一種自信,就是不管怎麼改朝換代,什麼異族統治者,治理國家都要靠我們。所以只要家在,國真的不重要。《入道》一出中,孔尚任借張瑤星道土的口說:“呵呸!兩個痴蟲,你看國在哪裡?家在哪裡?君在哪裡?父在哪裡?偏是這點花月清根,割它不斷麼!”這就是士大夫們對待國家的虛無態度。知識分子的風骨的確不還如妓女。亡國後李香君歸隱,她的情人,復社骨幹侯方域剃髮留辮出來考科舉。香君的姐妹柳如是願意殉國,她的老公,東林領袖錢謙益嫌“水太涼”。
秦淮無語話斜陽, 家家臨水應紅妝。春風不知玉顏改, 依舊歡歌繞畫舫。誰來嘆興亡!
誰來嘆興亡?當然是文人。中國的文人嘆興亡上了癮,成了一種惡趣。就像這把桃花扇,別人的血濺在扇子上,他來添枝加葉畫成桃花。 (畫完介)(淨看喜介)妙妙!竟是幾筆折枝桃花。(末大笑指介)真乃桃花扇也。 一次次地亡國,一次次地流同胞的血,真有這麼好笑嗎?魯迅先生對此如是評價: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墮落着,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後來每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讚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凶,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彷佛亡國遭劫的事,反而給中國人發揮“兩間正氣”的機會,增高價值,即在此一舉,應該一任其至,不足憂悲似的。自然,此上也無可為,因為我們已經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光榮了。(《論睜了眼看》)。
就戲論戲的到此就該結束了。但想簡單交待一下近代以來中國人對待國家態度的轉變。
在古代,“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我們可以看到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兩個字。到近代,“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國家終於走到了正面來了。林則徐是個先行者,因為他有眼光,比別人先看到了一個“三千餘年一大變局”。這就是中國開始從一個一國獨大的封閉環境,進入世界,卷進列強紛爭之中了。在世界舞台上,國家,只有國家,才會是正角。
林則徐的努力未能擋住帝國主義的艦隊。中國進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時期。說是“各半”,其實是“兩重”。弱國之民,除了被自己國家壓迫,還要再被其它強國剝削。這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過的。中國的平民,原來對國家是冷漠和疏遠的。管你是什麼國,總得要有人種地。天生我種一份地,納一份糧。但是現在,同樣種一份地,要納兩份糧。伺候了官大人,還要伺候洋大人。這比任何改朝換代都要痛苦得多。平民們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國家的強大原來是如此重要。義和團就是一次試圖能選擇一個國家,擺脫雙重壓迫的自發運動。
中國的精英階層,也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原來他們是如此地自信,不管如何改朝換代,治理國家,管理民眾,都離不開他們。因為他們手中有文化,有高級的文明教化,凌駕於任何國家之上。但是這份自信,在外來西方文明面前開始瓦解。他們能感覺到那個入侵的文明,似乎在治理國家方面,更強大,更有效。沒多少人願意承認是文明的虛弱,寧願認為是國家虛弱拖累了文明。精英們開始迷惘到底是文明造就國家,還是國家造就文明。但是無論如何,國家看來還是重要的。不管是為了證明文明,還是挽救文明,讓我們開始“強國”吧!
中國現代的“強國夢”,甚至基本的“國家意識”,是被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打出來的。曾經一直是個夢,到底要做什麼,誰來做,一直在爭吵不休。儘管梁啓超已經對顧炎武的“天下”和“國家”之辯很不舒服,喋喋不休論證好多,卻總不願捅破那層窗戶紙。直到抗日戰爭爆發,情急之下,知識分子們把這句話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直接改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才標誌着精英階層的一次徹底轉變:現在國家優先於其它。
從伶人在舞台上的表演也能管窺幾分。周信芳的代表作是《徐策跑城》,是一出“有家無國”的戲。不管我是不是犯了國法,你國家敢動我家的人,我立馬就要“紫禁城殺一個亂紛紛”。但是,當日軍的炸彈落在閘北時,偌大的上海,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舞台了。他馬上排演了《明末遺恨》。其中《殺宮》一出,當崇禎自殺前拔劍砍向公主時,公主問“孩兒何罪?”周信芳扮演的崇禎回答:“兒身為中國人,就是一樁大罪!”這是周信芳現改的。原來劇本中崇禎的台詞是:“兒呀,你是無罪,怎奈你生在這帝王之家,你就大大的有了罪了!”這又是一個從“家”到“國”的轉變,反映了在平民中的國家意識的覺醒,並不晚於知識精英。
中國,作為中國人的國,有一份原罪。作為一個國家,能被它的國民所認同,能被它的精英所重視,似乎要感謝帝國主義的壓迫欺凌,感謝日本人的野蠻暴行。否則,它到底是個國,還是個“天下”,都身份不清。不過,與中國的歷史長河相比,這百來年只是彈指一揮之間。將來有一日,當列強的堅船利炮遠離了海岸線,當“百年積弱”已成為歷史背影,在一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文化里,在一群癖好詩賦“嘆興亡”的人群中,這個異己力量,會不會淡出視野,再次化作“桃花扇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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