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凱相交二三事
張欣
我和小凱相交,已整整二十年了。他的逝世,不但是我失去了一個私人摯友,更是中國學
術界和思想界的一個巨大損失。
1984年夏天,我和小凱同在世界銀行實習。我在亞洲部,他在農業部。我們大部分時間做
的是為銀行收集和分析數據,查看資料。不知道是什麼緣分,小凱喜歡來我辦公室找我聊
天。雖然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是他很能“坎”,因此常常耽擱了銀行要我做的工作。
我不得不晚上加班趕點。知道了這事後,小凱教我用他的數據處理軟件,說是可以幫助我
提高工作效率。當然可以更有時間和他討論。小凱說話做事慢條斯理,我則以為這是湖南
人的風格。小凱待人厚道溫和,也沒有脾氣。外表上看不出他後面的錚錚鐵骨。
當時我先住在鄧志端那裡,和宦國蒼常見面。後來又搬到華盛頓西23街,到世行不過是步
行幾分鐘的路。同住的有於大海和蔡金勇。國蒼,大海和小凱是普林斯頓同學。有一次,
我談到人民日報上的報道“湖南農民自學成才,登上大學講台,”他倆告訴我報道的就是
楊小凱。除了小凱的穿的花襯衫有些“土”之外,我看不出他哪裡象農民。後來直接和他
提起人民日報的報道,他顯得有些不自然,他迴避談他的出身經歷,只是說“不可能全是
靠自學的,總得得人指點。”後來知道,他在獄中的教授難友教他高等數學。其實,小凱
的更出色的之處,是他雖然出身於湖南的共產黨主要負責人的家庭,卻對共產黨體制和理
論徹底決裂和痛加批判。為了追求獨立的思想,小凱還付出了十年牢獄的代價。
對於他的許多政治觀點,因為有他的文章和其他人的追憶,我這裡不作贅述。我這裡則提
幾件我直接經歷的事。
當時很多大陸留美學生,儘管對共產黨政府有所不滿,但是在論及台灣和國民黨時,經常
存有很多偏見和排斥。很多偏見是由於受幾十年共產黨一面之詞教育的影響。這些偏見也
常反映在學生運動和活動中。留美經濟學會初創時,有人提出排斥有台灣背景的會員和來
客。小凱立即指出,這是一種歧視。他和我說過,後來也付諸報端的名言是:
“中國統一有三種出路:一是兩岸和平統一,兩黨競爭;二是國民黨吃掉共產黨;三是共
產黨吃掉國民黨。我的偏好次序是如此安排的。”
據說這些話對小凱後來訪問國內造成很大麻煩。但是,即使是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來看
,小凱的話無疑也是正確的。因為國民黨代表的是比中國共產黨先進的生產力。毛澤東經
濟的本質實際是封建農奴莊園主義,是對資本主義性質的辛亥革命的倒退。78年中國經濟
改革,無非是對毛澤東代表的中共農奴和原始社會主義經濟的否定,回到本來國民黨要在
大陸實現但並沒有實現的資本主義。
小凱是留美經濟學會的創始人之一。中國留美經濟學會第二屆時,我和小凱同屆擔任理事
,我也負責籌備在密執安大學舉行的第三屆年會。當時有人主張在年會會場背景上懸掛五
星紅旗,引起爭議。雖然大部分會員是從中國來的,但是我們也有不少會員有其他各種各
樣的其它政治背景,包括來自台灣的,美國的,和其他國家的。我和小凱都主張,學會不
是一個大陸學生團體,學會是獨立的,跨政治意識形態的學術團體。它應該包容任何政治
背景的人。只懸掛有爭議的五星紅旗違背學會政治中立和保持學術獨立的宗旨。小凱喜歡
用的理由與術語是,反對任何“歧視”。這件事後來提交到理事會辯論,錢穎一會長最後
拍板決定不掛。後來還有人為此打小報告到中國大使館告留美經濟學會搞“獨立”。我們
當然不予理睬――學會本來就是獨立的嘛。留美經濟學會以後始終堅持了學術中立的立場,
包容了各種背景的經濟學人。這個立場現在得到了經濟學界廣泛的認可和讚賞。中國使館
對此也比較開明,他們後來繼續向留美經濟學會捐助並不附加任何條件。在我任會長的時
候,我們同時接受中國大陸,台灣,美國等各種團體的捐助。
小凱是個奇才。他經濟學和政治思想開拓上天賦我一直是知道的。後來看來他《牛鬼蛇神
錄》的幾章後,才又領教了他的文學文才。那本書中對人物的刻畫,性格的描寫,世態的
暴露,對毛澤東代表的中共體制本質的揭露,面面都是絕佳。我本科讀的是文學評論,知
道怎麼鑑賞文學作品。《牛鬼蛇神錄》在現代文學史上應有它的獨特地位。現在大家紀念
小凱,對他文學上的貢獻卻有忽略。
我曾和小凱提起他的書。我開玩笑說,“小凱,你這本書寫得很不錯的。不過我沒想到里
面性的描寫也很大膽!”小凱辯解說,這個不算什麼,他們Monash大學經濟學這些能人多
呢,他說,“...黃有光和王建國還能寫言情小說。”據說凱恩斯能寫劇本,Baumol在紐
約大學同時教雕塑。經濟學一般用得是抽象邏輯思維,和數學家一樣,而文學和藝術作品
用得是形象思維。要能同時兼顧超群,不是通常的事情。一定要有天分。我本科在復旦讀
文學,後來到美國讀數學和經濟後,原來很少的一些文學泉水都立即乾枯,什麼形象思維
都沒有。
1998-99年,我在哈佛大學國際發展學院訪問,小凱在哈佛大學發展研究中心訪問,又正
好在一起。小凱喜歡和我談把他的邊際遞增的函數摻入新的一般均衡模型。小凱溫文爾雅
,不過對他自己模型的偏好評價卻咄咄逼人。他說,“我這個理論出來,整個微觀經濟學
就得重寫。”我不怎麼以為然。他當時和我“坎”他的理論時,框架上有一大明顯漏洞。
他對貨幣和通貨膨脹加以否定,認為是宏觀經濟學的幻象,在瓦爾拉斯的一般均衡框架中
沒有貨幣和通脹的地位。我和他講,如果他能把貨幣作為一個商品放入他的方程組之後,
就可以導出通脹的結果。小凱思考之後,告訴我他同意我的批評。他要作些修改。小凱有
這麼一個學習方法,他喜歡和人家“坎”他的理論,實際上在討論的過程中求證結果和尋
找問題及新的靈感。就是因為他的這種性格和求索精神,造就了他的成就。文貫中說小凱
謙虛,指小凱不恥下問;黃有光說小凱不謙虛,指小凱不時口出大言。都對。
小凱請我到他家吃飯。他太太小娟忙出忙外做菜。我對小娟的廚藝大為讚賞。小凱說,“
不是你來,我才沒有這麼些好菜吃。我是借你的光了。”飯後我和小凱一起到附近公園溜
達。我問他晚上還準備寫些什麼,小凱說,就陪孩子玩。我說你還真有時間,我以為你晚
上一直在寫文章呢。小凱說,過去不管家,小娟有意見,現在不寫東西了,要多陪太太孩
子,家庭關係很重要。我說,你也該放鬆一下。小凱其實是很重感情的。
他回澳大利亞之後,小凱生癌,動了手術,效果不錯。我和他有幾次E-mail通訊。得悉他
一切不錯,癌症症狀全部消失。後來他幾次回國講學,以為他已痊癒。一直到今年6月在
北京,才知道他病已經復發,不能說話了。幾天后聽說他已過世,深感悲痛。如果早些知
道的話,我想能見見他,或者至少通個話。我當時在中國各地和韓國旅行,只能請我妻子
珒眉從美國給小娟寄個卡片和支票,表示一下遲到的慰問。小凱是個奇人,天生註定要有
不平凡的經歷。現在大概上帝想徵召他。
願小凱在天國快樂,也願他對民主的追求儘早在中國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