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中國經歷了15年談判,加入了基本上已由先入為主者制定了遊戲規則的世界貿
易組織,帶着背水而戰、志在必得的豪情,我國民族工業多麼需要建立在自主知識產權
基礎上的支柱產業!我國自然科學多麼需要對人類歷史發展做出真正的創新貢獻!然而,
為何多年來我國自然科學基礎研究在種種“重視”、“穩定”的提法下舉步維艱,許多
深層次的問題令人擔憂!
完成人類基因組1%和水稻全基因組的測序,確是值得稱道的成績。同時要清醒看到,所
用的自動測序機器全系舶來,還不必提及所用原理。研製出每秒萬億次以上浮點運算的
大型並行處理系統,當然是重大科研成果。然而,也不要忘記關鍵芯片仍靠進口。技術
引進,可以加速起步。然而,邯鄲學步、履人後塵,總難以真正技超群雄,“領導世界
新潮流”。只有深厚、廣泛而持續的基礎研究才能孕育出異軍突起的技術革命,建立起
自己的支柱產業。像中國這樣的大國,更不能靠別人的基礎研究來實現自己的技術創
新。
基礎研究政策方面還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提法。
一些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的領導,提到基礎研究時好像總是心虛理虧。於是想出什麼“應
用基礎”、“基礎性研究”等糊塗概念來避嫌。科技部在這方面已經有了進步,終於設
了一個基礎研究司。不過,國家重點基礎研究計劃中真正的自然科學基礎研究項目甚
少。
有人要“把競爭機制引入基礎研究”,一聽之下就明白他那裡其實還沒有作過真正的基
礎研究。須知自然科學基礎研究從來都處於尖銳的國際競爭之中。基礎研究成果無“國
內首創”之說。即使在過去我國封閉孤立的年代,一篇論文如被審稿人指出其主要結論
已見於國外某雜誌,就不能發表。
有人說,“競爭”是指獲取研究經費。工程項目可以也應當競爭投標,真正的自然科學
基礎研究不能這樣做。其實,自然科學基礎研究的資助原則很簡單:只要過去5到10年有
國際同行承認的科學貢獻(在重要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和綜述、在境外召開的國際學術會
議上做邀請報告、用國際通用的語言發表專著等,這都是要基於本人的創新結果的),就
可以繼續支持5年而不問其下一步做什麼。
這樣做是否對年輕人不利呢?一般說來,優秀青年在博士生和博士後期間就會做出傑出
的成績,待到獨立申請課題時早有5年以上的成果可查。此外,還有專門資助傑出青年學
者的各種基金。我國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是做得比較好的一個資助單位。不過,誰要是
老老實實按基金申請書中所填“立論依據”、“研究方案”開展研究,就註定不可能有
原始創新。
“基礎研究要有國家目標”是堂皇而正確的提法。問題在於由誰來規定這個“國家目
標”。一位年輕的管理幹部曾對筆者說,你現在從事理論生命科學研究就是符合“國家
目標”的。其實,早在1985年在非線性科學和複雜性問題中幹得正歡時,筆者參加了中
國科學院生物學部關於生物學發展戰略的常委擴大會,此後就開始思考和準備向更為非
線性、更為複雜的生命系統作戰略進軍。從1991年以來,筆者所在的研究組不斷學習生
物學基本知識,為此還自己購買了一批原版書籍。1994年,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
計算機局域網與國際互聯網接通,網上生物學資源就成為注意對象。1997年寄出《實用
符號動力學與混沌》英文專著書稿後,全力以赴研究生物學問題。現在才進入第五個年
頭,其實還沒有入門。怎麼能做到一旦“國家目標”下達,三年之內就出成果呢?
將“管理出效益”硬搬到自然科學基礎研究領域,是另一種錯誤概念。生產企業、工程
項目、技術攻關,理應加強管理。但不恰當的“管理”,正在妨礙我國自然科學基礎研
究的根本進步。應當撤消一批管理和評估機構,解放生產力。特別要讓大批年輕有為的
學者“沉”下去做事,而不是“浮”起來當“官”,去妨礙別人安心鑽研。
科學管理部門忙於改組機構、評議課題,卻很少對科學研究的支撐體系(外國所謂
infrastructure的重要成分)下功夫。僅以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為例,它的讀者範圍遠遠超
出基礎研究。1980年,該館訂原版期刊5 377種,購原版書7 245種;到了1991年,訂原
版期刊數減到1 277種,購原版書數降到642種。11年間平均期刊定價上漲8.6倍,平均書
價上漲14.4倍,而該館圖書經費只增加了82%。多少高等學校圖書館停書保刊,還是越保
越少。我國加入WTO,影印書刊全面停止,究竟增加了多少圖書撥款以茲補償?
有些領導強調國際互聯網上有大量在線期刊資料,卻不提大多數有用信息乃有償服務。
全球同行中,很少有人像不少中國教授那樣,不敢放手讓學生上網。這種現象源於計算
機網絡收費不在高處統一解決,而是往下層層加碼。學界多次呼籲,陋規至今未改。
還有一些為不重視基礎研究作論證的“理論”。“日本不搞基礎研究,技術照樣上去”
的說法,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早被日本學者批評;且不提日本幾十年由美國大兵站
崗、從朝鮮和越南兩場戰爭發大財等中國根本不可比擬的環境。“英國得過那麼多諾貝
爾獎,經濟卻上不去”,持此論者根本不分析百年來全球政治經濟格局巨變中“日不落
帝國”衰落的歷史必然。前些年還有過學習“匈牙利模式”、“蘇聯模式”、“波蘭模
式”、“南斯拉夫模式”的種種議論,唯獨沒有中國模式。結果這些洋“模式”全都自
己倒台。我們還得走自己的路。
“科學轉化為技術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本發行量很大的書裡舉了不少例子來支持這類
論點。第一例“1831年發現電機原理,1882年生產出發電機”,相隔51年,且不論其時
間和事實錯誤。後面“1948年發現半導體,1954年生產出半導體收音機”,間隔僅6年。
其實,看看半導體年譜(見下表)中的一些最重要歷史事實,還沒到生產出半導體收音
機,時間跨度已超過130年。
事實上,還有一些人們抱有很大希望的科學技術領域,“向技術的轉化”遲遲未能發
生。
1911年發現超導,1957年才有正確的理論解釋。1986年發現高溫超導體,被許多國家和
科技管理部門視為“金娃娃”,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結果金娃娃至今尚未出世。90多年
來,超導現象雖然有了一些精巧的應用,但遠沒有達到人們多次預期的工業規模。
受控核聚變,從1919年的理論推斷,經過20世紀30年代的氘氘和氘氚放熱實驗,50年代
的氫彈爆炸(這也是一種受控反應!),到蘇聯認識到其困難,於1956年公開促成東西方的
合作研究,反應堆至今尚未建成。有人估計實用型的裝置要到2050年才可能問世。
還有,化學電池200多年來的緩慢進展,至今限制着便攜電子設備的輕型化。無視科學的
客觀發展規律,用過分簡化的“加速論”來指導科學政策,不僅會誤導幹部,而且正是
急功近利的認識根源之一。
目前廣泛存在於學術界中的浮躁情緒、泡沫科學乃至學術風氣問題,在相當程度上是由
急功近利的政策所引發。一些管理科學技術事業的負責人士,總希望在自己的任期之內
見到成績;掌管經濟預算的部門要聽見金元寶落水的“響聲”。自然科學基礎研究要有
隊伍、有物質條件,還要有時間積累,才能“於無聲處聽驚雷”。共和國成立半個多世
紀了,從生孩子、抓教育做起,足以培育出兩三代基礎研究人才。提法不斷更新,實質
上總不敢在基礎研究領域旗幟鮮明地放開步伐的科學政策,已經使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
間。
還應當指出,我國自然科學基礎研究的許多方面,還未能擺脫一種半殖民地的心理狀
態。某些已經作了大教授的人士,開口閉口“我的老闆”如何如何;還沒有跳出原來所
學課題,卻學會了美國“老闆”作風,經費多了花錢僱人為自己出文章。有些研究情況
對內保密、對外開放,國內同行只能偶爾從國外訪問者口中了解一二。許多課題論證實
際上也是引用外國已有的論據和“權威”言論。我國在SCI收錄的論文總數的世界排名,
已經由1995年的第15位上升到2000年的第8位。然而,這裡面有多少高影響力的文章呢?
2000年,發布SCI的美國科學信息研究所做了一項統計。它把1981年到1998年發表的論文
分為22個領域,每個領域內部比較,用計算機挑選出200篇“高影響論文”。扣除重複
後,總計有76 998篇文章入圍。這些文章中,有213篇至少有一個作者的工作單位在中國
大陸,占0.27%,即不到千分之三。有47篇論文的全部作者的工作單位都在中國大陸,占
0.061%,即略高於萬分之六。這些數字同論文總數呈尖銳對照。其實,大量發表低質量
的論文乃是人力和物力的浪費,卻給某些科技界領導帶來良好的自我感覺。
現在各方面都在強調“原始創新”。原始創新從哪裡來?科學家同工人、農民一樣,每
天都要老老實實地勞動。沒有持續不斷的刻苦鑽研,何來創新靈感?從1960年到1980
年,我們曾一直強調要保證科技人員每周要有六分之五的業務時間,那是針對過多的政
治運動和體力勞動。現在應當在新的意義下再次強調“六分之五”,把科學工作者從論
證、檢查、評估、考核等無休無止的非科學活動中解脫出來。我們這個國家,如果能少
一些不做研究的“院士”,少一些把學生交給“保姆”而自己實際上不予過問的“博士
生導師”,則科學幸甚!
科學和技術不是一回事。只抓技術,不促科學,是竭澤而漁。從科學到技術,從基礎到
應用,中間需要多少次接力、傳遞、反饋,有大量的中間環節。應用研究確實是我國目
前情況下最需要大量人去做的事情。它決不可能由一個人、一個單位去“一竿子插到
底”。
只有重視和保護相對少數的基礎研究,才能使從事基礎到應用到產品的廣大中間地帶研
究和開發的人們,專心致志地工作。幾十年來的經驗一再說明,凡是過分強調應用、沖
擊基礎的時期(而這樣的時期太多了),首當其衝的正是最需要人的中間地帶,而並不完
全是純基礎研究。多數人轉去謀求經濟效益,少數人撤到更為基礎的領域,或者滯留國
外,最需要人的中間地帶反而成為無人缺人地段。
這是我們從建國以來的多次反覆中總結出來的重要教訓,希望在新的世紀,能做得好一
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