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渊《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旧版序言 |
送交者: 比较政策 2016年02月29日20:26:00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
中国北方诸族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影响是巨大的。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玉成了他们坚韧不拔的意志、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杰出的统治艺术。对东西方文明社会持续数千年的激烈撞击,使它们的活动成为世界历史中最精彩和诱人的部分;而中国则承担了记载他们的史迹的最重要的责任。本书无意重复描绘他们的轰轰烈烈的业绩,而是试图解析它们语言信息,俯视它们的源流,以及它们与东西方民族在血缘和语言上的关联。 涉及人类学和语言学领域的北方诸族的研究,是在西学东渐后才在中国正式展开的。然而,外人治中国史有条件的限制,中国人治自家史又有传统的束缚。双方虽然有不少重要的成果,但总体状况却是不尽令人满意的。尽管如此,法人伯希和,俄人巴托尔德,日人白鸟库吉等,以及中国的洪钧、屠寄、王国维、岑仲勉、陈垣、陈寅恪等人,于十九和二十世纪中都有专精的见解和著述。 中国传统学术和西方学术间的区别,首先在于目标的差异。几千年来,中国的读书人都是以训练背诵和注释经典的能力,来达到做官行政的终极目标;结果往往是学罐满盈,而见地不足。然则,西方学者却能大胆假设,虽时有疏于求证的结论,而探新的优势反倒在他们的手中。就北方诸族研究而言,中国史料有必须被征引的机会,而中国学者之说却难有登堂的荣誉。面对西人的大胆宏论,国人往往只有小心求证的本份。如果说西方学术有海洋民族勇敢的精神,中国传统学术则表现为农业民族的勤奋和执着。 中国传统学术的根本弊端,可以从贡献卓著的两位古代学者,颜师古和胡三省的名字上看出一些端倪:“师古”有杜绝创新之意;“三省”则有主观唯心之嫌。这种传统决定了中华文明有前期的灿烂和辉煌,继而必有后期的守拙和停滞。近百年来,在西方学术方法的进取优势面前,我国学者往往缺乏自信。精通西学方法者少,而迷信西学结论者多。历史、语言、人类学的研究,则在“传统的”和“别人的”双重游戏规则中,纠缠于咀嚼式的考据。那些本该由中国历史作出许多判断的重大课题,却都谦让给别人去说了。 比如,由于汉字系统非表音的特殊性征,使“语言学”和“文字学”的分野在中国长期未能界定。即便是在西方语言学的科学方法入传以后,这一问题至今仍未理顺。尤其是瑞典学者高本汉倡导的以“中古音”和“诗经韵”构拟汉语“上古音”的方法,寓合理中又夸大了汉语语音的变化。然而,这些尚待核对和开发的假设和理论竟又成枷锁,使我国学界对汉语语音的基本延续性愈具疑虑,对上古文字—语音记载,或怀疑一切,或避之犹恐不及。竟而至于,通过语言信息对上古历史的研究领域,被误导到几乎完全“失声”的状态。 关于“汉民族”和“汉语言”的形成机制,自然是中国人文科学最核心的议题。“汉—藏缅语系”理论使人们注意到汉语与藏缅语间的关系;但又使人们忽视了北方诸族语言在汉语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北方汉语的高度统一性,使我们猜测:它是由许多不同部落语言兼容而成的,在黄河流域必定发生过大规模的迁徙和融合活动。因此,辨明中原古代居民的成分,及其语言的先后、主客和转换关系,是动力学地认识古代中原汉语形成的先决条件。 事实上,先秦文献记载的中原人名、地名及其它语言信息,与后世北方诸族的语言有着明显的可比特征。大量的证据表明,北方诸族是从中原地区出走的。中原居民因开始农耕而实行定居的生活,继续游牧的北方民族的迁徙能力则在草原地带获得了广阔的机会;而“西戎”又是“北狄”的同类。北狄、西戎与中原民族间的这种同源关系,正是今世通古斯、蒙古、突厥语的成分,在汉语中举足轻重的历史原因。 本书的一个重要的结论是:藏缅式语言更可能是南方汉语之本,而北方汉语则是在南方汉语的影响下形成的。认为只有藏缅语与汉语同源的假设是片面的;那些无视北方诸族语言的因素,而仅仅依照藏缅系语言去构拟的“上古音”理论,是不尽可靠的。如若无限延拓它的合理内涵,并且用它去限制人们的思想;我敢预言:其自身将走向“谬误”,而且终将成为贻误中国人文科学的发展的又一死结。 就历史科学本身来说,繁琐考据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前人没有留下更完备的史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个无法抱怨的现实,为我们留下的是一片施展思辨、想象和洞察力的广阔空间;而“过去”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去精确地重现了。历史科学的使命,应该是去解析这些现成的史料,发现新证据,调用新方法,来重构一个较合理的模型,去逼近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真实过程。 语言是人类历史的化石。而“族名”作为血缘的语音标识,可能产生于人类语言的早期发育阶段,而它们又往往转化为语言最稳定的深层沉淀:姓氏、人名和地名。因此,通过揭示族名、地名、人名、姓氏的语属信息,来达成某些历史、人类科学的基本结论,是本书采用的有效方法之一。 基于上述的历史观和方法论,我达到了一些重要的结论。〈Magyar人的远东祖源〉是我的研究的出发,它求证了满族的先祖“靺鞨”或“勿吉”,也就是匈牙利民族的最东方的源。而〈古代中原汉语中的通古斯语、蒙古语和突厥语成分〉是我的思考的返归;北方诸族出自中原,走遍世界是其结论。〈东方民族对西方世界的早期入侵〉则将马背上的民族西迁的时间,至少提前到希罗多德记载的年代。而“大宛”、“大夏”或“吐火罗”即是“达斡尔”,可能是〈西域族国名与北方民族族名之关联〉一文许多令人惊心的结论之一。本书各篇的水平参差不齐,有些虽然注重敏锐之洞察,不少则偏向愚钝之列举,追求完美的企图无以实现。
在战乱的一九四二年,我出生于流落在广西桂林的一个清白的铁路工程师的家庭,母亲是个美丽慈淑而敏于思考的知识妇女。一九六五年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曾于四川的乡间、和南京的工厂任教十余载。一九七八年,方入得开风气之先的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著名力学家谈镐生院士,一九八○年移学美国,三年后于蒙大拿州立大学获物理学博士学位,又曾于某国立实验室作博士后研究,涉及固体物理学的诸多理论课题。一九八五年弃学经商谋生。 我虽曾受自然科学精密研究之训练,却偏志于人文科学玄妙课题的探索。值得庆幸的是,近十余年来得助于夫人张宁华女士的干练操持,身心自由,思维远行。历时五年研究的肇于偶然,始于混沌,朝思暮想,勤于足下;得到过真挚护爱的奖掖,也不乏寓于贬损的激励;终却是广大学人的认同,和回馈自信的喜悦。感谢享有卓越学术信誉的中华书局,给予这一充满颠覆气息的著作出版的机会,我希望这些工作,能激励历史、语言、人类学研究者们的自信和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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