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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NA(ZT)
送交者: baihang 2011年04月14日15:54:56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james_hussein_bond·

  一

  “章国庆的工作将改写生物学教科书!”王永申请博士后,到橡树岭国家实
验室来面试的时候,到处听到这句对他未来老板的评价。学分子动力学的王永本
来对改行做生物分析化学方面的博士后有些忐忑,听了这样的评价后觉得值得一
试。和各级领导及科研人员都见过一次面之后,最后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外面。
走廊里悬挂着章老师的大幅半身照,写着他获得美国总统奖的事迹,十分令人眼
热。章老师本人很热情,没有架子,比国内那些老师不苟言笑大摆架子的感觉好
多了。回家后查出来章老师几年前在《自然》和《科学》上连续发表了三篇论文。
虽然他缺乏生物学的背景知识看不懂,但是华人那时候能在《自然》、《科学》
上发一篇论文的都很少,连发三篇的屈指可数。看来章老师水平肯定很高。再加
上橡树岭拥有世界上非保密类最大的计算机,这对搞分子动力学的人是个很有利
的资源。王永决定接受橡树岭这个博士后位置。

  王永到橡树岭报到,正赶上泡沫聚变被《科学》杂志炒作,而橡树岭实验室
却千方百计要把自己撇清的时候。因为王永这个项目中一个合作者是物理室的,
对整个事情的内幕都很清楚,王永也等于亲眼目击了事情的始末。按照橡树岭实
验室的规定,一篇文章必须先经过内部审查合格才能送出去发表。这规定主要是
为防止有关军工方面的机密泄露,但也是为了保证公开发表文章的质量。始作俑
者塔里亚汗第一次写出泡沫聚变的论文,内部审查评为不合格。因为被认为是重
大发现,实验室领导要求组织专门人员重复实验,以确认结果的可靠性。这时塔
里亚汗违反规定私自把文章寄给《科学》杂志。橡树岭实验室发现后,立刻去函
《科学》杂志以违反规定为理由要求撤稿。《科学》杂志对之不理睬,认为除了
作者外,他人没资格要求撤稿。将文章送给三个审稿人审评。然后,在三个负面
审评意见和橡树岭实验室的再次撤稿要求下,《科学》编辑决定将文章登出。文
章发表后,由橡树岭资深核物理学家沙皮若领导的实验组仔细重复了泡沫实验,
得出结论认为没有核聚变的证据。结果发表在《物理快报》上。不久之后,塔里
亚汗离开了橡树岭。

  从这件事情,王永看到了橡树岭实验室对科学的严谨态度。如果是在国内,
还巴不得能上《科学》呢,怎么可能要求撤稿呢!更不可能找另外的人来重复实
验进行检查。这不是拆台吗。王永为自己能在这样一个高水平的实验室工作感到
欣慰,也很自豪。

  王永是做模拟的。他虽然是在章老师的指导下,但是主要合作者是几个搞理
论的。一个是物理室的罗马尼亚老头。老头十分耿直,耿直得常常令人尴尬。他
真心地信奉科学至上的信条,从来不会为政治原因而折衷。他写文章时,不会因
为怕得罪审稿人而减弱语气。他会毫不客气地要求你加班加点,因为为科学奉献
是天经地义。另一个是田纳西大学化工系的大佬。这位大佬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有他名字的经费申请,无论是向能源部或国防部的,都是几乎百分之百的批
准。他常常将世界各地的各学科大佬请来做学术交流,而不管对方有多大名气,
总是一请就来。他常自夸说他的爱因斯坦数等于四。爱因斯坦自己的爱因斯坦数
等于零。他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于一。这些人的共同作者的爱因斯坦数等
于二。以此类推。化工大佬和爱因斯坦隔了三个人。最后一个是数学和计算室的
新星。这位计算新星做学生的时候曾经用一个星期写出了光子晶体能带计算的程
序,用它写了一篇小论文。这是他唯一在光子晶体方面发表的论文,现在已经成
为那个领域里的经典。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难得的是能把这么多不同学科的人
组合在一起攻关一个项目。这也是橡树岭实验室一个独特的优势。

  他们攻关的项目,是一个艰难无比的课题:DNA测序。

  二

  DNA测序如果不算是生物学里面最大的问题,也一定是生物化学里面最大的
问题。DNA链的双螺旋结构,被列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之一。四种核苷
酸按照什么顺序排在DNA链上,而这种排序又如何决定蛋白质的合成以及对生命
体内各种化学过程的作用,则是之后生物学界要回答的对生物和医学都有深远影
响的问题。首先要有一个能给DNA测序的方法。老前辈桑格因为发明现在还通用
的桑格法而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第一次是因为定出胰岛素的结构)。桑格法用
了三十年了,仍然占据着DNA测序的主导地位。和三十年前相比,现在的化学分
析手段提高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相应的,DNA测序手段也应该有个突破了。人
类基因组计划一共花了三亿美元。如果今天重新作,技术的改进可以把钱省到五
千万。所有人的梦想是有一个新突破,能够用一千美元就完成这样一件工作。如
果有人现在做到了,得诺贝尔奖都是有可能的。

  自从纳米技术被炒热后,有人提出用纳米微孔测序。办法是将DNA链穿过纳
米微孔,利用核苷酸的不同大小,当它们通过微孔时,测量DNA链速度的变化,
或相应的电信号或机械信号的变化,来定出核苷酸的顺序。这个拿DNA线穿纳米
针鼻的主意,顶多是有人用分子动力学模拟一下,没有多少人当真。三年前,章
老师提出了用纳米电极测量核苷酸的电阻,以此给DNA测序,并申请了专利。章
老师说到做到,从NIH申请到了经费,凑起人手要把这想法实现。对于这个想法,
多数人认为不会成功。但是如果真成功了那就真把DNA测序费用降到一千美元了。

  王永来橡树岭好几个月了,工作不可想象的困难。他整天和鸟嘌呤、腺嘌呤、
胞嘧啶、胸腺嘧啶这四种核苷酸分子的模型作斗争。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在
模拟中令这些分子老老实实地沿着设计的方向排好,再从两个纳米电极之间横躺
着穿过去。他做了纳米微孔的模拟,发现用那个容易多了。他不由得怀疑用纳米
电极比纳米微孔是更加疯狂的主意。去问章老师,章老师建议如果分子热运动太
大,可以降低模拟的温度。王永对这个建议感到十分疑惑,因为实验都是设计在
室温下做的。如果温度那么重要,为什么只在模拟上降温?事实上,还没有听说
过有人在低温下做DNA测序呢。

  正当王永被核苷酸的热运动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合作团队已经做出了重大
成果。在实验方面,博士后李兰买来了冷冻的四种纯核苷酸,用电化学的办法生
长了纳米电极,居然让她测出了每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理论方面,罗马尼
亚老头也不含糊,在计算新星帮助下用第一原理算出了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
线。当李兰把独立得出的理论和实验曲线放一块儿给大家看时,组里所有人都沸
腾起来了:理论和实验符合得太好了!四种核苷酸的电阻都不一样,而理论和实
验的结果中,四种核苷酸电阻大小的排序完全相符。甚至从数值上看,只要把实
验曲线乘以一百,就和理论曲线基本吻合。这简直是奇迹。如果这结果是对的,
就证明了用纳米电极来测量核苷酸电阻确实能区分出四种核苷酸。换句话说,这
个方法就被证明可以用来做DNA测序!章老师激动地说,快把文章写出来,又是
一篇《自然》。转身看见王永,说你算算这一百倍的因子是怎么来的,把你也加
入作者名单。这篇文章要把所有人都加进来。

  章老师立刻打电话给罗马尼亚老头,报告这个好消息,同时问他能不能尽快
把理论部分写出来。罗马尼亚老头说如果你急着要我今天晚上熬夜写,明天就可
以给你。章老师大喜,说好,我叫王永把电路模型算出来,到时候可以把理论和
实验完全衔接起来,我有把握能发到《自然》上面去。大家好好干,以后还有更
多的好工作要做。

  这天王永离开实验室的时候,觉得前景一片光明。

  三

  橡树岭的地名,取自这里一条横贯东西的不高的山脊。因上面长满了黑橡树
而名橡树岭。实验室是靠着山脊南面建的,而橡树岭市居民区却在北面的山谷中。
橡树岭市紧东头,一条克林吃河擦着小镇的边打个弯向南流去,在橡树岭这儿留
下一条笔直的长约两英里的水道。据说这是美国最好的赛艇的水道,美国奥运划
艇队就常常来这里训练。一到周末,这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旅游车,载着
北美各大学或高中的划艇队和细细长长的划艇来比赛。紧靠着码头是一个大屋顶
建筑,屋顶上立着三个正方型大牌子,醒目的白底红字“新华宫”一里以外就能
看见。新华宫中餐馆已经开了三十年,在橡树岭的六十年历史里应该算老牌中的
老牌了。不知新华宫这名字是不是当年保钓运动的产品。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条河,橡树岭人却都管这里叫湖边。王永住的地方离
湖边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他和妻子常常吃完晚饭来这里散步。今天没有划艇
比赛。湖边静悄悄的,只有野鸭偶尔地叫一声。水面上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白
色浮标。一边沿着湖岸走,王永一边对妻子讲着今天在实验室的事情,心里的兴
奋还没有完全散去。湖对面山脚下,一列停着的火车突然动了起来,车轮在铁轨
上的撞击声打破了宁静。在湖边喂野鸭子的一个小男孩停住手看火车。王永也停
下来,说:“咱们要个孩子吧。”妻子轻轻地回答“嗯”。落日的余晖映照出一
对浪漫无比的身影。

  这时候,小男孩的妈妈走过来,热情地和王永两人打招呼。她先自我介绍说
叫玛丽,那边是她儿子强尼。然后问:“你们是新搬到橡树岭来的吧?”王永答:
“已经来几个月了。”玛丽问:“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王永说:“最初从中
国来的。我们在纽约已经住过好几年了。”玛丽又问:“在橡树岭住得习惯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是橡树岭土生土长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王
永妻说:“一切都好。我们很喜欢这个小镇的生活。跟纽约那样的大都市很不一
样。人人对我们都很热情。”玛丽笑道:“呵呵,你们没听说过‘南方的热情’
吗?哦,你们找到教堂了没有?如果还没找到,就到我们浸礼教会来吧。我们是
橡树岭最大的教堂。”王永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去教堂。”玛丽像看怪物一
样看着他们,说:“你们不是说真的吧?生活中怎么能够没有上帝?”说着冲湖
边喊了一句:“强尼,别下水!水里有带核能的东西!”王永使劲忍住笑,他妻
子没听懂南方口音,不知道王永为什么做怪脸。玛丽转回头接着对王永两人说:
“到我们教堂来吧。你们会认识很多朋友。我们也有好几个华人教友呢。你们一
定会喜欢他们的。干脆我邀请你们这个星期天作为客人来参观我们的教堂来吧。
你们星期天有时间吗?”王永无奈地说:“其实我们是佛教徒。不过我们不愿意
张扬。”玛丽说:“啊,我理解,我理解。我没有对你们的宗教不敬的意思。不
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们教堂来看看啊。”说完硬塞给王永一张印着教会名字
的小纸,然后转身拉着小强尼走了。

  夜幕降临了。王永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苦思纳米电极的电路问题。隔着两条街
和一片树林,一座精巧的小洋房里罗马尼亚老头嘴里叼着烟斗在奋笔疾书。同时,
橡树岭市西头一座豪华的两层大宅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右手举着
一个手电筒,照着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着。突然房子里传出哗啦啦什么东西打碎
的声音,伴随着大声争吵的声音。小女孩赶紧放下手电筒,用手捂住耳朵。但是
声音还是不断传过来。“你一回家就摆那个臭脸,看着就烦。”“我本来挺高兴
的,可是家里这个样子,能让人高兴起来吗?”“你嫌乱你收拾啊!你什么时候
干过一件活了?你有时间就去别人那儿打牌,我凭什么要给你做牛做马?老娘在
国内单位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还不是为了你把工作辞了?你当初要出国,要不是
我爸爸,你能办成护照吗?你现在耍威风了,摆起架子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
西。”咚地一声,什么东西倒了。门外的小女孩开始抽泣。这时候旁边一所房子
里跑出一个差不多同样年纪的小女孩,过来说:“珍妮,我妈妈说如果你愿意可
以到我家来玩一会儿。”珍妮赶紧一把抹掉眼泪,挤出笑脸说:“凯蒂,谢谢
你。”两人一起跑了过去。房子里争吵的声音时高时低。突然门打开了,里面传
出了女高音:“章国庆,你要敢出这个家门,你就永远别回来!”门砰一声又关
上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看到台阶上的手电筒和书,
问:“囝囝呢?囝囝呢?”然后大声叫起来:“珍妮!”声音刺破夜空。邻居家
门开了,凯蒂的妈妈领着珍妮的手走出来。她对珍妮的妈妈,也就是章夫人说:
“我看见珍妮自己在外面。天黑了怕不安全,就让凯蒂叫她过来玩。你不介意
吧?”章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了。”然后拉着珍妮进屋。

  这一夜,只有李兰睡得最香。李兰念研究生时是专门用纳米电极做测量的。
她对什么DNA测序是一点也不懂。现在被赶鸭子上架,成了这个项目的主角。她
只是浑浑噩噩老板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进展。
今天她真是非常高兴。回家后和儿子玩了一个晚上作为给自己的奖励。儿子睡了
以后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一个可以说是自从念研究生以来最轻松舒服的晚上。
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四

  第一次罗章大战的起因是章老师和李兰之间的一个误解。章老师以为李兰在
写实验部分。而李兰只对生长电极的部分内行,对DNA部分她根本不明白。所以
李兰以为老板会来写实验部分。本来章老师打算第二天早晨和李兰讨论这件事的。
因为头天晚上和老婆吵架,第二天晕晕乎乎的。早晨来的时候没找到李兰,上午
又开会,就给忘了。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谁也没动手写。另一方面,罗马
尼亚老头熬了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就送来了电子版的理论部分初稿,还加上了草
草写成的引言部分。王永用李兰给的纳米电极和空隙的尺寸,怎么也不能令理论
和实验曲线吻合,找不到合理的模型能给出接近一百倍的因子而不改变电流电压
曲线形状。他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一个简单的水滴加低浓度离子的模型,勉强凑
出实验测得的电阻数值。至于核苷酸分子在里面起的什么作用,只能等老板来解
释了。王永把模型写下来,电邮给罗马尼亚老头。罗马尼亚老头看了,皱了半天
眉头,还是决定先把它加进草稿里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文章的实验部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等了一星期没见回音,急
了。他用章老师以前在国内中文杂志上发的文章的英文摘要为底稿,加上李兰作
过的内部报告内容,把实验部分写了出来。拼成了一篇完整的初稿后,他寄给所
有共同作者。他在电子邮件里说:“理论合作者们拼死拼活熬夜写出来了他们的
部分,好象并没有感动实验合作者们一丝一毫。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见到从实
验合作者那边来的一个字。我已经替我们的实验合作者们把他们的初稿写好了。
你们如有改动意见,都可以电邮给我。我们现在需要一些实验细节。理论和实验
好像并不象我们原来以为的吻合得那么好。王永的水滴模型必须重做。但是没有
实验细节他只能瞎猜。所以我要求实验合作者们立刻回复我的邮件,把草稿中的
实验步骤都充实进去。王永才能以此为根据改进他的模型。”章老师见了火冒三
丈,立刻毫不客气地回了电子邮件,并转发给所有人,说:“理论家们的贡献是
值得称赞的。我感谢你们的努力工作。从现在开始,我来接管这篇文章。你们只
需要把各人的贡献电邮给我就行了。至于如何将实验和理论结合到一起,是我考
虑的问题。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也是这篇文章的通讯作者。你们做好你们
份内的工作。请不要怀疑我的领导。”罗马尼亚老头反驳道:“你要当通讯作者,
就要负起责任来。理论部分都写好一个星期了,你的实验部分在哪儿呢?”两人
谁也不相让,战火有愈演愈烈之势。

  内战停火,是因为有外敌入侵。化工系大佬忽然发话,告诉大家去看一下刚
出来的这一期《纳米快报》,里面有一篇加州理工学院文卓教授的理论文章。大
家下载了文章一看,都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文教授不仅把用横向电导测量的办
法做DNA测序的原理讲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把四种核苷酸的电流电压曲线都算出
来了。这样一来,橡树岭的工作的重要性就大大打了折扣。至少这第一是没了。
更要命的是,除非能在理论上转出新的角度,整个理论工作就等于是重复别人的,
没有任何创新可言。罗马尼亚老头和章老师息火停战,章老师却没消停。他接了
个电话,就去见律师去了。原来他已经上了法庭要和夫人离婚。

  中午,化工系大佬叫大家一起到新建的食堂去吃饭。除了章老师去见律师没
回来,所有人都去了。因为刚看了文教授的文章,大家情绪都有些低沉,默默地
吃饭不出声。王永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外面小池塘里两只天鹅自由自在地
游泳,一点不怕小桥上过往的行人。王永心里暗笑:“也不知天鹅怕不怕水里有
带核能的东西。”他听人说这池塘里曾出过三只腿的青蛙,也不知是真是假。这
时化工大佬说道:“其实文卓的文章也起源于橡树岭。”王永回头问:“文卓来
过橡树岭吗?”化工大佬答道:“没有。可是他现在和蓝海在同一个NIH项目上,
也在做DNA测序。而蓝海则确实是从橡树岭出去的。章老师最初就是想和蓝海一
起做这个项目。他对整个想法都很了解。他过去之后,把这些想法告诉文卓,并
不令人惊奇。文卓能够把想法理清楚,把曲线算出来,然后抢在我们之前发表,
也是很有本事的。”罗马尼亚老头气鼓鼓地说:“我不在乎谁第一谁第二。他那
文章用的紧束缚近似。核苷酸分子和电极之间没有化学键,紧束缚近似做出来的
根本不能信。我们用第一原理算出来的,总是更可靠些。如果发不了《自然》,
我们就发《物理评论》呗。”化工大佬接着说:“我们的理论自然比他的做得好。
如果加上实验,发到《自然》上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关键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吻
合起来。李兰,你能不能描述一下实验是怎么做的?”李兰一听自己被点了名,
吓一跳。她不敢乱说,怕说错。想了一想,说:“其实还是得章老师来说。我不
能说。”她本意是说自己说不清楚,结果被大家听成了章老师不让她说。大家又
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化工大佬打破了沉默:“好吧,我跟章老师谈一谈。这
个项目需要大伙齐心协力。互相之间还是要信任的,不然合作就不好做了。”李
兰这才意识到她被误会了。现在除了把实验细节讲出来,又没别的办法解释。可
是如果她讲的话,十有八九会讲错。她心里委屈得都要哭了。想来想去,只好等
章老师回来跟他解释了。

  第二天,不知道化工大佬和章老师谈了些什么。章老师发了一个通知,要求
所有人下午来开会。会议主题是,解决如何使理论和实验吻合的问题。

  五

  田湘红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书,孩子抚养计划,和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表格,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地她拿起电话按了章国庆办公室的号。听到熟悉的
“Hello”她差点哭出来。“别挂电话,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还有什么
好说的?”“要是真离了婚,你怎么办啊?你从来不会自己拿主意的。谁帮你拿
主意呀?”“不用你操心。别再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就是孩子也有长大的时
候。”“你看不出人和人的区别的。比如说,你那个女博士后,要把任务派得详
细些。她没有主动性。那个男博士后,要多信任,不要太指手画脚。”“你烦不
烦啊。我的学生怎么指导不用你管。”“我求求你了。我以后不跟你发脾气了,
好吗?”“你这话说了有一百遍了吧。还能让人相信吗?”“我这次是真的。你
需要我。为了你的工作,我们不吵架了,好吗?你的工作到要紧的关头了,没有
我帮着怎么行啊。”“你别瞧不起人了。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
是瞧不起你。我是关心你。我是要你成功。”“你关心的,只是我发表几篇文章,
申请几项专利。你从一开始就是利用我。没有你,我会做得更好。我不需要你。”
“你自己能做什么?你申请学校是不是我给你挑的?你找导师是不是我给你挑的?
你找工作是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你招的博士后哪个不是我给你拿的最后主意?
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我看人从来没看错过?你写的文章,没有我帮你改,你能发到
《自然》、《科学》上去?你的报告,我要不先听一遍,帮你改过,谁能听得懂?
你想想看,没有我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没时间和你吵架了。把字签了,你要
多少钱都好说。不签字的话,我自己到银行开个帐号,你喝西北风去吧。”电话
挂了,田湘红才意识到又吵了一回。她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下午,王永来到会议室。靠墙的桌子上摆了几盒点心,还有两大瓶可乐。他
拿了一块点心,倒了一杯饮料,然后回头找座位。看见除了组里几个人外,居然
室主任也来了。王永在室主任旁边坐下,跟他打了招呼。有趣的是,理论的人都
坐在一边,实验的人都坐在另一边。中间是王永和室主任两人。没想到会议是学
术报告的形式。先是李兰作报告。她讲的实验过程,以前的报告都已经讲过了,
没有新内容。几张实验结果的图,大家也都看过了。李兰讲完后,章老师说:
“先别忙提问。等每个人都讲过了再一起讨论。”接着,罗马尼亚老头讲计算。
老头也不管听众是什么人,摆出了各种公式、符号、缩写,然后就是一个接一个
的计算结果图。所有人大概都看晕了。罗马尼亚老头讲完以后,整个会议室静悄
悄的。最后是章老师的报告。这个报告听得王永莫名其妙。章老师先讲了一通生
物信息学。然后讲起了离子输运方程。听到结尾,王永也没搞明白章老师讲的和
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后面的所谓的讨论,很快就演变成两个搞理论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轮流考问
李兰。很明显,两位理论家谁也没做过实验,问题问不到点子上。李兰则是抱定
了决不多说一个字的信念,虽然每问必答,但答得都很简洁。讨论了很长时间,
大家知道的,仍然没超出开始李兰报告里讲的内容。整个下午,王永的水滴模型
都被忽略掉了,没有人提一句。另一个很诡异的事情,就是章老师没有积极地参
加讨论。李兰一直希望章老师能解释一下实验是怎么回事,来给她解围。但是章
老师即使开口,讲的也不比李兰讲的更清楚或更详细。

  室主任已经看了好几次表了,终于说:“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你们好好讨
论。这个工作很有潜力。”然后离开了。几分钟后,章老师接了个电话,也走了。

  讨论了很久,话题转移到了实验数据的重复性上。罗马尼亚老头要求李兰把
所有的原始数据都拿出来,让他们一条曲线一条曲线地检查,看有没有重复性。
这一下把李兰激怒了,她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整个事情的目的不就是要
理论和实验符合吗?我给了你们符合的曲线,还不够吗?”罗马尼亚老头摆出一
脸吃惊的样子,说:“你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我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重点不在
理论和实验符合不符合。我们现在只想知道实验到底测的是什么。”李兰说:
“要把所有实验数据都画出来,我得请示老板要不要花那么多时间。”罗马尼亚
老头说:“你给我原始数据就行,不必画出来。”李兰说:“原始数据没法给
你。”两人争执不下,谁也不退让。最后,化工大佬终于叫两边停下来,说:
“看来我还得再和章老师沟通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拿出原始数据会这么困难。
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让一个博士后为难。这件事还是应该在正式职员之间解
决。”会议于是不欢而散。

  傍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王永给妻子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妻子问道:“真奇
怪啊。难道原始数据里有假?”王永说:“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恶意猜测。可是我
也忍不住这么想。要是没有假,如果是我,自然乐得把数据都扔给罗马尼亚人去
鼓捣。这能有什么困难呢?”妻子问:“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啊?”王永说:
“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其它可能。可是想不出来。不过,她也没有做假的动机。
这个项目刚开始几个月,做不出结果也没什么,没必要做假啊。”妻子说:“你
应该直接找李兰去问。也许她英文不好,讲不清楚,用中文就能讲清楚了。”王
永说:“嗯。让我好好想想怎么问。”

  六

  王永反复琢磨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用英文电邮他的问题给李兰。这样他有
一个记录,以免以后说不清楚。他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水滴的大小对测量结
果有多重要?”李兰的回答也很简单:“很重要。”王永继续问:“那你如何保
证测量过程中水滴大小不变?难道水滴不蒸发吗?”李兰答:“当然蒸发。一通
上电流,水滴蒸发很快。我每次只有大约两条曲线可以用。虽然我测得的曲线多
得多。”王永问:“每次能测得几条曲线呢?”李兰答:“有五六条吧。但是多
数都不能用。所以我说没法给原始数据。”王永说:“我理解。我不需要原始数
据。五六条曲线要测很长时间吧?那需要多大的水滴呢?”李兰答:“水滴的直
径一毫米。太小的话根本来不及测量。”王永看到这个答案,愣住了。这是纳米
电极测量吗?用一毫米直径的水滴,无论水滴里放了什么,有没有纳米电极,都
无所谓了。王永不由得想起“沧海之一粟”这个成语。现在水滴就是沧海,纳米
电极就是一粟。王永有些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每次都是一毫米?那测出的
电流电压曲线还有区别?”李兰回答得很肯定:“当然啦。里面的核苷酸不同,
测出的曲线当然不同啦。”

  王永想了一阵,把信转发给了罗马尼亚老头。几分钟后收到了罗马尼亚老头
写给所有人的信,其中简单转述了王永从李兰得到的信息,然后明确宣布实验数
据不可取,他决定牵头用现有的计算结果写一篇纯理论的文章,共同作者将是这
个项目中所有搞理论的人。这直接引发了章罗战争的第二场战役。章老师发信给
大家,说做理论的不应该如此仓促下结论。章老师提出几点证据证明实验结果是
可取的。第一,用纯水滴和用含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差两个数量级。第二,
含不同核苷酸的水滴测出的电阻值各不相同。第三,在水溶液中测量有机分子的
电阻以前已经发表了很多实验,从没人提出疑问,说明这个方法是可靠的。现在
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把理论和实验结合起来,而不是怀疑实验方法。结果只是收到
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新星两人的分别反驳。计算新星指出由于整个电极都是裸露
的,水滴接触的电极总截面远大于纳米电极的截面,所以测到的电流绝大部分都
不是从纳米电极流过的电流。罗马尼亚老头的回信则指出因为纯水和核苷酸溶液
蒸发速度不一样,在蒸发过程中测出来的电阻当然可能不一样,但是无法比较,
除非他们能在水彻底蒸发完了以后测量。章老师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反过来提
出要讨论溶液里的电荷动力学,罗马尼亚老头直接表示他不感兴趣。

  王永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仔细讨论之后认定实验是错的。然后被章老师叫
去,要求他同意继续按原来的计划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王永一点也不含糊,
直接说:“我认为实验做错了,现在没有可用的实验结果。如果发一个单独理论
的文章还是可行的。写理论和实验结合的文章,现在做不到。”章老师按住心里
的不快,说:“我只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也向他们转达一下。”王永说:“好,
我会转达的。另外我有一个建议。实验需要重新做。要想一个不同的办法。用水
滴显然不行,”他还没说完,就被章老师打断:“你不用操心实验方面,专心做
你的模拟就行了。”

  化工大佬一星期只来橡树岭一次。这天刚进办公室,就见章老师捧着厚厚的
一个笔记本跟进来。化工大佬笑道:“嘿,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章老师说:
“唉,我们的DNA项目有些麻烦,想请你出面解决一下。”化工大佬说:“没问
题。需要我怎么帮忙?”章老师打开了笔记本,翻了几页,然后说:“你看过罗
马尼亚人的理论没有?我认为他是错的。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测量方法,却乱说
话。”化工大佬说:“那个老头脾气有些怪。你要容忍些。他的学术水平还是很
不错的。我们这个项目,要大家互相信任才能成功。”章老师说:“他现在只会
拆台。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工作都没法做了。我决定让你来主持理论方面的工作。”
化工大佬连连摇头,说:“这样不好。你还是应该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我和他
合作过很多次了。虽然有时他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是每次的合作都是成功的。
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应该拿到桌面上来。我不会在他背后捅刀子。”章老师说:
“我认为咱们这个队伍里只有你真正懂理论。我可以把所有理论的经费都给你支
配。你可以再雇一个博士后。”化工大佬说:“不行。我虽然也做一点模拟,但
是他们那些计算我做不来。即使雇个博士后也做不成。你还是想想怎么好好和他
们合作吧。我可以帮你说几句话,劝劝他们。”章老师和他谈了一个小时,怎么
也无法说服他。最后因为化工大佬要去开会,急匆匆走了。章老师只得离开。

  不知化工大佬和罗马尼亚老头后来谈了什么,显然没有一点效果。应该说有
很大的负面效果。有一天,罗马尼亚老头突然给所有人发了一封长长的信。他在
里面狠狠地批评了章老师不学无术,道德败坏,没有一个基本的科学家的素质。
还没等章老师回答,化工大佬立刻跟了一封信,先向大家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
话没说清楚。然后劝大家都要冷静,要一起把项目做好。章老师只是回了一个简
短的回答,说他不理会对他的侮辱,而会继续做好工作。但是所有人现在都明白
理论和实验两部分人已经不可能在一起工作了。

  七

  章国庆和田湘红各自开车来到市政府大楼。章国庆在门口等到了律师,然后
和律师一起进了大楼。田湘红没有律师,自己找了个空座位坐下,等着上诉案的
开庭。

  三个小时后,休斯顿法官很无奈地看着下面的原告被告,一对闹离婚的华人。
作为田纳西一个小镇的法官,他二十几年只经手过三宗有华人的案子。第一宗是
十年前一个中国学生闯红灯与别人撞车,被索要医疗费和误工费。那个中国学生
一再提出原告的吸毒问题,以为那样就可以不赔或少赔。后面两宗都是离婚。没
想到在上诉法庭,又碰到了一宗中国人离婚的案子。总之中国人给人的感觉就是
不懂法律,在法庭上很随意。唉,可怜的中国人,让他们看看法律的严正无私吧。

  休斯顿法官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缓慢地说着,“本案田女士不服安德森县
法院给予章先生的离婚裁决。离婚裁决包含对双方财产及章先生退休金的平分,
并将年幼的女儿判给女方抚养,及每月六百美元抚养费。虽然田女士最初有代理
律师,但律师旋即被田女士辞退。她的上诉是自己执行的,书面材料也是自己写
的。

  “从一开始,就有两项要求驳回上诉,一项是由章先生的律师提出的,一项
是章先生自己提出而后律师同意的。章先生的律师要求驳回上诉的理由,是上诉
方并未提供一审过程的记录全文。章先生本人的理由,则只是重复了他要求离婚
的依据。关于第一点,即使没有记录全文,本法庭仍然有责任复审所谓的技术记
录,检查是否有推翻原裁决的依据。至于章先生的要求,本身并不构成驳回上诉
的依据。因此两项驳回上诉的要求均不采纳。

  “回到案子本身,我们无法检查田女士提出的任何一审过程中的问题,因为
在她的书面材料中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且她的书面材料也没有满足田纳西州
上诉程序规定第二十七条的要求。田女士口头提出的唯一抱怨就是她要求法院不
给予离婚裁决。即使她现在提出了一审过程中的问题,我们也无法判断程序的合
法性,因为如前所说,她并没有提供证据的记录全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假
定引证的证据支持给出的裁决。

  “最后,一审裁决中判给被告的原告二分之一财产及退休金,其条件是被告
提供相关的同居关系证据。现在由于被告没有聘请律师而且她自己也没有能力满
足前述条件,我们现在将此条件改为由章先生的律师提供此证据。这一改动章先
生的律师在口头辩论时已经同意。

  “基于上述理由,除需要的同居证据改动外,原判维持。上诉费由田女士承
担。”

  法官话音一落,章国庆长出了一口气。而田湘红大哭了起来,最后是被法警
架着出去的。

  离婚官司终于打完了。房子匆忙地卖掉。章国庆回到了单身生活。田湘红带
着女儿回国了,跟父母住在一起。几个月后,就在章国庆因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时
候,他不得不请假回国。田湘红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章国庆回国把女儿接
回来,又到法院申请把孩子的抚养权要过来了。

  八

  王永回到家,推开门,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前面的小几
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中年人见王永进屋,站起来和他握手,自我介绍说:
“我是张淼基,诺城华人耶酥会的大牧师。听说你们刚来不久,看看有什么需要
帮忙的地方。”王永妻从厨房里出来,说:“我都说过我们来了快一年了,不需
要什么。可是张牧师非要等你回来。”王永说:“没关系,请坐,请坐。”张牧
师坐回沙发上,王永在他对面坐下。张牧师问:“我听说你是做分子动力学的?”
王永说:“是。写写程序,做做计算而已。”张牧师笑道:“不要小看这个做计
算。这是可以出大成就的。”王永问:“您也做过科学研究吗?”张牧师说:
“我是学物理的,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拿的博士。”王永问:“是在Ames?”张牧
师说:“对。你熟悉吗?”王永说:“不熟悉。那您在Ames物理系,应该认识刘
西北了?”“认识,不过是到橡树岭后才认识的。我在Ames的时候,刘先生已经
离开了。你也认识刘先生?”“不认识。我来橡树岭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我
看过他夫人刘安诺写的文章。我太太很喜欢看的。我是从刘安诺的文章知道她先
生刘西北的。后来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刘西北就在橡树岭。”“刘先生的学问做得
非常好。我非常佩服。可惜现在象他那样踏实的人越来越少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慢慢转到了正题上,就是张牧师来的目的,动员王永夫
妇加入他们教会。王永不回答张牧师的动员,反问道:“您是搞物理的,怎么搞
到宗教里面去了?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不是搞物理失败了?”张牧师说:
“问得好。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讲一个我个人的故事。有
一年,我外出开会,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故障,发动机熄火了。当时飞机上很
安静,能听到很多人在悄悄地哭。你能感觉到我们在向下落。在面临死亡的时候,
回想我一生做过的事情,发觉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我没感觉到害怕,只是觉得
懊悔和沮丧。觉得要是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活得不一样。就在这时,我眼
前忽然一片光明,好象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感到了上帝的存在。我感觉可
以和上帝心意相通。奇迹立刻出现了,发动机响了起来,飞机停止了下落。上帝
救了我们!我们安全地回来了。”“从此之后,您就不做物理了?”“对我来说,
上帝的工作更重要,更有意义。”“您不觉得,您其实应该感谢那个飞机的飞行
员?”“当然,飞行员也要感谢。但是没有上帝给的奇迹,飞行员也无能为力。”
“那您觉得发动机熄火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也跟上帝有关呢?”“事故总是会
发生的。不能把每次事故都归咎于上帝。”王永似乎看到张牧师眼眶有些湿,好
象要哭的样子。张牧师拿起杯子,喝了口橙汁,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时候,
你不到关键的时候,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如果现在相信主,就不会临时慌张。
你们年轻,现在觉得无所畏。将来会后悔的。”

  王永妻从厨房出来说:“饭做好了,张先生您一起吃一点吧?”张牧师站起
来说:“不打搅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即使不加入教堂,
也可以来星期五晚上的聚会,可以认识很多朋友。”王永接过名片,说:“谢谢。
我们看看吧。”

  第二天,老板上法庭没来上班。王永和其它几个理论家们一起讨论计算的结
果。那位计算新星拿着一个小笔记本电脑,展示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图表。王永越
看越头疼,忍不住叫道:“停!我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计算,到底说明了什么问
题。”计算新星疑惑地抬起头,说:“不是算核苷酸的电导么?我算了各种各样
几何排列的,不同取向的,不同电压下的,用不同密度泛函的。至于怎么解释这
些结果那是你们的事了。”罗马尼亚老头说:“这样挺好。我们可以画出电导如
何随角度变化,如何随位置变化,等等。”王永再问:“那这些结果对DNA测序
有什么意义呢?”罗马尼亚老头说:“当然有意义。这样做实验的就能知道测量
的时候应该期待什么样的数值。”王永说:“是么?根据我们现在的认识,你认
为做实验的会选择这种方法来做测序吗?”罗马尼亚老头说:“那很难说。”王
永说:“最重要的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究竟电阻测量的办法能不能用。我们这
些计算对这个根本问题有没有提供答案呢?答案是什么呢?”罗马尼亚老头问:
“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王永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纠
缠细枝末节,而应该先回答大问题。计算新星,你能不能把你的结果都寄给我,
让我回去琢磨琢磨?”计算新星说好,就要把ppt文件发给王永。王永说:“我
不要图。你把数据给我就行了。”罗马尼亚老头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说:“我等
着看你用这些数据表演什么魔术。”

  众人散了之后,王永和罗马尼亚老头又聊了一会儿。聊到以前罗马尼亚老头
的同事,王永想起了张淼基,就问:“你认识张淼基吗?”罗马尼亚老头笑道:
“怎么不认识。他以前就在我的组里。他脑袋坏掉了,竟然放弃了科学。现在好
象是哪个教堂的头。怎么,他找你传教了?”王永说:“是。一个学物理的,应
该对宗教比较免疫吧?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转了呢?”罗马尼亚老头说:“那是
一个大悲剧。任谁都受不了。我能理解,虽然我坚决不赞同他的选择。”王永觉
得奇怪:“怎么是大悲剧?”罗马尼亚老头说:“你不知道?也是,你刚来,这
么惨的事情平常大家也不愿意说。那一次他出差,回来的时候飞机出了点故障,
到诺城机场已经天黑了。那时候机场的那条路两边的道还没隔开。他太太带着孩
子去机场接他,被一个醉酒的开卡车的迎面撞上。太太和两个孩子全撞死了。”
王永听了,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罗马尼亚老头自己来回说了几遍“悲剧,
悲剧”,然后对王永说:“好了,咱们该回去工作了。”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
办公室。

  王永回到办公室,下载了数据,开始试着画各种数据的组合。这么一琢磨,
就琢磨了两天。他没想到这将写成他毕业后到现在最得意的文章。他更没想到这
篇文章的起草会引起第三次罗章大战。而他自己尽管不情愿,也被卷入了。

  九

  王永夜以继日地干了两天,这天晚上在家里继续干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因
为他以前做的分子动力学模拟,对这些核苷酸分子的软弱性印象深刻。他决心要
从计算结果中找出不依赖于这些分子排列角度的普遍规律来。通过不断地组合这
些结果,他发现算出的电导是电极和分子之间空隙的单调函数。于是他把所有不
同核苷酸分子在不同角度下的零偏压电导数值都放在一起,作为电极和分子空隙
的函数画了出来。当他把纵轴变成对数时,所有的数据点齐刷刷地排到了同一条
直线上。王永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椅子也被他推倒了。王妻穿着睡衣跑过来,
说你干什么呢,没摔着吧?王永笑说我坐着怎么会摔着呢。接着狠狠亲了妻子一
口,然后一把抱起妻子,冲向了卧室。

  次日一早,王永把图打出来,兴冲冲地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
亚老头还没来。王永在楼道里来回走着,脑子里把要说的话理顺。等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罗马尼亚老头在楼梯口和别人说话的声音。王永按捺住自己,等罗马尼亚
老头走过来。罗马尼亚老头看到他,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我看你好象把问题
解决了。”王永得意地把图举起来,说:“看吧。”罗马尼亚老头问:“这画的
是什么?”王永说:“所有的数据全在这条直线上。纵轴是电导的对数,横轴是
电极和核苷酸分子之间的空隙。”罗马尼亚老头盯着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美,太美了!你是我们的毕加索,贝多芬。我要向你的杰作膜拜。”王永忽然
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进了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罗马尼亚老头问道:“你
说这个结果是什么意思?”王永不加思索地回答:“电导跟分子里的电子结构无
关,纯粹是几何形状的函数。”罗马尼亚老头接下去:“也就是说,电阻测量无
法测出核苷酸的内秉性质,而只能知道它的大小。”王永纠正说:“连大小都无
法知道。因为角度一变,结果就变了。只能知道它离电极多远。”罗马尼亚老头
点头道:“对。而离电极多远是毫无用处的信息。与电极之间的距离,跟核苷酸
的电子结构,或甚至它的大小,都没有什么关联。”王永接道:“所以我们可以
宣布电阻测量法的死刑了。”罗马尼亚老头伸出手,和王永握起手来,一边握手
一边说:“祝贺你,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罗马尼亚老头又盯着图看了起来,良久没有说话。王永心里有些忐忑,问:
“还有问题吗?”罗马尼亚老头问道:“这条线的斜率是多少?”王永说:“不
知道,但很容易算出来。”他立刻登录自己的机器上,打开数据,查看拟合直线
的参数。王永写下了斜率,罗马尼亚老头拿一张纸算了起来。几分钟后,罗马尼
亚老头笑了起来。他说:“势垒高度五电子伏,正好是金电极的功函数。不会是
巧合。这个图是对的。”接着,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开始组织文章所需要的材料。
吃了午饭后,两人为写文章分了工。下班的时候,谁也没挪窝。直到初稿完成之
后,王永才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开车回家。晚上在家里开机看到罗马尼亚老头寄
来的初稿,王永顾不上再读一遍,先转发给章老师报喜。

  章老师看到这篇初稿,发现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立刻向所有人发了邮件。
章老师强调这个项目他是主持人,任何文章都必须经他手才能发出去。同时也必
须将他列为通讯作者。罗马尼亚老头回了一个很诙谐的信。他说,这篇文章的结
论和你所坚信的完全相反,你难道要在科学杂志上自己辩论自己吗?章罗两人你
来我往,唇枪舌剑在电邮上斗了个不亦乐乎。罗马尼亚老头丝毫不退让,坚决不
肯把章老师加进共同作者名单。第二天,章老师先去找罗马尼亚老头,对他说如
果他坚持这样做,那么王永博士后的经费就会被立即停止。罗马尼亚老头对此不
屑一顾,说博士后不是你想解雇就能解雇的,还有个程序手续呢。再说,你解雇
自己的博士后,哪能威胁到我啊。章老师没法,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习惯性地拨
了家里的电话。听到田湘红的声音,才想起来她现在只是“前妻”,随手把电话
又挂了。另一边田湘红痴痴地拿着电话发呆,还在企望奇迹的出现。章老师坐在
办公桌前想了一阵,把王永叫去,要求王永自己退出这篇文章。

  十

  王永没想到自己迄今最好的工作却有可能终结自己的科学生涯。现在他面前
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完成目前的文稿,结果就是彻底和章老师决裂。
他知道从上次讨论实验之后,他和章老师之间就已经无法交流了。如果这样决裂
了,自己必须马上找工作。但是博士后期间没发表一篇分子动力学方面的文章,
而DNA这篇文章虽然可能很重要,却跟他以前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能增加什么
份量。而且历来负面结论的文章引用率都很低,对找工作也不利。早知如此,还
不如一毕业就直接找工作了。另一个选择就是要求退出与罗马尼亚老头合写的文
章,而另起炉灶跟章老师一起写。这是无法做到的。计算新星肯定不会答应让他
用那些数据的。另外章老师的观点也是个大问题。没有罗马尼亚老头的帮助,王
永毫无信心能把章老师的观点转变过来。不转变过来,那文章就根本没法写。所
以这第二个选择就等于完全放弃了这篇文章。那他博士后第一年等于什么也没做。

  王永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吃完晚饭,和妻子到湖边散步,
王永一句话不说,闷着头思考着。妻子看他今天异常安静,不由得有些担心,问
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王永说:“唉,其实不能算是工作上的
麻烦。老板和罗马尼亚老头吵翻了,我夹在中间没法办。”妻子说:“你讲给我
听听。即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至少比憋在心里强。”王永慢慢讲了整个事情的
经过。妻子笑道:“这个罗马尼亚老头也太较真了。”王永说:“是啊,我从没
见过他这么蛮不讲理。”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兴地抱住妻子,在她脸上
亲起来。妻子说:“别,这是在公共场合。”王永说:“怕什么。太谢谢你啦。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早晨王永一反常态起得很晚。不紧不慢吃过早饭,等王永开车到实验室的时
候,他平常用的那个停车场已经满了。王永不得不停到远处另一个停车场。他毫
不在意,停了车后优哉游哉走了过来,直接到罗马尼亚老头的办公室。这时罗马
尼亚老头办公室的门已经大开了,但是里面没有人。王永进去坐下,随手拿本杂
志看了起来。等了一会儿,罗马尼亚老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了。屋子
里立刻充满了咖啡的香味,又夹杂着些烟草味。看见王永,老头满脸笑容,说:
“我们的毕加索来啦。又有什么新的发现?”王永说:“我想谈谈文章的作者署
名问题。”罗马尼亚老头皱了一下眉,说:“有什么问题吗?”王永说:“是啊,
我想知道你不让章老师署名,是什么原因。是个人恩怨呢,还是科学上的原因。”
罗马尼亚老头说:“你知道我的。我才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呢。我所作所为都是从
科学上出发的。”王永问:“那是什么科学上的原因令你反对章老师的署名呢?”
罗马尼亚老头说:“我不信任他。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如果他成为通讯作
者,文章肯定会被改得一塌糊涂。”王永说:“你这么说,有什么科学根据吗?
有实验证据证明他会把文章改错吗?”罗马尼亚老头听了一顿,说:“没有。但
是我在看人上很有把握,不会错。”王永说:“你这好象不是科学态度啊。”罗
马尼亚老头看了王永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说:“好样的,你说服了我。我就
让一步。但是有个条件,他不能改这个文章。”王永说:“你这个条件好象也不
科学。如果他能把文章改得更好呢?要知道对DNA领域的了解他比我们强。”罗
马尼亚老头说:“好吧,我就一让到底,让他做通讯作者。但是文章送出去之前
必须得到所有作者的同意。”王永说:“那当然。”

  罗马尼亚老头象往常一样动作飞快。王永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罗马尼
亚老头的信已经发给所有的人了。“在王永的坚持下,我同意由章老师作这篇文
章的通讯作者。但是我的条件要讲清楚。这篇文章的基本结论不能改,也不能和
章老师他们的所谓实验作任何联系。最后,任何改动都必须经过所有共同作者的
同意。”王永看了只有苦笑。这个老头从来不知道讲策略,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
还好,章老师的回答客气多了,“我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
章。我相信会对DNA测序领域有非常积极的贡献。请大家拭目以待。”一场危机
终于被化解了,王永几乎要对自己佩服起来了。

  周末,心情舒畅的王永带着妻子开车到大烟山,爬了一天的山。傍晚又在鸽
子谷购物中心买了大包小包的衣服。然后到第一号中国自助餐吃了龙虾,很晚才
回到家。第二天都大亮了,两人还躺在床上不起来。王永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盖
住半边枕头的黑发,伸出手轻轻地在上面滑过,然后把头伸过去看妻子的脸。妻
子还闭着眼睛却嗤地一笑,翻过身来说:“你醒了?想吃什么?”刚说完,突然
快速爬起来,穿上拖鞋小跑着到洗手间,然后扒着水池干呕起来。王永起来跟到
洗手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王妻回答:“可能昨天吃的不新
鲜,胃里有点不舒服。”王永说:“那你回床上再歇会儿吧。我来做早饭。”王
妻笑道:“什么早饭,都快中午了。”王永把妻子拽回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说:“不管早上中午,今天给你吃一顿breakfast in bed(床上的早餐)。”王
妻咯咯直笑,说:“好吧,你做去吧。”王永用剩饭熬了粥,热了两个馒头,又
炒了鸡蛋西红柿。一会儿的工夫,就用小床几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到了床上。
王妻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把西红柿吃了,鸡蛋却一点也没碰。王永有
些担心,要妻子继续在床上休息。王妻说没事,已经好了,坚持着起来了。

  吃过饭,王永开机查自己的信箱,才发现罗章二人已经吵翻了。原来章老师
把改过的文稿送过来。罗马尼亚老头一看,里面的结论被彻底颠了个,马上就不
干了。等到王永看到这些信件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罗马尼亚老头已经
决定回到原来没有章老师的文稿。章老师则声明他将起草一份只有他和王永两人
的文章。王永这时心中只剩下无奈。

  星期一早上王永一进办公室,就收到罗章两人的信,分别要求他去帮助写文
章。王永干脆装作不知道,躲到图书馆去了,连吃午饭都没回办公室。王永办公
室的电话响了一天。章老师也来找过好几次。晚上过了下班时间好久,王永才从
图书馆回来。一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王永接起电话,是妻子打来的,问:
“你一整天都上哪了?那么忙啊?手机也不开。”王永说:“我在图书馆。手机
忘了开了。”一边说一边查看信箱。妻子故意把声音放轻了说:“告诉你一个好
消息你听不听?”王永大叫一声:“糟了,我回家再跟你说吧,现在有急事。”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王永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生物物理杂志来的信,说收到了投稿,题目是
《核苷酸电导的第一原理计算》,作者是王永和章国庆。王永这回彻底傻眼了。

  十一

  故事讲到这里,要进入肉戏了。先声明一下,此故事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
座。尤其是橡树岭的人不要紧张。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并不是专门针
对橡树岭的。

  “别慌,别慌。一定还有办法。”王永慢慢坐下,试图平静下来。他登录到
生物物理杂志的网页上,想先把文稿下载下来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转念又一
想,不用自欺欺人了,里面是什么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去找章老
师要求撤稿。即使章老师同意撤稿了,自己的饭碗还保得住保不住。王永反复重
复着这两个问题,心里一片茫然,手不自觉地摸到了电话。“咦,刚才妻子要跟
我说什么?”王永一下子意识到妻子电话的含义,差点哭出来。好消息啊好消息,
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想了又想,王永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对不起妻子,不能
对不起自己的孩子。王永起身往章老师的办公室慢慢走去。章老师的办公室的灯
还亮着。王永站在门外,头一次感到害怕。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敲了门。

  章老师找王永帮他写文章,几次都找不到。火气越憋越大,一气之下干脆把
文章发了出去。等收到回信后,心却发虚起来。这时他最怕见到王永,但是又有
些期待王永来找他,心里想只要王永来找我,就立刻把稿子撤回来,说是弄错了。
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还在办公室里坐着。听到敲门声,突然吓得一哆嗦。然后
自嘲地笑了,嘟囔一句我怎么会怕他,用中文叫道:“进来吧。”王永进来后,
章老师问:“有什么事吗?”王永说:“那篇生物物理杂志的文章是您送出去的
吗?是不是弄错了?”章老师说:“没错,是我送的。”沉默了一会,王永站着
很不自然地换了一个姿势,又问:“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把罗马尼亚老头和计算
新星加上去啊?我们用的他们的数据。”章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说:“不用担
心,我处理得很好,该给他们的credit都给了。你要不要看一下文稿?”说着递
过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王永接过来翻了一下,看见只是在致谢部分说原始数据
由计罗二人提供。当然在文章中一个原始数据都没用,用的都是分解成不同因子
之后的数据。王永稍微认真看了看,才明白章老师是通过巧妙的处理把分子和电
极之间空隙的影响给处理掉了。处理后的数据不再随几何形状有巨大的变化,但
仍保持在四种核苷酸中有很大区别。这样一来,就能证明章老师原来的观点是对
的。

  王永把文章放回桌上,说:“章老师,我反对这样写文章。数据处理不能这
么随意。尤其是计算的文章,如果能用原始数据我们应该尽量用原始数据。照您
这么做……”章老师打断王永的话,说:“你只考虑了细节,而看不到大方向。
我们马上就要到项目审查的时候了,如果文章像你那么写,你说第二年的经费我
们还会有吗?没有的话我们怎么办?”王永争辩说:“不能为了拿经费而歪曲结
果……”章老师说:“什么叫歪曲?你就那么肯定你的结论是对的而我的是错的?
你知道吗,《自然》《科学》上的文章一大半都是这么歪曲出来的。不歪曲出不
了高档的文章。你写过几篇《自然》《科学》?我怎么说还比你多几篇。”王永
说:“我不相信。我只知道这么做不对。”章老师说:“科学上没有真正的对错,
只有先发现后发现。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篇好文章。如果改了结论就没新意了,
跟在文卓教授那篇文章的后面只能算作二流工作。不要担心。这下面的实验将是
一流中的一流。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让你成为这个项目所有实验文章的共同作者。
怎么样?”王永突然感到非常好笑,尽量平静地说:“不用了。我现在只考虑眼
前这篇文章。如果您不撤稿,我就自己想办法撤稿。”说完不等章老师回答就走
出了办公室。

  王永的车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在山谷中的公路上疾驰着,
王永透过车窗看到左前方天上覆盖的云层被整个照亮了,形成了极为壮观的一个
巨大圆形悬挂在空中。王永看了一下方位,知道是Y-12厂的灯光,心想本地居
民看到这景色,不认为有核辐射才怪呢。这么一打岔,刚才心中的那股忿忿之情
下去了大半。王永开始仔细思索有什么对策。一到家,妻子热情地拥抱上来。王
永看见桌上放着大瓶小瓶的维生素,问:“你今天去看医生了?”妻子说:“是
啊,我……”王永问:“是男孩女孩?”妻子一下子笑了:“别傻了,现在哪儿
看得出来啊。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王永有点吃醋地问:“比结
婚那天还幸福?”妻子说:“那不一样。感觉不一样。”王永看着妻子甜蜜的笑
容,决定暂时忘掉工作上的烦恼,尽量享受这一晚的温馨。

  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室主任。办公室外间的小秘书问:“你有预约吗?”
王永说:“没有,但我有急事。”秘书说:“让我看一下他的日程。哦,他现在
正在开会,九点又要接待来访的客人。如果你不介意等十五二十分钟的话,他若
是早几分钟从这个会出来你可以和他谈五分钟。”王永说:“好吧,谢谢。”秘
书说:“不客气。你可以到里间去等着。”王永进到里间坐下。秘书跟进来,手
中端着一个装满巧克力的托盘,对王永说:“吃块巧克力吧。”王永拿起一块放
进嘴里,问:“哪儿来的巧克力?真好吃。”秘书说:“我买的,放在这儿招待
等候的客人。”王永吃惊地问:“还要你自己破费啊?”秘书笑道:“不然会是
谁买的?天下哪儿有免费的东西。”王永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秘
书说:“你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转身出去了。

  室主任回来后,王永简洁地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提出他要撤稿但怕章
老师报复。室主任问文章是否通过了内部评审。王永说不知道,可能没有。室主
任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发现系统里果然有两篇类似的文章,一篇由章老师作通
讯作者,另一篇由罗马尼亚老头作通讯作者。两篇都仍然在评审中。室主任说,
“你这篇是星期一才送进系统的,还没通过内部评审。你把稿件撤回来,我告诉
章老师这是我的决定。如果他有报复行为你就来找我。”王永回到办公室立刻发
了撤稿信。

  随后几天,王永一直和罗马尼亚老头一起改文章,直到将文章送出去,才松
了一口气。这期间,王永也有些躲着章老师,怕见了面尴尬。没想到,越躲还越
有事。一天,王永因为带妻子去做例行检查,回来后就呆在家里工作。下午突然
接到一个电话,是人事部打来的,要求他立刻到实验室去。他到了实验室后被告
知,因为章老师报告他常常不来上班,人事部要调查他的出勤记录。王永听了之
后都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

  十二

  章老师到佛罗里达去参加NIH的DNA测序年度评审会议。临走前,他向罗马尼
亚老头要理论方面的ppt文件作为报告的资料。罗马尼亚老头自己去不了,材料
又必须报告,所以给他准备了几十张幻灯片。当然老头还是加了他招牌式的条件:
不许和实验联系,不许改变结论,不许加减数据。章老师答应得好好的。一星期
后,章老师开完会回来,同时来了一位在分析化学领域很有名的教授,科罗拉多
大学的林基。林基以前是章老师的博士导师。这是他第一次来橡树岭。王永觉得
很奇怪,因为显然林基是临时改机票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基的来访很神秘。他只是和几个正式职员分别谈话。然后所有搞理论的人
一起和林基开了个小会,介绍理论方面的工作。至于实验方面是不是也有一个会
王永就不知道了。会上谁都没有用幻灯片。王永介绍了自己部分的工作,然后把
打好的文章递给林基。林基只是很简短地说:“这篇文章我已经见过了。”看见
王永愕然的表情,林基接过文章说:“好工作。”王永不知道的是,林基就是他
这篇文章的审稿人。林基在橡树岭呆了一整天,晚上就离开了。

  林基走了以后,罗马尼亚老头告诉王永,林基是来救章国庆的。章国庆在评
审会上信口开河,声称橡树岭做出了实验,并且与理论算出的电流电压曲线相符。
他先展示了实验曲线的幻灯片,然后选择性地放了一部分罗马尼亚老头给的幻灯
片。报告的效果很好,NIH的负责人很高兴。但是同时在场的林基觉得有些不对。
他正在审王永的稿,发觉章国庆的报告和自己审的稿讲的截然相反。林基会下悄
悄问章国庆是怎么回事,章国庆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林基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
改了机票来橡树岭了解情况,想着如果需要的话好帮章国庆一把。跟所有人都谈
过之后,林基和章国庆长谈了几个小时。具体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临走
时林基一脸沉重,章国庆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王永后来意识到,这是章老师最
后的回头机会。在这之后,事情就公开化了。

  林基的来访促使所有人更加认真地对待和章国庆的分歧。在罗马尼亚老头的
建议下,三个正式职工,罗、计算新星、化工大佬一起署名写了一份报告。报告
先详细叙述了和章国庆之间分歧的起因和过程,然后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认为章国
庆的实验做错了,最后又叙述了章国庆如何歪曲理论结果为他的实验辩护。虽然
王永看了报告而且提了些意见,罗马尼亚老头没让他参与写的过程,也没让他署
名。报告以三人的名义由罗马尼亚老头正式发送给所有参与这个DNA测序项目的
人,包括章国庆,再加上室主任。室主任知道这件事不处理不行了,出面和每个
人单独谈话。经过几天的忙碌,室主任最后宣布了几条处理结果:一,章国庆不
得再干涉理论工作,以后在外面做的报告凡涉及到理论的都必须由做理论的人来
讲;二,实验需要重做,要把裸露的电极都用绝缘层包起来重新测量;三,任何
人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打击报复,王永缺勤的问题是人事部在调查,研究室会根据
调查结果向人事部建议处理办法。

  人事部的调查结果几天后出来了。因为实验室大楼都要刷卡进入,如果没有
刷卡记录就可以认为人没有来。虽然几个人一起进只需要一个人刷卡,但这只适
用于美国公民。外国公民必须每次都刷卡。王永有几天根本没有刷卡记录,又有
很多天下午才来。因为离开的时候不需要刷卡,所以没有什么时候离开的记录。
这样一来,加上那些半天,王永一共缺勤二十多天。研究室建议让王永晚上加班
把时间补上,但是被人事部否决了。人事部决定扣发王永一个月的工资,并且发
了一个通知给所有博士后,强调要遵守上下班时间。室主任对这个通知只有一个
词的评价,愚蠢。王永告诉妻子工资被扣的事情,生怕妻子生气。妻子却开导他
说,你不要想不开,为这种事情生气才亲痛仇快呢。只要你好,我好,宝宝好,
多点钱少点钱没有关系。王永反而被感动了半天。

  罗马尼亚老头知道王永工资被扣的事之后,暴跳如雷,大骂章国庆是无耻小
人。老头骂完之后,意犹未尽,立刻动手提名王永为实验室这个月的“重大成绩
奖”的获奖人。这个所谓“重大成绩奖”,是实验室平常奖励小成绩的现金奖,
一个月发一次。科学家们都不屑去要这个奖,所以一般都是给技术和后勤人员。
这罗马尼亚老头生气了,要给王永争一个奖来。结果还真给争来了,给了王永五
百美元奖金。这是后话不提。同时,罗马尼亚老头又倡议组织给王永办一个所谓
的“婴儿淋浴”。这是美国的一个习俗,给第一次怀孕的年轻夫妻开个庆祝会,
会上送一些小孩用的东西,教给未来父母一些带小孩的经验。这对远离老家的年
轻人来说很有帮助。

  婴儿淋浴是在一家叫“施粥厨”的小饭馆举行的。饭馆里别的人不多,几乎
整个被来参加婴儿淋浴的二三十人占满了。这个饭馆不卖别的,只卖粥、汤、和
色拉。王永和妻子每人要了两大碗不同样的美式浓汤,吃得还挺饱的。吃完饭,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王永和妻子开始看礼物。一大堆东西,有小孩玩具,尿不湿,
奶瓶,奶粉,还有一个旧的小孩汽车座椅。有人拿来了一个布娃娃和几块破布,
要求王永二人当众表演给小孩上尿布的技术。王永推脱说现在都不用布尿布了,
但是经不住所有人一再起哄。结果两人分别表演了一遍,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大
家一阵阵哄笑。最后,罗马尼亚老头代表所有人给王永一个信封。王永打开一看,
里面一张卡片上面签着所有人的名字。卡片里还夹着两张礼物卡,一张是沃尔玛
的,另一张是克罗格超市的。王永开玩笑说,“下星期吃饭不愁了。”罗马尼亚
老头狡黠地一笑,说,“你能吃点贵的东西了。”

  晚上两人回到家里,发现厕所的下水道堵了。王永拿一根铁棍捅半天没捅开,
就穿鞋穿衣服,对妻子说:“我去买个揣子。”妻子说:“拿着礼物卡正好用
掉。”说着把信封塞到王永外衣兜里。王永在沃尔玛买了个九个多美元的揣子。
结帐的时候他用大家刚送的礼物卡付款,一眼瞥见屏幕上闪过九百九十美元,吓
一跳。王永问了一下:“卡上还剩多少钱?”服务员说:“990.12。”王永呆住
了,没想到卡上居然有一千美元。出了沃尔玛,他立刻到街对面的克罗格超市。
来到服务台前,他让服务员给他看一下另一张礼物卡里有多少钱。“725.00。”
离开服务台,王永又从信封里掏出卡片,打开仔细看里面的签名。上面的名字比
今天来的人还多。有室主任,有小秘书,有的名字虽然知道但没见过面。在一个
不起眼的地方他看见了李兰的名字。

  在停车场上,王永坐在车里,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到口袋里。他没发动车子,
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哭了起来。一会儿,他把脸抹干净,才开车回家。

  王永突然感觉无比轻松。

  十三

  就在章国庆回国去接女儿的时候,王永的文章发表了。但是在橡树岭这只是
一件谁都不会注意的小事。甚至连王永都没注意文章是什么时候发表的。这时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橡树岭几年内的第二个大丑闻。这次似乎更严重。《自
然》杂志的一名匿名审稿人指控橡树岭的著名物理学家叫便宜厨子的在投送的文
章中操纵篡改数据。《自然》杂志收到的不是评审意见而是这样一个指控,非常
吃惊,立刻把匿名指控转发给了橡树岭的领导。同时《自然》杂志也根据指控回
头去查以前发表在《自然》上的文章,果然发现一篇十几年前便宜厨子的文章数
据也有问题。因为便宜厨子的名声成就都很大,橡树岭的领导非常慎重,请了外
面的科学家组成调查小组来调查。在所有人的关注下,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是便
宜厨子没有蓄意伪造数据,所有的问题都是判断力差和对数据的处理不当造成的。
结论作出之后,橡树岭对便宜厨子采取了保的态度。便宜厨子给《自然》发了一
篇更正,改正了十几年前文章中的错误。《自然》杂志虽然登出了更正,但是由
于没收到期待中的撤稿,很不满意,于是在同期又发了一篇评论,表示这件事还
没完,并且指责橡树岭偏袒包庇便宜厨子。

  本来是便宜厨子和《自然》杂志之间的官司,突然变成了橡树岭和《自然》
杂志之间的官司,闹得橡树岭很多科学家都不满。罗马尼亚老头最直言不讳,在
给全室的信中讲橡树岭领导这样做是自砸招牌。他要求对便宜厨子严肃处理,不
能因为他以前有巨大贡献就姑息。罗马尼亚老头同时也提到说自己的团队中也有
歪曲篡改数据的,至今仍未处理。有好事者把这封信转发给了橡树岭领导。领导
的反应可谓雷厉风行,立即组织了内部调查组来调查。调查组很快从相关人员收
集了证词,也拿到了当初罗计化三人写的内部报告。最后的处理也非常地迅速而
且严肃。具体的处理方法外人不得而知,但是处理结果大家都能看到。章国庆的
实验组被实际上解散,王永被转到罗马尼亚老头的组,李兰被转到了别的组。所
有经费都改由罗马尼亚老头管理。

  章国庆反应其实是很快的。他感觉虽然在橡树岭呆不下去了,但是凭他的资
历应该很容易在一个一般的大学找到教授位置。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在橡树岭内
外都找不到一个肯给他写推荐信的人。甚至他的博士导师林基都谢绝了。于是他
只好在橡树岭拖了下去。在王永的儿子出生后一个月,章国庆终于提出了辞职。

  冬去春来。这一天,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王永最后一次检查每个房间都干
净了,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留在了公寓办公室。外面的车里,儿子已经在小椅
子里睡着了,妻子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王永进来坐上驾驶位,关好车门,说,
“目的地,波士顿哈佛大学!”看了一眼悄悄笑的妻子,然后发动了车。

  同时,在橡树岭的另一边,章国庆也在装车。旁边的女儿珍妮在尽力帮着把
东西一件一件摆到车里。她一边帮着抬东西,一边还问着:“爸爸,我们是不是
以后就不回来了?那我的好朋友都在这儿,我会想他们的。”“你可以给他们写
信。现在所有人都能上网。”“西雅图会冷吗?我在google地图上看比橡树岭往
北好多呢。”“不冷。西雅图一年中温度变化不大,不象这里有清楚的四季。”
“为什么呢?”“因为西雅图就在海边。大海有调节温度的作用。”“那我能到
海里去游泳吗?”“能。”“耶!太好啦!”东西全装好后,章国庆检查了女儿
在后座坐好,然后把车开动起来。“爸爸,我们要住旅馆吗?”“是,要住好几
个旅馆。”“旅馆里有网吗?”“有。如果没有,我们可以在Panera Bread上
网。”“哦。”珍妮沉默了一会儿。车子开出橡树岭的时候,又问,“爸爸,为
什么你要去的地方叫发现研究所啊?”【编注:发现研究所是反对进化论的“智
能设计论”(即神创论)的“学术”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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