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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守望者:田野学者萧亮中
送交者: 佚名 2005年02月02日10:21:52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1月5日凌晨,32岁的萧亮中猝然去世,这个行走在金沙江边的年轻学者,在原野生,为原野逝

1月5日凌晨4时许,32岁的萧亮中在睡梦中突然大口大口地喘气,5分钟以后,他就去世了。

  他已经是中国社科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的一名人类学学者,但是,这半年多时间,他还不遗余力地维护着他那多民族聚居地的乡土权益。正是他的四处奔走和积极推动,才最终使得虎跳峡—长江第一湾流域的保护工作在2004年通过国内民间环保组织的呼吁行动和媒体报道,跃入公众视野。

  击倒年轻身体的,是过度的劳累和生活压力,但真正致命的,或许是他内心郁积着的难以言表的焦虑。

■毫无征兆的夜晚

1月4日凌晨4时,也就是他生前24小时,萧亮中还坐在电脑前。从文档的时间记录上看,他先修改了一篇学术文章,然后又往外发了几封电子邮件。

  他刚调入中国社科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按惯例,每周二是开会时间。从云南考察回来,这是他第二次上班。

  4日上午的碰头会讲的申报明年课题的事情。会后,这个穿着一双高帮大皮鞋的年轻人就热情地拜访了边疆中心的其他几间办公室。他说话绘声绘色,感染力很强,加之一沓沓在云南拍摄的照片,让年长的同事们都有些兴奋。当时有个同事还提议说,应该给小萧开个专题报告会,专门说说云南大河流域的事。

  从夹在书里的发票上看,萧亮中下午到了涵芬楼书店和三联韬奋图书中心,买了6本书。晚上,萧亮中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我好累哦,我先靠一下,呆会儿还要写作。”

  萧亮中上床休息的时候,马茜朦胧中顺口问了一句,“写完了吗?”那边嘟哝说,“写完了”。

  再过一阵,熟睡中的马茜却被枕边异常急促的喘气声惊醒,她以为他是打呼噜或者梦魇,就伸手去摇他,却听到他在喊:“我疼,我疼……”马茜跳下床,摁亮灯,看见他正张着嘴,挺着胸膛使劲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个时候,黎明已经在城市的上空静静地铺开。

  他32岁的生日刚过一个月。两个月前调动工作曾做过一次全面的体检,一米七六的身体,棒棒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乡土的声音

冬天的金沙江静静的,绿绿的。从德钦县奔子栏镇一出来,江水就随着陡地张开的山形舒缓下来。虎跳峡前面这265公里的宽阔河谷,处处是“瓦屋村庄连续不断,颇是江南风景”。

江上风急,王泽生一边掌舵,一边怔怔地看着来人手里捧着的骨灰盒。就在20天前,这个年轻人才坐船过了江,回北京。

  车轴村在金沙江的东面。王泽生在这里摆渡已经十来年了。萧亮中去年6月份第一次回来调研的时候,就专程去了他家。

  “表叔,如果搬家,你觉得好不?”坐在火塘边上,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抱着膝盖。他们都是白族,在车轴这样一些沿江的村落里,不仅有着纳西、傈僳、藏、白、彝、苗、汉等多个民族,祖祖辈辈形成的姻亲关系也细密地交叉开来,而学民族学人类学的萧亮中总比村里其他年轻人更为谦和,在他写作《车轴——一个遥远村落的新民族志》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叔那个阿奶的一家家地做田野调查。

  王泽生很明白移民意味着什么。他不能开船了。新买的铁壳船会贱价卖掉。肥沃的土地也会被淹没。安静富足的生活会彻底改变。水电公司会把自己安置到哪里,更是说不清楚的问题。而村民知晓的是,“江边”的土地“一年粮食三年吃”,历朝历代数起来都是最好的地方。

表叔数念了一堆江边的好处,还说,“江边的条件好,外地的漂亮姑娘都爱嫁到江边来,搬了就没好老婆了”。年轻人当时听得哈哈大笑。

  于是,这半年多来,每次萧亮中带着外面的专家和记者到村里来调研采访,表叔都推辞不收大家的摆渡钱。

  萧亮中6月那一趟的乡村调研,最早是参加中甸的“藏族传统文化与生物多样性保护研讨会”,这个会议是他与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的马建忠共同策划的。会后他跟一些学者交流得到的建议是,“要行动就得快,一旦决定了再扳回很难,趁现在还有发言的余地。”

  回到车轴,年轻人开始踏访当地有说话权威的老人和一些意见领袖。几名“非常关心家乡命运”的老乡被他推荐去参加“绿色流域”开办的“水库移民及流域社区可持续发展培训班”。结果,金沙江老乡不仅学习了很多流域治理的知识,还倒过来“给专家上了课”。

  读过大专后来辞职回家的葛全孝代表金沙江老乡发言说,如果搬迁,除了失去土地、林木、牛羊的栖息地、道路、水池、庙宇、学校、家族的坟茔、风景名胜之外,他们还会失去“亲情、友情、社会关系圈”和“村镇影响圈”。

  村镇影响圈说的是,“在滇西北这一带,江边人是最有面子的,走到哪里都是熟人朋友。”而世世代代形成的亲友圈、社会关系则是一笔无形的财富,是乡村劳动力交换和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互相支持的基础,老葛说,“哪家有事情,随便喊一声就行了,如果要搬迁,人都打散了,就不能互相帮扶了。”

  当天晚上“绿色流域”负责人于晓刚就在电话里告诉萧亮中说,“他们的思想,应该要影响世界水坝委员会的一些决策。”

后来,葛全孝还戴着大毡帽参加了10月份的“联合国水电与可持续研讨会”,在会上积极倡导“原住民参与权”,更令人吃惊的是,晚宴上,成了“明星人物”的老葛竟然和很多省部级官员一起,被主持人邀请到一号嘉宾桌上。随后,另一个老乡萧嘉麟则代表中国农民赴泰国参加了“湄公河流域的自然资源与合作机制国际会议”和“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年会”。媒体评论说,中国农民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用理性方式进行利益诉求,是“中国农民的第一次”。

老乡的讲话稿都是萧亮中帮着修改的,开会那段时间,更是每天三四个电话。

  萧亮中曾经在文章中表述过“让老乡说话”的好处,“往往水电开发项目讨论的只是技术上的可行性,没有更多地去考虑生态、地质的限制,更何况‘三江并流’地区原住民的意见和要求……”这其中有一种经过学术训练后的直觉判断,“人类学强调从草根出发,尊重民间主体性,相信地方性知识。”

  因为知晓整个金沙江流域从一个边远的自在社区逐渐纳入国家行政系统的渐进过程,所以,他一直担忧着,大坝的建设有可能“直接破坏这一区域原生态。”

  “这一段流域不是三峡,”他曾经给民间环保组织的朋友解释说,“三峡经过了几千年政权的治理,而这一带过去一直是自在社区状态,在改土归流以后才真正进入国家化。这一带民众的民族性和自治能力与三峡以至内地是不相同的……”

■梦见江水漫上来

萧亮中7月初回到北京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联系民间环保组织、研究机构和媒体,并两度陪同一些专家学者和媒体人员又下到云南考察。

  苛刻地说,出版了两本专著的萧亮中才刚刚称得上是学者,但他以本土人士的身份,在推动虎跳峡—长江第一湾流域保护工作上所表现出的能量却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7月21日一个北京环保圈的记者见面会上,他激情发言,虎跳峡电站的话题立即跃入了民间环保组织和媒体的视野。此后,一个由多方人士组成的联席会开始启动,定期交流信息,商量行动方案。

  急切的萧亮中不断催促联席会有所行动,提议说要发布一份面向社会公众的宣言,并自告奋勇揽下了文稿的执笔统筹工作,他的想法是,“希望这份宣言能兼容签名、网上张贴等作用,同时也能给金沙江的老乡在各个村庄张贴。”

  在近两个月反反复复的修改之后,9月26日上午,9家民间环保组织在京聚集,从避免地质危害、保护生态环境、保存多民族文化和关注移民生存状态的角度,向有关部门呼吁,停止虎跳峡“一库八级”梯级水电站的建设。

  这次NGO的策略联盟引起了媒体的高度关注。2004年底的一篇新华社电讯稿《民间组织兴起折射社会生态变迁》曾经对此给予赞扬说,这是国内“两起民间组织的杰出表现”之一。

  但是,没有署名,隐身在民间组织背后的萧亮中却疲惫不堪。他个人有思想也有冲动,但却必须要借助于NGO来表达。对于一个习惯了写文章来阐述观点的学者来说,这是无比痛苦的事情。有次他跟朋友吐露说,“我没想到,呼吁书的写作如此地疲累,因为要照顾大多数人的意见,就必须不停地改。”

这种失语的痛苦一直纠缠着他,他想说话,想表达。

他原本是还想做更多的人类学和近代史研究,他的野心是通过对西南地区与中央政权的互动来观察中国的“民族国家”形成问题。但是,他的书桌上出现了大量和水库建设、公共决策相关的书籍。算下来,这半年多他独自写作和参与修改的关于金沙江流域的文稿有七八万字。最后一个月,他手边正在写着的学术论文和课题报告也有整整4篇。电脑的时间记录显示,临死前几天,他几乎天天都熬到凌晨两三点。

  但是,更大的痛苦还缘于无时不在的忧虑。联席会的议题时常悬而未决,有次,他不安地说:“坐在这里讨论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下面又发生了些什么。”

  那个还在预可行性研究阶段但暗地里却在悄悄进行施工准备的大坝一直压着他。

  他经常做同一个恶梦:梦见江水涨上来。在去年8月30日凌晨2∶27发给几家民间环保组织的电子邮件中,他说,“多少个夜晚的梦中,我都会看到水流往上漫起来,而最后的结束总是抗争的场景……对于我来说,我不希望看到这一天。”

■向原野飞翔

  直到他死后,前去吊唁的朋友才发现,这个年轻学者一直过着异常俭朴的生活。

  小两口在广安门大街的一幢筒子楼里租了两个房间,不足20平方米,租金只有600元。外面一间屋子,三壁都是书架,只有一个小沙发容身。里间的卧室更小,只挤下一张木板床和小衣柜。家具都很简陋,屋里惟一的装饰是挂在墙上的一个牦牛头骨。做饭是在走廊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液化气灶。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水管,也没有下水道。

  原本,新按揭的安居工程房今年3月就能入住了。萧亮中曾经张开双手给朋友比划着说,要把主卧室变成他的大书房。

  这个年轻人身上奇妙地混合着儒雅学者和粗糙乡野的两种风格。他写作的时候专心细致,但平时却是笑呵呵地不拘礼节,对穿着打扮更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去年初拍的一张照片上,他笑着坐在办公桌前,穿着三弟淘汰下的一件手工编织的绿毛衣。还有一次他穿着件有洞的毛线背心在“自然之友”跑来跑去,办公室的张继莲大姐实在看不下去了,还叫住他,找来针线给他补上。

  元旦那天,全球环境研究所的史立红约了几个朋友在红庙附近一家餐厅吃饭,萧亮中来的时候让众人大吃一惊:北京正下着鹅毛大雪,天那么冷,从广安门到红庙差不多有十公里,萧亮中竟然是呼呼地骑着自行车来的,满头满身都是雪。“还笑他,年轻,不怕,只穿那么点,皮夹克很旧了,里面就一件衬衣和毛衣。”

  事实上,经济的窘迫在去年下半年益发加重了。因为他两三次请假到云南,原本只有三四千元的工资又被扣减了许多。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跟朋友提起过天天熬夜写材料的事情,“要在单位做事,又要做虎跳峡的事,时间上还是有点痛苦。”他没提到支出陡然增加的情况。跑云南的大部分花销不仅要自己承担,他还要掏钱从北京买很多书刻录很多资料光盘,源源不断地寄到江边。他去世后,家里面的书桌下还堆着十多本《大坝经济学》。因为大量联系外界,家里的座机和手机的电话费也暴涨。更要命的是,这是个处处替别人着想的人,每次老乡打电话来,他都要对方挂断,然后自己再重新拨回去。

最后一次从云南老家回北京的时候,临走前一天,他到他阿妈的房间里,悄悄要了2000元做路费。这是他工作10年来第一次向家里开口。

  在北京的开销除了生活,还要供按揭。马茜记得,去年他们准备买房子的时候,萧亮中每天下班后就骑着自行车满城去看工地。他有天回家后跟马茜说,他在三环路上看见一只大雁了。然后又说了很多小时候在江边玩的情形。每次回老家,他都会举着相机趴在江边的草丛中,拍很多水鸟、老鹰的照片回来。

  那晚,一直没放弃文学梦想的萧亮中就写了这首诗,《一只雁在三环上努力飞翔》。

  人流如织的三环一只雁距离地面不到二十米由西向东,努力飞翔……先往西,再往东,然后可以拐向南经过一条更宽阔的大路就进入原野……三环永远那么纷纷扰扰但雁怀念这段旅程底下的人流井然而又有序他们与雁恍若隔世但却是雁飞行时的伴

■江边的葬礼

  元月13日,江边的萧亮中家举行葬礼。附近村落,很多不相识的人也抬着柏树枝扎成的花圈来了。原本宽敞的萧亮中家大院被送灵的人流塞得水泄不通。哭声响成一片。很多老人牵过小孩子,一起给亮中磕头。按照江边的习俗,年轻人去世,老人是绝对不磕头的。这几百年来,江边还从没有哪个年轻人享受如此隆重的礼仪。

  出殡时间是在下午五点鸡时。葬礼的第二天,是圆坟,立山神。坟茔周围的缝隙先用碎石头塞了,然后用灰浆勾缝。坟头上的土没有封。二弟萧亮中亮东说,这是江边的习俗,“坟头土要见天”。

  三弟亮远则在坟头后面5米处端端正正地给大哥立了个新“山神”。这是江边萧家第8代的第一座新坟。坑里预先撒了一些米、茶叶、盐巴和黄豆,还放了一个写着“本祖山神”“备钱几千贯买葬亡人”的鸡蛋。

  这是一个人类学者熟悉并喜欢的方式。

  年轻的萧亮中曾经很认真地跟一个好朋友说,“城市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过程,我老了以后,肯定要回到金沙江边去住……”

  现在好了,从坟茔的位置上望出去,看得见山脚下清澈的金沙江和车轴村鱼鳞一样的屋顶。

  他那么年轻,就获得了和一条伟大河流共命运的意义。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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