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宋詞（7）

舒亶

1、菩薩蠻：“三年江上風吹淚。夭桃艷杏無春意。今日欲開眉。那堪更別離。    莫折長亭柳。折盡愁依舊。只有醉如狂。人生空斷腸”。

有言外之意的是“莫折長亭柳，折盡愁依舊”。

一個人對他人說“莫折長亭柳，折盡愁依舊”，這個人其實是在說出一條教訓。這個人獲得這樣的教訓，首先是因為他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他曾經費力地“折盡”了“長亭柳”；教訓是有用的，有了這樣的教訓，我們就不會因為想要改變“愁”而去“折長亭柳”了，這讓我們避免了作無用功，也避免了對柳樹的殘害。

“教訓”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秦少游

1、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有意味的是“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便做”的意思是即使。

“愁”有“許多”，這“許多”的“愁”讓人如此之畏懼，以至於讓人覺得即使把“春江”之水都變成“淚”，也還是“流不盡”這“許多”的“愁”，我們因為畏懼而覺得自己對於一定數量的“愁”無能為力，這就產生了新的“愁”，原來的愁再加上新生的愁，就有了更多的愁，這更多的愁更不容易克服，於是產生更新的愁，以此類推，至於無窮，愁最終會淹沒整個世界。這是“畏懼”導致的可怕想象。

“畏懼”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2、千秋歲：“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有意味的是“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也”表感嘆，“飛紅”的意思是飛舞着的紅色落花。

說“春去也”，這是有關春的一個判斷。“春”不是一個具體事物，只是根據“飛紅萬點”和“愁如海”，我們才說“春去也”。作出判斷首先需要我們有功能正常的感覺器官——我們的眼睛能夠感知到“飛紅萬點”；作出判斷還需要我們有體驗感情的能力——我們的心能夠體驗到“如海”的“愁”。

“作出判斷”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3、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有意味的是“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幸自”的意思是原本，“為誰”的意思是為什麼，“下”的意思是下方、低處。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首先是一個問題。提出問題不是簡單的事情。想要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我們首先必須去觀察“郴江”、“郴山”和“瀟湘”這三者海拔上的相對關係。問題又是有意義的，因為問題裡邊隱藏着知識的種子，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樣的問題，我們早晚會從中抽象出“水往低處流”這樣的哲理。

4、浣溪沙：“漠漠輕煙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鈎。”

有意味的是“無邊絲雨細如愁”。“絲雨”的意思是像絲線一樣的雨。

一場雨是由若干滴雨組成的，每場雨的範圍通常是“無邊”的，這意味着我們難以對每場雨的範圍形成精確的認識,而只能籠統地稱之為“無邊”。我們能夠對之形成精確認識的，是構成一場雨的那些雨滴，現在，我們去認識每一個雨滴，但對每一個雨滴形成精確的認識也不是容易的，而是需要我們知曉相當多的其他事物——不知曉“絲”和“愁”，我們就不能形成對雨滴的精確認識。

“精確的認識”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5、蝶戀花：“曉日窺窗雙燕語，似與佳人，共惜春將暮。屈指艷陽都幾許？可無時霎閒風雨。    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雲飛，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

有意味的是“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住”的意思是停止不動，“憑君”的意思是靠您，“礙斷”的意思是堵死。

“春”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歸”，這是“春”的一種本性，現在，有一個人想要“礙斷春歸路”，實質上是要消滅“春”的這一本性，但任何本性都是不可能被消滅的，能被消滅的東西就不是本性，硬要去消滅一種本性，意味着愚蠢。這個人為了消滅“春”的這一本性，也就是因為愚蠢，就產生了同樣愚蠢的想法和做法——居然拿着酒去乞求“雲”，乞求“雲”犧牲自己漂流不止的本性而停留下來（“住”），乞求“雲”去完成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礙斷春歸路”，只有有足夠硬度的東西才能完成這樣的任務。

“愚蠢”受到了隱秘的否定。“持酒勸雲”者是“愚蠢”的象徵。

6、添春色：“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釀成微笑，半缺癭瓢共舀。覺健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

有意味的是“醉鄉廣大人間小”。

我們不可能隨心所欲地進入“醉”，要想醉，我們必須藉助於酒；醉有一種特殊的功能，那就是讓我們體驗到一個比“人間”世界更廣大的世界——“醉鄉”。

“醉”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7、點絳唇：“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有意味的是“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亂紅”的意思是凋落的花。

能夠最快捷、最有效地感知到“無數”的“山”、“如雨”的“亂紅”的，是我們的眼睛。由於記憶力不足，我們“不記來時路”，問題是，我們現在怎樣才能最快捷、最有效地找到“來時路”？依靠的只能是我們的眼睛，而不是能嗅的鼻子，不是皮膚，不是舌頭，也不是耳朵——“路”不大可能發出聲音。總之，眼睛是神奇之物。

“眼睛”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8、滿庭芳（碧水驚秋）：“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敗葉零亂空階。洞房人靜，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有意味的是“酒未醒，愁已先回”。其字面含義是：酒勁沒有完全消退，愁已經回來了。

喝酒的目的是驅逐“愁”，酒確實能夠驅逐“愁”，但酒勁消退到一定程度，“愁”就會捲土重來，換言之，一旦我們再一次感覺到“愁”，那就意味着我們身上的酒勁已經消退到了一定的程度，“愁”是一種“酒勁測量儀”，也就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工具，這是一種不請而自來的工具。利用任何東西都必須付出某種代價，利用作為“酒勁測量儀”的“愁”，我們付出的代價是我們感覺到“愁”，而我們當初正是想用酒來驅逐這個“愁”。

“利用”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9、阮郎歸（宮腰裊裊翠鬟松）：“宮腰裊裊翠鬟松，夜堂深處逢。無端銀燭殞秋風，靈犀得暗通。    身有限，恨無窮，星河沉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

有意味的是“星河沉曉空”。其字面含義是：銀河在天亮時的天空中沉沒。

“星河”在天空中沉沒，這是太陽促成的。星河由無數個光點組成，每一個光點相比於太陽都是微不足道的，由無數個微不足道的光點組成的銀河也還是無法與太陽抗衡，太陽一旦出現，整個的銀河就開始變得黯淡，似乎是受到太陽的擠壓，直到不知道沉沒到了什麼地方。太陽作為“偉大”的象徵是威力無限的。

“偉大”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詞句中的“沉”字頗有意味。

10、如夢令（五首其二）：“遙夜沈沈如水。風系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有言外之意的是“夢破鼠窺燈”。“夢破”的意思是夢醒，“窺”的意思是偷看。

人不能總是處在睡夢狀態之中，一旦夢醒，人就需要光明，“燈”是光明的一種提供者；燈為人們提供光明，還是其他生命感興趣的對象——“鼠窺燈”表明了老鼠對燈的興趣。燈象徵的是人的創造性。

“創造性”受到了隱秘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