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錄（38）

中國文化里既然沒有鼓勵創新的傳統，吃苦耐勞自然成了最大的美德，所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是把不怕苦看成是第一位的勇敢，超過了不怕死。

今天，剛剛富裕起來的中國人憂心忡忡：他們的孩子不能像自己那樣“能吃苦”。所謂能吃苦其實就是不把痛苦當一回事。中國文化鼓勵人們對痛苦無動於衷，而不是去克服痛苦、追求快樂。王小波先生描寫過中國農民無謂勞累的場面。

只有在中國文化的背景下，才能出現愚公移山這樣的神話故事。在中國文化那裡，肌肉是唯一配得上無條件的肯定的力量，至於人的智力，除了去構思陰謀詭計，似乎再也沒有其他用場了。《老子》書中有“慧智出，有大偽”這樣的名言，說的便是這樣的意思。人們認為，專制制度意味着對欲望的壓制，其實，受到更嚴重壓制的，是人類的智力——創造性。

科學和民主，與其說是人類智力的產物，不如說是兩種事業，它們之所以偉大，首先是因為它們為人類智力提供了光明正大的用武之地。

與其說中國人創造性不夠，不如說中國人仿造的才能太傑出，讓中國人去創造，意味着首先讓中國人放棄仿造的天賦，這樣，我們在見到創造的益處之前，已經經受了一種損失。

安裝了智能假腿的人有可能跑得比常人更快。但大概不會有人為了成為奧運會冠軍就鋸掉自己的腿，然後安上智能假肢。

B超機是西方人的發明，在今天的中國帶來了這樣的後果：胎兒被B超機確定為女性之後，有可能被墮胎，於是，人口中的性別比例嚴重失衡。

但西方國家沒有出現性別失衡現象。西方人自稱是喜愛發明的民族，但這只能是因為：西方文化不僅鼓勵發明，而且可以過濾掉附着在發明身上的毒素，因此，各種各樣的發明創造在西方不會產生太大的災害。

水滴石穿，這似乎是我們親眼看見的事實。水一滴又一滴地撞擊到石頭上，每一次撞擊的結果，不是石頭受到明顯的損害，而是水滴被撞得粉碎，只是因為水滴是無窮無盡的，反正到了最後，水滴用無數的徹底失敗換來了完全的勝利。

水誠然是勝利者，但我們把水的勝利歸功於它無數的失敗，卻是荒謬的。一萬個失敗相加，其結果是一萬倍的失敗，而不能是勝利。其實，偉大的勝利是一萬個小勝利相加的結果：水所取得的每一個小勝利，不是由於它捨得一身剮的勇猛撞擊，而是由於它與石頭相接觸，進而對石頭進行了一次腐蝕——這是科學為我們揭示的真相。

§科學是從現象中發現不變者，藝術是讓不變者自動表現為現象，科學和藝術都與不變者有關，而不變者是精神性的東西。政治是對人的控制，技術是對物的控制，所以，政治和技術是近親。中國的政治家大多是工程技術出身，這也就沒什麼可以奇怪的了。

讓一個一流的科學家相信無神論是困難的，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技術專家相反。

西方人把想象力用於科學技術，還有藝術，想象力在中國文化里主要被用於政治領域。

中國古人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西方人卻只是說“吾皇長久地活着”——Long live our emperor 。誰要是衝着乾隆皇帝說什麼“吾皇長久地活着”，他十有八九會被定罪。“萬歲”這個詞語不僅富有想象力，而且達到了數量化，而西方人搞出來的科學正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

物質守恆定律曾經被認為是最偉大的科學發現之一，常人也容易以為它就是絕對真理，愛因斯坦卻指出了它的不足。愛因斯坦是幸運的，因為需要他加以修正的知識，已經接近於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