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12)
“对偶”的艺术魅力之实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是苏东坡的两句诗。这两句诗外观上的不相同是用不着说的,结构上却相同——都是“名词+名词+形容词+名词+副词+形容词”,苏东坡这两句诗就构成一个对偶(或对联、对仗)。相同的结构出现两次,这就是重复,所以,对偶的实质首先是重复,但构成对偶的两句话外观上毕竟不相同,所以,综合言之,对偶的实质,是“不完全的重复”。
没有“喜爱不完全的重复”这一人性,中国文学史上就不可能出现数不胜数的对偶。换言之,对偶的艺术价值,在于它满足人们“喜爱不完全的重复”这一本性。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是屈原的诗句,体现了屈原对于对偶的追求,也表明了早期对偶艺术的不成熟——“莫”和“兮”两个字都重复出现了,另外,“别离”和“相知”也有些不匹配。
到了李白的时代,对偶艺术已经完全成熟。李白能娴熟地写出对偶,譬如“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却又表现出对于对偶的不耐烦——对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把其中的“举头”换成“举首”,就有了一个比较标准的对偶。对偶首先是一种所谓技术活,从根本上说属于所谓“人工”,李白却是旷世的天才,或许李白是因为不能容忍人工对天才之光芒的遮掩、干扰,就故意不向对偶就范。
对偶是那些没有天才的诗人的生命线,写出标准的对偶几乎是这些诗人的全部追求。李白对对偶的抵抗是有道理的,事实上,对偶经常对天才造成伤害。“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是李商隐的诗句,是天才之作,因为追求对偶,李商隐给它配上了“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含义上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下一句。
对偶的实质是“不完全的重复”,押韵的实质也是这样的“不完全的重复”——押韵的原则是:相同的字不能相互押韵、用来押韵的字必须韵母相同(或相近)。
“喜爱不完全的重复”这一人性在音乐那里也有大量的痕迹。“5 3 2 1 ,2 7 6 5 ”,这是《梁祝》中的两个乐句,这两个乐句有相同的结构——每个乐句四个音符数值上的变化体现了相同的规则。《歌唱祖国》中则有遥相呼应的这么两个乐句:“2 2 5 5 6 5 4 3 2 1 ”和“6 6 2 2 3 2 1 7 6 5 ”,与上所言情形相同。
达尔文的进化生物学,其巨大的理论魅力有相当一部分源于它所揭示的生物世界里的“不完全的重复”——物种相互间看起来千差万别,却都是“适应环境”的结果,连一种动物的每一个器官也都是“适应环境”的结果,所以,“世界由万物组成”乃是笼统的说法,“世界是一系列的‘不完全的重复’”才是达尔文展示的真理。
在中国,“喜爱不完全的重复”这一人性在文学领域取得累累硕果,具体化为无数的对偶;在西方,这一人性带去累累硕果的领域是音乐和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