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作家的服務精神
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很有名,特別是開頭,寫道:“穿過國境的長隧道就是雪國,夜的底下變白了。”這個“國”當然不是指國家,以致有譯者煞費苦心,把“雪國”譯作雪鄉,把“國境”譯作縣界,就好像我們把吳國趙國燕國的邊界叫省界,北國風光也得說北方風光才是。有意思的是,日本人讀這個開頭也有為難之處,那就是“國境”怎麼讀。日語有音讀和訓讀,“國境”的音讀是こっきょう,訓讀是くにざかい,到底讀哪個呢?這要怪川端康成,他當年沒給這個詞寫上“振假名”。
所謂“振假名”,是在漢字的旁邊附加假名,告訴讀者怎麼讀,也就是注音。“振”,日語有標上之意。印書通常用五號鉛字,“振假名”用七號,相當於英國一種舊字號的大小,印刷業也叫它“Ruby”。
《雪國》中主人公駒子的原型松茸。攝影者不明。
奈良時代(710年至784年)有學問的僧人訓讀漢文用“訓點”,後來演化出“振假名”。江戶時代(1603年至1867年)出版業興盛,通俗讀物儘量用假名給漢字標明讀音,以便閱讀。常說那時候識字率很高,其實很多人識的是假名,並不是漢字。江戶年間語言文化由三個層次構成:上層達官貴人使用純粹的漢文,中層辦公用的是漢字和假名相混雜的和文,底層民眾只會說當地話。男人不認識漢字,寫不來和文,很有點丟臉,寫信就托老婆代筆,因為女性可以用假名寫,本來假名也叫“女手”,為她們專用,然後在丈夫名下署一個“內”字。明治時代(1868年至1912年)以來圖書、雜志、報紙等面向一般讀者的出版物都會給難讀的、容易讀錯的、多種讀法的漢字標注“振假名”。作家或編輯不難為讀者,這也是一種服務精神吧。好像在中國,作家用生僻字,那是學問,讀者一邊讀一邊查字典,那是好學。若也像“振假名”一樣給難認的字注拼音,當眾念稿子,即使不解其意,也不至於念錯,貽笑天下。
日本戰敗後,有個叫山本有三的作家提議徹底廢除“振假名”,因為沒有振假名就不會念字是可恥的,但幾十年過去,“振”以假名仍然是出版習慣。而且,漫畫、歌詞、小說還玩起“振假名”,例如“男”字,不注“男”的讀音,卻註上“人”的假名,賦予這個字雙重含義。山本有三把“振假名”叫作“黑蟲子”,而作家井上廈說:再給勤勉的黑蟲子撒驅除劑,日語就稀里嘩啦了。
起名可以用哪些漢字,日本有嚴格的規定,但怎麼念由自己做主,所以同一個漢字弄出好多種念法,即使像郭沫若那樣識字多的人也可能念錯人家的名字。填寫表格時,姓名都要求寫上假名,叫“讀假名”。這真是自找麻煩。
以前看過青銅器展覽,器物千奇,名稱也百怪,暗想:辦展的人多一點服務精神,給標上拼音該多好,七十來歲以下的人都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