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可喚常常喚，道最難言絮絮言---東海客廳論天道

余東海

在儒家，天與神有別，有本質性區別。《尚書咸有一德》言：“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監於萬方，啟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

慢神虐民、俾作神主的神，指的是鬼神，人格神。而皇天和天，指的是天道。聖王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就可以成為百神之主。聖天子百神護佑，此之謂也。注意，神字也可以用來形容聖德和天道。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形容聖德的神化；聖人以神道設教，神道即形容天道之神妙。

儒非宗教而有宗教性，天無人格而有主宰性，對此理學家都有深刻的認知。《洪範》記載箕子言：“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敘。”

朱子弟子蔡沉《書籍傳》注曰：“帝以主宰言，天以理言也。萁子之答，蓋曰：洪範九疇，原出於天，鯀逆水性，汩陳五行，故帝震怒，不以與之，此彝倫之所以敗也。禹順水性，地平天成，故天出書於洛，禹別之以為洪範九疇，此彝倫之所以敘也。”

因天為主宰而稱之為帝。帝因鯀逆水性而震怒，因禹順水性出書於洛。孔子沿用先民之語，蔡沉在註解時又沿用聖經之言，都是一種擬人化表達。如果因此認為儒家和理學家承認天有人格，就是思想復古了，復原始神本主義之古。

人格神論是把天道想象成人模人樣，准人格神論則是把天想象成一個意識體了。這個意識體具有人的部分特徵，即“具有意志、情感、施為、道德判斷、福善禍淫以及抽象簡要之創世描繪”雲。想想挺有趣的。這個說法如果成立，儒家內聖學和形而上學可以改為準人格神學了。馬家將客觀唯心主義加於程朱，文不對題，若將這頂帽子加於准人格神論，倒很中肯。

必須明白，儒有宗教性而非宗教，非神學。蓋儒家有信仰而非宗教信仰，遠遠高於任何人格神信仰。對於大大小小人格神，儒家敬重而不信仰，敬而遠之，置而不論。對於天，則知之達之，天人合一。知天命，存天理，明明德，致良知，允執厥中，其義一也。所謂學達性天，達性即達天。故天道信仰，就是良知信仰，中道信仰，聖人信仰，仁本主義信仰。不明儒家信仰與人格神信仰之別，雖入儒門，畢竟外道，外乎性天故。

道最難明，道之所以難明，就是因為這個東西太神妙了，說似一物即不中。從“萬物皆備於我”的角度講，豈止人格而已？牛格馬格神格鬼格，宇宙萬物一切信息無不具備。從“形而上者謂之道”的角度講，道又是超越一切的，不僅超越一切物質現象，也超越一切精神現象，超越一切人格神准人格神。

不明此理，不足以論道。勉強而論，難免妄論，難免把中道論成外道，把王道論成霸道。故有志於王道追求和建設者，都有必要深入內聖學說，解悟性天精義。

學不達性天，不能通內聖；不通內聖，就不能完全領悟王道大義，在倡導、追求、建設王道的時候，很容易出問題。或者力不足，中道而廢；或者畫，局限了自己，局限了王道，把王道看狹看扁看歪看低了，甚至分不清楚王道政治與宗教政治的本質性區別，弄不明白王道政治與極權政治的根本性對立，甚至正邪混淆、善惡不分，視自由法治和西方文明為敵！

主權在民和人權自由本是吾儒故物，是王道政治、中華文明與西方現代文明的共識和交會。不能因為西方講主權在民和人權自由，我們就不要了，就要另闢宗教化蹊徑，“想模仿佛道耶等宗教體系建設發展自身”（炎平廳友言）。相反，將主權在民和人權自由原則更加旗幟鮮明地宣示出來，並爭取儘早落到制度法律的實處，是吾輩不可推卸的責任。歷史上家天下的制度局限，不應該成為當代儒家的思想包裹和反對主權在民的藉口。

不通內聖，就不明本性，不明性善論之正義。性善論性惡論，論的都是本性，兩論不可能並立。本性不是有善有惡、或善或惡、善惡混雜的，不能因為習性有惡，就肯定性惡論的正確，更不能因此認為，內聖學應該堅持性善論，外王學不妨倡導性惡論。外王學包括公羊學，雖然側重於政治，根基仍然是內聖學，人性論仍然是性善論。在原則問題上，外王學不能另闢蹊徑，另說一套。荀子另說一套，大本已失，故自外於儒家正宗了。

說荀子、董子為外王學大師，程朱為內聖學大師，都是混扯和貶低。荀子不明性天，不懂內聖，雖然重禮而無根，其為人為學真而不正更不中，其人為儒門外道，其學為外道禮學。董子深論外王而植根於內聖，程朱深論內聖但不限於內聖，董子程朱都是內外雙通、聖王並重的醇儒。

欲明性，首先須明性無限。有西人言：“如果不理解人的有限性，也就理解不了人性。”所謂有限性，是一個有關人的局限的問題，即涉及我們“不”能夠做的事或不能夠“是”的東西。其實，這種知見並不哲學，非哲學家不難掌握。東海化用其言曰：如果不理解本性的無限性，就理解不了人性，更理解不了內聖學，理解不了天。這才是哲學的話，真正的的哲學，中華哲學，大哲大學。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跡就是最大的神跡。唯人類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唯人類有望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目前人類還遠遠談不上盡人之性，更遠遠談不上盡物之性。但是，略微發揮人性，就已經取得了中華傳統和西方現代各自的文明成就；略微了解物性，而且局限於地球上非常有限的物質，科技成果已不無可觀。這些都是人跡。只要人類文明得以持續健康地發展下去，再過千萬年，人類的能力將不可思議。一般鬼神連想都想不到，遑論做到。

給自己的擅長和愛好排個序：論政第二，舊詩第三，對聯第四，自由詩第五，氣功第六，字殿後。太極拳也曾是痴愛之一，但二十多年不玩了，故不再列入。習字初隨陳政老，近三十年不動筆了，前幾年在儒友元明的鼓勵督促下重新開始，人老書猶嫩，聊以自娛耳，故殿後。排在第一的是論道，論性論天。

天無可喚常常喚，道最難言絮絮言。在語言文字所能抵達的範疇內，自信對性天大義的闡發最為透徹，故論道為第一。雖釋老並臨，或亦讓步；縱孔孟重來，當予首肯。吾道一以貫之，天道必貫乎人道和王道，良知必貫乎良政和良制，論道必論及政治和現實。以現代話語闡發王道大義，並立足王道立場破斥極權主義，收攝西方文明，構建儒憲框架，為重建中華文明新一輪奠定理論基礎。吾於此頗盡心焉，故論政為第二。2022-4-30余東海集於青秀山下獨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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