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動畫大師叫吉爾

朱彥潼

今天早晨收到一條不敢相信的信息，對我影響極其深，幫助極大的以色列動畫大師Gil Alkabetz吉爾·阿爾卡貝茨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消息讓我悲痛到無法接受。想起過去和他見過的幾面，每一次都對我是一個幫助，遺憾和悲傷湧上心頭，難以平復。

最早看Gil的作品是《沼澤Swamp》，是1991年的作品，當時剛剛入門獨立動畫，十分喜歡他動畫極簡的設計和其中對現實的隱喻，想象着一位居住在德國的以色列導演，他對於戰爭的表達是如此的真實和深刻。之後和Gil第一次見面是在我所留學的東京藝術大學的當代動畫講座上，主題是動畫創作中的理性和感性。印象是他總說自己不太會畫畫，給同學們介紹自己作品的時候，就像是一個朋友在分享自己之前做過什麼，甚至還有點靦腆和羞澀。我被這位謙遜質朴的大師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了。他看了我的一年級作品，說：“非常聰明的作品，就是有點可惜，似乎還有話沒說完。”我說我不太想做得太符合邏輯。

他說他也很認同這樣的創作方式，而不是完整地去講一個道理。其實我心裡一直不好意思說，我就是看了你的作品，才會想做這樣的動畫的。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後他又給我提了一些關於畢業作品的建議，當時《杯子裡的小牛》還只在劇本階段。他告訴了我一句至今影響我的話：“不要想着做一個很宏大的作品，其實一個很小的點，也能反映社會，反映巨大的背後的故事。我們可以去找那個小小的點。”

我們後來又聊天，因為身邊的日本同學沒幾個人會英語，所以在party上我就趁機交流了很多，還分享了以色列動畫阿里·福爾曼的《和巴什爾跳華爾茲》的觀後感，聊到中國，又聊到西方資本主義的問題，總之就是天南海北，真的覺得像是一個朋友，儘管對方是那樣一位令人崇拜的動畫大師。

再見到他，就是在2014年Krok動畫節的船上。那時他是評委之一，我是入圍作者。他說“你終於把這個作品做完了。”他說他還記得我的一年級作品，還記得我說的那句“不想太符合邏輯”。我驚訝極了。後來Krok上《小牛》這個作品竟然獲了大獎，也是我這輩子第一個國際大獎，是他和另外一位女性評委親自給我頒的獎（編者註：《杯子裡的小牛》並獲得日本文化廳媒體藝術節動畫部門新人獎）。

後來我和陳晨一起，在斯圖加特動畫節上也見到了他，陳晨的《老熊》最初的角色設計，其實也和他在炮提耶的大師課中的內容有一定關係。當時我們還說Gil Alkabetz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老師。斯圖加特那次見面，Gil問我：“你要不要來我們學校繼續做一個動畫？”他在德國柏林附近波茨坦的一所著名電影學校Filmuniversität Babelsberg KONRAD WOLF教動畫，他告訴我，德語很好學，3個月就能掌握基礎對話（後來我學了一年），而且他們學校學費是免費的，可以提供我很好的創作空間。我感覺他是認真的，也就十分心動要去歐洲創作了。

2016年我去法國看陳晨，順便坐飛機去考察了這所的學校。學校有點偏，他怕我一個外國人不小心走丟了，就在距離學校15分鍾路途的Griebnitzsee車站接我，並且帶我參觀了整個學校。至今回憶這一切，覺得是這麼的不可思議。我還送了一包中國的竹葉茶，十分中國特色。他有一部作品叫《去中國旅行 travel to China》，但他和片中的主人公一樣，從未去過中國。我說我以後一定要帶您去中國轉轉，就像今天您帶着我轉一樣，就先送您一包中國茶嘗個鮮吧。他很期待茶的味道，和未來真正去中國的旅行。他還在我的本子上幫我寫了在柏林可以去逛的藝術書店和車站的名字，我後來在那呆了一個下午。

再後來，我和陳晨都回國了，又有了寶寶，也就暫時擱置了去德國的計劃。雖然其實當時他還幫助我打聽了留學生獎學金的事，也最終沒能實現。其實我學德語的時候就想到了，自己年齡大了，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再去另一個國家深造了。雖然不想放棄可以再跟一位這麼好的動畫大師學習的機會，但是現實就是這樣推着你。回國之後，臉書更新不是很方便，老郵箱也比較難登錄，我跟他的聯系慢慢地也就這麼疏遠了。雖然還時常想着什麼時候等孩子大了，可以再去他那裡學習，只要他不退休。但今天我知道了，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回想起來，他應該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他的每一句話，都透露着對他人處境的關心和理解，並且即使是他有那麼高的成就，有那麼天才的想法，也還是保持着和藹可親，謙遜誠懇的態度，那麼令人沒有距離感。

我後悔沒有去德國，也後悔之後因為歉疚，沒有和他長期地保持聯系。

除了上面所提及的，他的作品還有《Bitzbutz》1984，《Yankale》1995，《狼、羊、菜，一次過一個 Rubicon》 1997 ，《愛的消亡Morir de Amor》 2004, 《達芬奇的時間密碼The Da Vinci Time Code》2009等等。之後他創作更短的小動畫短片，還創作過許多幅單格漫畫、GIF動畫，發表在他的臉書主頁和油管個人頻道上。他的作品對戰爭和人類本性的殘酷真相有着深刻的反思，同時也關注着動畫的本質。也許在國內，他並不是很出名，但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大師。我每次上課都會給學生放他的許多部作品。但我很後悔，沒有在更早的時候在費那奇就邀請他，為他做一次個人回顧展，正式地介紹給中國的觀眾。一切都太遲了。

通過回憶這些瑣事點滴，也許是想着寫出來就可以留住他，或者至少能在記憶中不斷強化他。我翻出手機裡還存着的2015年和他在斯圖加特動畫節時的照片，以及2014年在Krok船上的照片，來加固這些記憶，生怕他們溜走。雖然誰都要面對死亡，可是他才只有64歲，我們還沒來得及說再見，這位天才的動畫導演，就這麼走了。

人生無常，一生短暫。動畫作品是動畫導演的分身，也是他的靈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句話。

就再看一次《沼澤》吧。在如今這個被戰爭和某些人的私慾踐踏得醜陋不堪的世界，再一次被這位動畫大師的智慧所點醒。希望通過觀看他的作品，留住他的思想，留住他的靈魂。願您安息，Gil，我的老師，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