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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陳岱孫教授
送交者: xiaotou 2002年07月02日16:35:09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世紀同齡人

——憶大舅陳岱孫

陳岱孫(1900--1997),福建省福州市人。著名經濟學家。1920年畢業於清華,1926年在美國哈佛大學獲經濟學博士學位。1927年受聘擔任清華學校大學部經濟系教授。清華學校改建為清華大學後,歷任清華大學經濟系教授、系主任、法學院院長等職。1952年院系調整後任北京大學教授。


陳岱孫教授是我國著名經濟學家、教育家,經濟學界一代宗師,享年97歲。

這位與20世紀同齡的老人,在漫長的一生中只做了一件事:教書。從27歲開始的粉筆生涯,一直持續了七十年,春風化雨,桃李滿園。

1997年7月27日上午8時12分,陳岱孫教授懷着對人生的深深眷戀,溘然長逝,結束了平凡而又奇蹟般的一生。花紛紛,淚紛紛,哀悼的人們悲嘆:一個時代結束了!

1997年的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坐在陳先生身邊,對他說:"大舅,出版社讓我寫一篇關於您的文章,猜,我怎麼寫?"他側過臉,眼睛放光。"我想好了第一句:在我少年時的印象中,我的大舅是位威嚴的人。好不好?"他笑了,連聲說:"好,好。"每當他綻出開心的笑容,我便會感到整個房子充滿陽光。

少年時,我眼中的陳先生確實是威嚴的。人們稱呼他都有個"大"字,同輩人稱他"大哥",晚輩叫他"大舅"、"大伯",又下一代呼喚他"大舅公"、"大伯公",我哥哥的孫子該叫他"大太公",外面的人說到他,則是"大教授"、"大學者",這"大"意味着了不起。50年代初,我從上海到北京讀書,住在外祖母家,只有過年過節時才能見到陳先生來。他個子好高,身板筆挺,穿着也筆挺,坐下喝杯茶,話不多,又筆挺着走了。那時,逢年過年,外祖母是要擺上香案祭祖先的,叫我磕頭,我不肯。"大舅每次都磕頭,你還不磕。"只要是陳先生做了的事,我一定順從。放寒假,外祖母帶我到陳先生家小住,陳先生的母親我叫"四婆婆",她和外祖母是妯娌,她們有說不完的往事。

在鏡春園的日子,比在城裡上課時還有規律。每天,陳先生6時30分起床,全家便都起來了,7時30分早點,12時午飯,6時晚飯,10時各自回睡房,與時鐘一樣准。鏡春園甲79號平日安靜的時候多。陳先生即便不外出上課,8時整坐到書桌前,一盞舊式綠玻璃罩的檯燈便亮了,他潛心看書寫字。每當此時,家裡嗓門最大的朝年(管家兼廚師),也悄聲來去。他的相冊一本又一本,很多,從照片上看他年輕時好運動,打籃球、打高爾夫球、游泳、打網球、打獵、跳舞,尤其橋牌打得精彩。他二十八歲擔任系主任,一直做到八十四歲。有時系裡教員之間意見不一致,一起到鏡春園開會,照例家裡人迴避。只聽客廳里先一陣是雙方語氣激烈的爭論,靜下來後,是陳先生說話的聲音,話不多,然後就沒有聲音了,不一會兒,傳來開門和紛沓離去的腳步聲。常聽人們說,陳先生一語千鈞,一槌定音。

實際上,陳先生一點也不可怕,從少年時我便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鏡春園家裡的寧靜和秩序。每一物件都有固定的放置地方,那煮茶的壺,套在壺上保溫的繡花罩子和粗瓷杯碟,至今仿佛唾手可取。去上課之前,他把茶喝夠,講課幾個小時無須再飲水,他說自己是"駱駝",這習慣一直延續了很久。正餐四菜一湯,這大概是他在清華學校包飯時留下的規矩。那時吃些什麼已記不得了,但是,忘不了吃飯時的情景。飯菜擺上桌了,朝年去裡屋請四婆婆。穿戴梳妝整齊的四婆婆慢慢走出來(她腿不好),陳先生在門邊迎候,抬起右臂,四婆婆扶着他走到桌邊,他為母親把椅子放合適,坐下。最年長的人先動筷子,全家人方可吃飯。飯桌上沒有聲音,沒人挑肥揀瘦,沒人落下米粒,飯菜吃得乾乾淨淨。有客人時,略備薄酒,從不勸酒、划拳,酌量自飲。每個人走出臥室,衣冠整齊,陳先生沐浴後也整整齊齊走出洗澡間。

天氣好時,大舅帶我去商店買東西,他一定按順序排隊,請他站到前面去,他擺擺手。沿着未名湖散步是最迷人的了,他給我講湖光塔影、臨湖軒、花神廟……迎面過來不論是行人還是騎車人,見到大舅都會站定讓出路來,恭敬地喚一聲"陳先生",大舅點頭還禮,略側身再往前走,繼續給我講北大圖書館藏書的故事。

陳先生求學的故事,是最令人聽後難忘的。陳氏家族是福建閩侯的望族,書香門第,中國傳統的老式大家庭。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太傅是我媽媽的祖父,陳先生的伯公。他留過小辮子,六歲到十五歲在私塾讀書,國學基礎厚實,酷愛學歷史。他的外祖母家景況完全不同,十分洋派,他的外祖父、舅父曾是清政府駐國外的公使,全家說英語。外祖父為他請了英文教師,自幼他的英文就很好。辛亥革命,十一歲時的陳先生自己把"豬尾巴"剪了,他說"我是少年革命黨"。十五歲,入教會辦的福州鶴齡英華中學讀書,寫了兩篇文章便免修中文課,英文課只參加期末考試,專讀他最怕的算術課,從最低班一級一級跳到最高班畢業。"一點基礎都沒有,學起來好難啊!"直到辭世前,偶談往事,涉及此話題,他仍心有餘悸。三年讀完六年課程。1918年,他考入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插班三年級。在清華學校,他感到同學們一個個好厲害,都拼命念書,原來以為自己挺不錯的,"可不能得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埋下頭去,發奮念書!"1920年,赴美國留學。他在美國六年,得了學士、碩士、博士三個學位。因成績傑出,榮獲美國大學生的最高獎--金鑰匙。十五歲到二十六歲的十一年間,他如同在跑道上狂奔,不斷追過跑在前面的同學,沖向終點。"競爭十分激烈,我是連滾帶爬地讀完了書。"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是世界高等學人聚集求學的學府,他二十二歲考入。"那時,我是個小伙子,班上有五十多歲出過著作的學者,他們不把我當回事,我要和他們比試比試。"整整四年,從不外出遊玩,在圖書館中專用的小房間裡發奮讀書。他攻讀的是經濟學和哲學,涉及的學問非常廣,通讀馬克思的《資本論》就在那個時期。博士學位答辯在研究院是眾人關注的大事,考官是四位大鬍子長者,他們分別是經濟學、哲學、文學、天文地理學等學界的權威,其中一位主持答辯。沒有預先可準備的考試範圍,一入考場便是四個小時。他回憶:"緊張得汗順着脊梁往下流。"答辯完畢,如果這四位大鬍子什麼也不說走了,意思是"明年再來"。而對陳先生則是依次握手祝賀。他在班上最年幼,一次通過。之後,他週遊一番。1926年,告別美國,取道歐洲,在英國、法國遊學半年。1927年,返回祖國。我曾問他:"您想過不回來嗎?"他回答:"我們所有的人都想的是學成回來,報效祖國。"先回福建探望父母,8月北上,應聘赴清華大學任教,從他第一次面對學生起,便一直面對學生七十年!他到底教過多少學生,無法統計,來向他遺容告別的學生,有九十一歲的老人,也有二十一歲的年輕學子。陳岱孫教授傾畢生年華、學識才智,化作一屆一屆學生的成長,他似吐絲的春蠶、燃燒自我的蠟炬。他樂意得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陳先生懷念在清華的生活,他獲得教課和奮發讀書的滿足。那時一位教員要擔任3-4門課,每星期8-9課時。他在哈佛大學時專業方向是財政金融,教的主要也是這一門,但是,他感到對於中國有關這些方面的歷史和現狀的知識太不夠了,最初幾年,他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充實自己,補充教課的內容。1932年,清華大學又提供他旅費和生活費,去歐洲遊學一年。他在法蘭西國家圖書館和大不列顛博物院裡,曾為寫《比較預算制度》一書作準備,又是發奮地讀書。大家都評價陳先生教課教得太精彩,那是教員堅持學貫中西,厚積薄發的效果。教書是他畢生的職業。學習,也伴隨了他一生。1997年1月初,他還捧着一本厚厚的、國外出版不久的經濟學著作在讀。手不釋卷,可謂他一生的寫照。

《文匯讀書周報》曾刊一文,題目是《陳岱孫:一代學人的終結》,這似乎成了懷念他的共同話題。1928年,陳先生擔任清華大學經濟系主任。1929年,他兼任清華大學法學院長,他是最年輕的院長,其他諸院長也只有三四十歲,均躊躇滿志,具有為教育獻身的精神。他們組成校務委員會,制定、管理全校教學工作,效率卓著。教授之間的君子之交,至今被當作美談。陳先生帶我去過張奚若先生家,因為先生謝世,去看望張夫人,張夫人是他打橋牌的牌友。我也去過哲學家金岳霖先生家,那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們老友見面,談笑風生。兩位都是終生未娶,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兒子陪金先生住;金先生有一收集嗜好,屋裡到處是特大個的水果,下面用紅木架托着;再就是滿屋子的書,和瀰漫的熏醋味,為了防感冒用的。每次與老朋友敘談後,陳先生的腳步會輕快許多,臉上的興奮能掛很久。物理學教授葉企孫也是單身貴族,也住鏡春園,陳先生和他在星期日常常一同進城,各有去處,下午4時在東安市場內的和平西餐館會面,喝杯咖啡歇歇腳,再一起返回北京大學。葉先生家有一位老張,與朝年是相同角色,管家兼廚師。不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葉先生被冤枉投進監獄,抗戰時他在天津冒死為八路軍買過藥品和器材,後來加給他的罪名是"叛徒"、"特務"。出獄後病得很重,陳先生常去看他,給他送東西,每次談話都心情沉重。不久,葉先生去世了。陳先生與物理學家周培源是通家之好,是20年代時的朋友。說起來也是很久以前,陳先生帶我去崇文門吃飯,他指着一個店面說:"過去這裡是家洋行,賣些很有意思的東西。周伯伯結婚之前,要我陪他給新娘買個禮物,就在這裡,我替他選了一個非常細緻的針線盒。"周先生頭髮白得早,陳先生叫他"周白毛",時常在晚飯後帶我去他們家玩。周先生看到我們,總是揮動雙手,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周夫人就把家裡的好東西抱出來給我們吃,周家的女兒對陳先生特別好,不論哪一個出國、出差回來,買的東西第一個送陳爸。後來,周培源當了政協副主席,搬離北大校園,陳先生去得少了。當周培源去世的消息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他正在喝茶,茶杯險些掉在地上,他掩面慟哭,難以割捨這位同甘苦共患難的摯友。上面談到的都是中國教育界一代舉足輕重的著名教授,陳先生看着他們一個個地先走了。1997年7月27日,陳岱孫先生去世,這些家的晚輩全來了,呼喚着"親愛的陳爸",深深地鞠躬。抗戰前,在清華大學教書,他們過着很好的生活,月薪平均四百銀元,以麵粉價格換算,相當今天的人民幣四萬元。但是,抗日戰爭打響,他們義無反顧地拋棄一切,奔赴長沙、昆明,建立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合大學。陳先生在清華的家是很講究的,南下時,連家都沒回,從會議室上的路,朝年只從家裡抱出一包四公公四婆婆的衣物。陳先生到了長沙,身上只有一件白夏布長衫。據說,首先掃蕩教授住宅區的是本國村民,陳先生的家空了,連同他在歐洲搜集的關於預算問題的資料和已寫了兩三年的手稿,全部化為烏有。在長沙、昆明共八年半,住過戲院的包廂,也曾和朱自清同宿一室,生活拮据到連一支一支買的香煙也抽不起了。他們在炮火下,堅持上課;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務暗殺威脅中,堅持上課;在極端貧困中,堅持上課。這一代學貫中西的學者,是踏着《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和節奏趕路的,是"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的實踐者。1945年,陳先生作為清華大學保管委員會主席,身攜巨款,最先回到北平,接收和恢復清華大學。他在東單日本人撤退前大甩賣的集市上,買了幾件家具,再就是每個人都有一張的行軍床、一條從日軍繳獲來的粗毛毯,湊成一個新家。

鏡春園的家就是如此簡樸。1952年,全國大專院校院系調整,陳先生曾任中央財政經濟學院第一副院長一年,第二年調任北京大學經濟系主任。他對這般按蘇聯的大學模式將綜合大學調整成專業院校,一直存有異議,主張專才必須在通才的基礎上培養。幾十年中,他反覆惋惜:一些很好的綜合大學被肢解,恢復起來不容易。他們這一代學人走的是從通才成為專才的路。由此,他又談到過因為知識面窄,有些教員只能承擔一門課的教學,甚至有一門課由幾個教員分段授課的現象,"這樣,對學生是很不利的"。當然,這類現象近幾年逐漸在改變,他感到欣慰。晚年,家裡幾個孫輩的孩子,在北大和清華上學,他要求他們選聽本專業以外的大課,包括文學和藝術講座。很難估量,他對學生們的愛有多深,對學生們成才的期望有多殷切。1976年,北京大學的工農兵學生受到歧視,被認為基礎差,陳先生說:"這樣對待他們不公平,他們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我給他們上課。"他在有限的時間內,增加課時,增加知識量,那個時期,他累得很瘦很瘦。改革開放了,年輕人有機會出國留學,陳先生非常高興,記不清為多少人寫過推薦信,幫助他們確定專業和選擇學校。他希望他們學成回國,但又從不這樣提出要求,期待國家能有他們的用武之地,堅信:學生們會回來的。師生交談,話語不多,臨行握別,每一個學生都會從老師那溫暖有力的手上,得到動力,感受到摯愛。有一天,家裡來了一位面帶歲月風霜的男士,陳先生外出開會,來者要了一張紙留言,他這樣寫道:1957年我當了"右派",發配到外地,曾來向老師告別,終於沒敢推開虛掩的門,在門外向老師鞠躬。凡是對被平反歸來的學生,他都備薄酒接風。他去世後,到家裡來弔唁的人很多,北京圖書館館長任繼愈已八十有餘,他流着淚說:"我最後的一位老師走了!"經濟學院95級研究生男女十人,靜悄悄地在院子裡集合,身上只有莊重的黑色和白色,他們站成一排行禮時,臉上是從心底升上的神聖。他們非常幸福,擁有如此值得尊敬和熱愛的師長。

陳先生終生未娶給人們留下一個謎,從清華到西南聯大,直至到北大,對此傳說很多,"美談"很多。有一天我壯着膽子問:"大舅,外面人說的是真的嗎?""瞎說。"就兩個字把我堵回去了。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記者曾經來採訪他,其中問到他終生未娶的原因,他回答:一是沒時間,二是需兩廂情願。我認為後者是主要的。50年代,四婆婆和我外祖母為此十分着急,張羅着介紹對象,因為陳先生是獨生子。我還跟着去看他們見面呢。在北海公園白塔下的茶座,來了一位穿着整齊的女士,臉上略施脂粉,戴着金絲邊眼鏡,看樣子,她挺中意陳先生的,但是,陳先生沒興趣,不了了之。後來,還有人來提親,全是有上文沒下文。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強,衣櫃、箱子整整齊齊,留下的枕套、被單還能用好多年。

陳先生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心境平和。其實,他心中也藏有痛苦和無奈。他最痛苦的是學生早逝和被扼殺前程。"文化大革命"前夜,陳先生發低燒,我媽媽把他送進醫院查病因,躲過了北京大學的"革命浪潮",若是他也被戴上高帽子和抹黑臉,後果不堪設想。回學校以後隔離審查,"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這一劫是逃不過的。所幸的是他沒有被關過"牛棚",他沒有被人直呼姓名。據說,工宣隊、軍宣隊都尊稱他"陳先生",這在北大找不出第二個人。那時,我媽媽傳來陳先生的決定:暫不見面。他是怕連累我們。於是,音信全無。不久,媽媽去了江西鯉魚洲北大的幹校。緊接着,陳先生也被派去鯉魚洲。便箋寄來,要求代買一雙翻毛高統鞋,一條狗皮褥子。那時候他第一次給我們"留言",做好了再也回不來的準備,屆時他已七十高齡。命運多變,旋即又取消他去鯉魚洲的決定,讓他去大興縣龐各莊收麥子。很難想象,他個子這麼高,長時間彎腰收割,怎麼吃得消。總算結束了"學農",立即又把他們派去"學工",在軋鋼廠勞動,住在北街一個托兒所里。熬到春節前夕,好不容易接到他的便箋,說:"春節放假,你們到托兒所來接我。"等得實在太久了,如同熬過一場戰爭生還者相見--那天,天空陰沉得如鉛色,他穿着灰外套,戴藍棉帽,說不出他臉上的神情,依舊腰背挺直,我和妹妹直衝過去。"回家說話。"他克制喜悅,令人感到淒涼。那期間,四婆婆去世了,外祖母也去世了,她們老妯娌倆誰也沒能給誰送行。我們陪着陳先生把四婆婆送去火化,陳先生陪着我們把外祖母送去火化,又把她們葬在了一起。1995年媽媽去世。待來年清明時,我們將把他們都葬在他們母親的身旁,長眠在一起。

漫長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我雀躍過三次:陳先生不去鯉魚洲了!媽媽要從鯉魚洲回來了!"四人幫"打倒了!這些都是陳先生第一個告訴我的。我們的國家進入了建設現代化的新時期,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是重大的革命,隨之而來的通貨膨脹,令很多人生活陷入困境,陳先生是其中之一個。他一向慷慨、樂善好施,過去取了工資直奔郵電局,給有困難的親友、學生一一匯款。《北京青年報》刊有一文《心中往事》,寫的是他救濟一位生活無着的"右派"學生達八年的事情。這些年他靠補助,靠親友、學生接濟度日,這是他最最不情願的。1995年,他的月工資實發八百六十元,他堅持按年度納稅。窘境中,不忘記作為一個公民的義務。


陳先生的晚年有個信條:"掙扎着不服老","和年輕人在一起會感到年輕"。九十歲生日,他是在給二百多人上課的講壇上度過的。平日,密切關注國家經濟發展的狀況,不斷提出具有前瞻性、對制定經濟政策有重要參考價值的建議。那幾年中,他出版了《陳岱孫文集(上、下)》、《陳岱孫學術論著自選集》,主編《中國經濟大百科全書》、《市場經濟大百科全書》等。他九十五歲時還為來自台灣的女學生主持了博士論文答辯。1989年,他的家從鏡春園搬到南園五十五號,房子寬敞了,住進幾個孫輩年輕人,他們常在老人面前穿梭來往,他高興。解放北平前夕,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勸陳先生去台灣,說:"這是飛台灣的最後一班飛機了。蔣先生請您一定動身,到台灣再辦清華大學。"他謝絕了,國民黨令他失望,因為--腐敗。他對腐敗深惡痛絕,只要看到電視新聞中有腐敗曝光,他便會嘣出一句:"宰!""皇上才有權力殺人呢,我們就選您當皇上吧。"於是,"皇上"成了孩子對舅公的愛稱。1900年農曆閏八月二十七日是他的生日,與孔夫子同一天,屬鼠,十九年過一次。1995年10月,北京大學盛會慶祝他九十五華誕,他說:"我只有六歲呢。"他對孩子們從來不說教,也從不刻意為他們做榜樣,但是,孩子們感受到:"我們的舅公給予後人的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他從青少年時代起秉承了一生的世間最簡單和樸素的信念:讀書救國。這是所有發奮圖強的國家和所有發奮圖強的青年所需要的信念。"

1997年7月9日下午,他拄着手杖出門,無需攙扶走向送他去北京醫院的汽車。在醫院裡,他的身體急劇走向衰弱,再高明的醫生已回天無術。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在報紙上題為《不依規矩 不成方圓》一文的標題處打上"√",顫抖着寫下一個"留"字,推薦給我們看。7月26日下午,晏智傑教授到醫院匯報介紹陳先生一生學術精華的那本書(即《陳岱孫學術精要與解讀》)已編撰完畢。他雖虛弱,仍拱手致謝。他一生的學術研究在這裡劃上句號。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起了那把小小的金鑰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了,似問非問:"現在不知道在什麼人的手裡?"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恍惚中對護士說:"這裡是清華大學"。

這些是他心中的情結。

1997年7月27日清晨6時30分,他從昏迷中醒來,要看鐘,我們拿給他,看後他點點頭。他保持了生命最後一天仍是6時30分起床的習慣。

陳先生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時代風雲,面對了太多太多的死亡,他稱得上是:歷盡滄桑。他是他們那一代學人中,最後一個走的。他的仙逝,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一代學人的終結,但是,他們的精神、風範、操守、才智,將永恆。自古以來,先賢和聖者光照大地,我們不能辜負了這份光明!


(作者唐斯復為陳岱孫先生外甥女,《文匯報》駐京辦事處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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