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癌症的一些感想
——羅伯特·溫伯格《細胞叛逆者:癌症的起源》讀後
作者:劉夙
讀完羅伯特·溫伯格(Robert A. Weinberg)的《細胞叛逆者:癌症的起源》
(One Renegade Cell: How Cancer Begins,郭起浩譯,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
2008年5月),不由得感慨萬千。
溫伯格是美國著名分子生物學家,他主持的實驗室在癌症起源的研究中做出
了重大貢獻,我認為溫伯格完全有資格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溫伯格的這
本書出版於1998年,書中總結了癌症起源研究的歷史和當時的最新認識。對於癌
症起源研究史來說,我覺得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是一段不斷發生“兩條路線
的鬥爭”的歷史。第一次的路線鬥爭是1775年英國醫生波特(P. Pott)發現掃
煙囪工人易患陰囊癌之後,癌症的“偶然說”、“天譴說”和環境決定說的鬥爭。
到20世紀初的時候,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某些癌症的確和環境(包括患者的特殊
經歷或生活方式)相關,這樣環境決定說就取得了勝利。
接下來的第二次路線鬥爭則在“物理化學誘變說”和“傳染說”之間展開。
1909年勞斯(Peyton Rous)發現能引發雞的肉瘤的勞斯肉瘤病毒,“傳染說”
因此確立。物理化學誘變說則始於1915年山極勝三郎(Katsusaburo Yamagiwa,
書中誤譯為山際克三郎)報告的用煤焦油可以誘變兔皮膚癌的實驗結果。在DNA
雙螺旋結構發現之後,分子生物學迅即成為顯學,這樣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
以埃姆斯(B. Ames)為代表的物理化學誘變說支持者和傳染說的支持者之間的
鬥爭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就在這個時候,1975年,瓦爾穆斯(H. Varmus)和畢曉普(J. M. Bishop)
意外發現動物的正常細胞也含有和腫瘤病毒攜帶的癌基因極為相似的基因。這個
發現在次年公布之後,馬上就引發了腫瘤學界的一場重大革命。很快,在包括溫
伯格在內的許多分子生物學家的努力下,人們發現細胞中固有的原癌基因可以直
接突變為癌基因,不一定非得需要病毒參與。這樣,物理化學誘變說和傳染說的
鬥爭就戲劇性地終止了:不管是物理化學誘變,還是病毒傳染,最終都是導致正
常細胞內出現了變異的癌基因,而這癌基因歸根結底都來自於生物體固有的原癌
基因,充其量只有直接和間接之別罷了。所以雙方都認識到了一部分真理,但都
不全面。
第三次路線鬥爭是腫瘤形成單步說和腫瘤形成多步說的對立。一些人認為腫
瘤是單個原癌基因突變導致的,另一些人則認為腫瘤是多個原癌基因突變導致的。
很快,一些新的研究表明腫瘤形成多步說是對的,比如溫伯格和魯萊(E. Ruley)
的研究組就分別獨立發現只有同時存在myc和ras癌基因時,正常大鼠細胞才能轉
化為腫瘤細胞。
第四次路線鬥爭則是癌基因顯性說和抑瘤基因假說的對立。前者認為在腫瘤
發生中突變的基因在突變後都成為顯性的致癌基因。後者認為有些突變的基因本
來其實是抑瘤基因,在突變後失活,才使細胞喪失了抑止腫瘤的能力,因此只要
有正常抑癌基因存在,細胞就不能癌變,也即這些基因的致癌變體實際上是隱性
的。這次路線鬥爭的時間也很短,抑瘤基因假說很快就取代了癌基因顯性說。這
樣到20世紀80年代末,科學家對癌症病因的認識又上升了一步:絕大多數(90%)
的癌症起源於癌基因的激活和抑瘤基因的失活。
本書的前半部分(第一章到第八章)就是敘述這些“路線鬥爭史”的。後半
部分(第九章到第十六章)則主要介紹了各種原癌基因和抑瘤基因的具體作用:
很多原癌基因在細胞信號傳導中發揮重要作用;有的癌基因可以撥快細胞周期之
鍾,使細胞瘋狂地自我複製;有的癌基因可以促使腫瘤組織向周圍組織浸潤,甚
至沿淋巴管或血管轉移;製造端粒酶的基因則可以讓細胞永生不死;而抑瘤基因
抑瘤的方法也各各不同:有的可以修復DNA複製錯誤,有的可以促使異常細胞凋
亡,有的嚴格控制細胞周期……現在這些知識已經都是《細胞生物學》教材中必
不可少的內容了。
溫伯格在後半部分中多次對未來十年內和腫瘤相關的分子生物學研究可能取
得的新進展做了預測。比如他預測在未來十年內(到2008年為止),人們能搞清
楚所有保證DNA不發生異常複製的酶,搞清楚是否能製造出抗端粒酶的藥物、它
們是否能有效地治療腫瘤,搞清楚控制細胞周期的信號調控的全部細節,發現絕
大多數普通癌症都可能和個體的遺傳易感性相關,發現全部的抑瘤基因。未來十
五年內,可以根據個體的基因型準確預測其腫瘤易感性。未來二十年內,全部信
號調控系統都能得到闡明。現在看來,溫伯格的預測多少有點樂觀,而且還有一
些新發現是他沒有料想到的,比如腫瘤幹細胞和RNA干涉現象。但是這些新發現
的革命性完全不能和1976-1998這二十多年間的新發現相提並論。可以說,未來
有關腫瘤起源知識的大框架,絕對不會超過溫伯格這本書闡述的內容。我們現在
對腫瘤的病因其實已經相當清楚了,問題僅僅在於怎樣去有效地預防和治療它。
正因為認識到了這一點,溫伯格在最後一章中自豪地說:“始於20年前的科
學革命(按:指1976年人們對腫瘤的全新認識)一直持續到今天。……儘管癌症
之謎仍有不少疑團,但是一個完滿的答案已經凸顯出它的輪廓。現代分子生物學
的研究方法再一次得到確認:將複雜的問題化整為零,使它變成簡明可解的各個
部分,然後導出清晰的、顛撲不破的真理。僅僅是短短的20年時間,癌症起源問
題不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今天,對人類癌症背後的神秘力量,研究者們不
僅可以作出細緻入微的描述,而且已經被公眾廣泛接受。”(123頁)在這段話
里,溫伯格大力讚揚了在科學哲學上被稱為“還原論”的方法論,並且為他們的
發現能成為公眾的普遍認知頗感欣慰。
然而,在這位美國科學家欣慰的同時,身為一位中國的科學工作者,我卻更
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
由於在歷史上受到了蘇聯的誤導,我國長期不承認摩爾根的基因論,這就在
國力弱、科研底子薄的基礎之上,平白無故地進一步拉開了我國和西方國家分子
生物學的研究水平。1976-1998這二十多年間的新發現幾乎都在西方科學家的主
導下獲得,我國科學家的貢獻寥寥無幾,這不能不說是歷史帶給我們的一份沉重
遺產,我們只好默然受之。但是在最近十年裡,中國對腫瘤研究的貢獻仍然與其
腫瘤患者的數目嚴重不相稱,這就不能主要歸咎於歷史了。
就在上周末,我參加了一個環保組織的活動。在前往目的地途中,我一直在
看溫伯格的這本《細胞叛逆者》,而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人卻一度大談特談什麼
“綠豆湯治癌症”。說實在的,很多中國民眾對癌症的認識,恐怕也不比這位高
明多少。在西方民眾“廣泛接受”建立在分子生物學認知基礎之上的腫瘤病因,
並且因此在支持政府主持的腫瘤研究計劃之外還大量資助了許多純民間色彩的研
究機構的同時,中國民眾卻對這些知識一無所知,整天都生活在各種騙子的謊言
之中,從而把自己也同化成了騙子的幫凶。
我並不想過多地指責普通老百姓,因為他們不應該為這種無知負主要責任。
應該負主要責任的是政府和知識分子。我現在深恨政府的官僚主義,一些部門為
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拿各種反科學的意識形態當做幌子。比如衛生部始終無視中
醫的荒謬,近些年更是多次主動替中醫搖旗吶喊;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從來沒有
真正地對各種騙子進行秋風掃落葉式的清理,任由各種欺詐性的食品藥品在市場
和醫院裡肆無忌憚地銷售;地震局一直無視國際主流意見,對於那些嚷嚷“地震
預報”的“國寶”總是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環保部早幾年就成了官僚環保主義
的老窩;還有很多地方的民委,也早就成了文化相對主義的淵藪,比如現在所謂
的“民族生態學”研究,其指導思想基本可以概括成六個字:“南刀耕,北游
牧”。這些部門的官僚主義才是導致最近二十年來科學在中國不彰,廣大民眾不
能沐浴科學的德澤、卻長期受着各種落後思想浸淫的根本原因。
最近因為寫作需要,我查看了一下2007和2008兩年的973立項項目,驚訝地
發現每年都有幾個和中醫相關。號稱是“國家重點基礎研究” 的973項目如此藏
污納垢,雖然並不出人意料,但是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我還是感到腦袋像受了
當面的狠狠一擊。這個事情可以說是官僚主義在反科學方面最生動具體的體現了。
雖然我是無神論者,卻也忍不住想套用《聖經》裡的句式大聲高呼:“我父啊!
我父啊!中國納稅人的民脂民膏啊!”
中國的知識分子對科學的認知也一樣落後。各式各樣的人出於種種原因力挺
中醫,有些在本質上並不排斥科學的人,也非要在中醫問題上讓自己走到科學的
反面不可。甚至連科技共同體內部的精英也對現代科學缺乏應有的認知。比如我
看的溫伯格這本書的中譯本其實是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的再版,比起初版來,書
前多了一篇再版序。其作者魏興海是譯者郭起浩的大學校友,現在是一位臨床醫
生。我總感覺中國的很多醫生是生活在垃圾學術論文堆成的垃圾堆中的,一些人
是 “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還有一些人乾脆已經無法區分鮑魚之臭和
芝蘭之香。我不願意隨隨便便得罪包括醫生在內的陌生的科技工作者,但是我還
是忍不住想指出,魏醫生恐怕就屬於無法區分香臭的類型。
在這篇再版序中,他對《中國健康月刊》上面一篇署名肖毅的文章的觀點表
示贊同。我在維普上找到了這篇文章,發表於該雜誌2007年第5期,題目是《關
於惡性腫瘤的七種誤傳》。這本刊物並非學術刊物,所以沒有給出肖毅的工作單
位,而且因為這個名字太普通,重名太多,上網搜索之後也很難斷定作者究竟是
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作者對現代醫學的理解還不如我深,而我只不過一
個醫學外行罷了。作者對中醫是持肯定態度的,所以在他列舉的“七種誤傳”
裡面,其中一種就是“中藥無效”說。作者言之鑿鑿地說:“……而中藥的有效
性恰恰表現在提高生活質量和延長生存期,在瘤灶縮小方面不明顯。其實,中醫
在消除癌前病變、對放化療增效減毒、防復發防轉移、減緩病情進展等多個環節
有着重要作用,越是早期,其作用也越明顯。”這很像是對國內中藥抗癌的“論
文”進行的簡要綜述。可惜,在超過93%的國內臨床醫學論文因為實驗設計不合
理而不過是垃圾的事實面前,我只能堅持認為,除了心理作用,中醫對於腫瘤治
療並沒有令人信服的效果。
在駁“趕盡殺絕”說的一節中,肖毅又說:“如果過度治療,腫瘤雖然消失
了,但生命賴以生存的正氣也耗傷殆盡。”雖然這篇文章是科普體裁,但是“正
氣”這個詞還是讓我覺得一股鬱閉千年的陰濁之氣撲面而來。這樣一個深浸中醫
之毒的作者寫的這樣一篇淺薄的文章,居然得到了魏醫生的高度認同;後者還將
其中的觀點寫進了一本本來挺不錯的醫學科普譯著的序言中,真讓人覺得狗尾續
貂。新語絲上有人說,中國大多數臨床醫生的醫學知識都令人擔憂,我現在越來
越認識到這句話絕不是空穴來風了。
說實話,在考察了中國文化之後,我對科學精神在可預計的未來在中國的傳
播並不抱太大信心。中國人缺乏對自我生命價值的重視和挖掘,這不光讓他們缺
乏養生的動力,而且對死亡有過大的恐懼和缺乏理性的認知。很多歐洲國家的人
都有健美的愛好,在這些人看來,中年發福墜齒無異於一場災難。美國人對健美
的熱衷要遜於歐洲人,但那種全民健身、科學健身的勁頭仍然大大高於中國人。
在中國往往只有老年群體較為講究健身(還常常極不科學),中青年群體的健身
意識是非常令人遺憾的。很多人不知道很多老年性疾病的根源其實就深埋於年輕
時代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但是因為對自我價值的輕視,即便告訴他們這個事實,
他們也不願意接受,或雖承認卻沒有自我糾正的強烈意願。然而這些人到了老年,
又對生命表現出異樣的渴望和追求,絲毫也想不到那種沒有痊癒希望、終日痛苦
萬分的重病生活其實已經完全沒有意義,壽命的繼續延長只能白白增加自己和家
人的苦難。正是這些人,在看到現代醫學對腫瘤的諸般無奈之後,對現代醫學不
免產生過分的失望情緒,最終一頭扎進種種歪理邪說的懷抱。如果這種對自我價
值的輕視在未來得不到改善,我想現代醫學、乃至整個科學的精神恐怕是不可能
真正融入中國人的價值觀的。
2009.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