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的故事
廖育群
某日,同事王女士閒聊道:“前些時候兒子病了,將B中醫醫院的教授、專家號掛了一
遍也沒看好。一生氣,花一角錢掛了個小大夫的號,卻藥到病除。你說怪不怪?”
看官,你覺得這事怪嗎?以其為“怪”者,自然有“怪”的道理,因為照理說,老專家
的經驗必定豐富、教授的水平自然應該比“嘴上尚且無毛”的小大夫高,何以沙場老將反不
如初出茅廬者?——真是沒道理!認為“毫不奇怪”者,一定是生活經驗豐富的長者,因為
“我們這個社會中,不符合理性的事情難道還少嗎?”——然而這畢竟只是一般生活經驗的
演繹,箇中原委還得聽業內人士為你細細道來。
我也曾在這家B醫院學習、工作過兩年。當時分管的住院病人中有位患類風濕關節炎
的漂亮小姐Z,雖說是我分管的住院病人,但每日卻只負責查房、寫病歷,用不着開方、下
醫囑——因為Z小姐的漂亮不僅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深刻印象,而且也迷倒了兩位號
稱專治此病的老專家。他們每周都會不顧鞍馬勞頓,以七十多歲的專家之軀親臨榻前為Z小
姐把脈處方。
類風濕關節炎屬於中醫所說“痹證”,《黃帝內經》教導我們說:“風寒濕三氣雜至,合
而為痹。”本着如此“經訓”,老專家的處方自然是溫經散寒、除風祛濕——一派燥熱之藥。
光陰荏苒,關節疼痛折磨得Z小姐寢食難安、血沉指標居高不下,而且不時鼻血橫流。於是
老專家便在“恪守經訓”的基礎上加入“牛黃2克”,以制其熱。日漸消瘦的Z小姐終於對
老專家失去了崇拜與信任,抱着“一試”的態度與我簽定了為期一月的“治療合同”,條件
是不許吃任何其他的藥(因為此類病人通常靠激素控制症狀)。很快,Z小姐的血沉降到了
“19”(正常值為“20”),我在美人面前也出盡了風頭。
Z小姐在這一個月間吃的藥方,不過是治療感冒與肺炎的最常用方劑“麻杏石甘湯”,
加點銀花、連翹之類清熱解毒之品而已。如果要問何以會用治肺炎的方子去治關節炎,回答
有三:
1、 因為病人舌紅、脈快,是“熱證”。
2、 因為父親告訴我:這類疾病以及小兒腎炎都先要把嗓子(扁桃腺)“整”好。
3、 因為這是鏈球菌感染引起的軀體免疫(過敏)反映。
第一種回答是真正的“中醫”——根據實際的臨床表現,作出疾病屬性(“證”)的判斷,
據此施以治療,而不必管它是“什麼病”。所謂“辨證施治”,即是此意。“老專家”的錯誤
恰恰在於沒有遵循這條基本的原則,而是按圖索驥地套用《黃帝內經》的“經言”。
第二種回答是“家傳”,所謂“家傳一張紙,師傳萬卷書”的區別即在於此——當然這
里所說的“師傳”是指那種學院式的教育。因為這種知識的本質是“經驗”,而且未必一定
要“家傳”,真正會治病的老師同樣可以傳授這樣的經驗。再者,有“悟性”的醫生即便沒
有任何傳授渠道,也一定可以在臨床實際中,沿着“辨證施治”的路徑、在治療成功的基礎
上總結出這樣的經驗。這種“悟性”,就是本書標題“醫者意也”的內涵解釋。
第三種回答是“現代醫學”,這類疾病和小兒急性腎炎在很多情況下都是源於咽喉部的
慢性炎症所引發的軀體免疫反映,這就是“先要把嗓子整好”經驗之談、以及何以不該墨守
教條、何以可用治肺炎感冒之藥治療關節炎的“所以然”。在本書的序言中曾經談到“只有
現代醫學知識才能夠使你弄明白中醫何以能夠治病,何以要如此治病”,而此處所言不過是
給出一個具體的案例。
事後,我曾將這一病例的全過程呈送該院院長大人,並就“名醫不明”大發牢騷。老成
的院長默然一笑道:“我不捧這些老傢伙,又該捧誰呢?只有他們才是醫院的招牌。”是啊,
沒有老專家的醫院,就像沒有幾名“院士”的研究所——缺少招牌;更何況病人永遠都會相
信“老專家”的魅力,所以人們才會說中醫這門職業是“養老不養小”。
B醫院是名老中醫雲集之處,隨便再給你介紹幾位:
J教授長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氣度不凡。號稱專治“男性不育”,於是護士在分診的
時候自然就會將所有要看此類疾病的患者統統發派到J教授的診室。天長日久,“男性不育
專家”的名聲也就越來越大了。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老百姓的格言:“不怕招招會,就
怕一招鮮”;“堅持就是勝利”。J教授桌上的玻璃板下,真的壓着一張嬰兒的照片——“看,
這是吃了我的藥才有的!”但許多年中,我只見過這一張照片。想來或許是其他患者在妻子
懷孕生產後,過於高興而忘了與J教授分享這一喜悅吧。J教授經常對進修大夫、實習學生、
乃至漂洋過海去講授如何治療“男性不育”,道理很簡單:“不育源於精液不足,故必須補陰;
若妄用助陽之品,必至性慾亢進,更損其陰”;治療的方子也很簡單:“六味地黃丸”。你能
說這不是中國古代哲學與傳統醫學的完美結合嗎?你能說醫學與“易學”沒有關係嗎?
J教授的隔壁是一瘸一拐的Z教授,對所有的人都和藹可親;對我們這些實習的大夫會
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囑咐說:“在病人面前不要叫我老師,彼此皆以‘大夫’相稱;拿得準的
事不必問我,拿不準的病可一起商量。”沉默寡言的Z教授每天總是最後才去吃飯,因為有
很多病人專門在等着他。Z教授的父親也是一代名醫,但愛財,所以導致寶貝兒子在讀醫科
大學時得了脊髓灰質炎,成了小兒麻痹後遺症。據說Z教授的醫德與為人,與他的經歷有很
大的關係。醫學固然是一種職業,但卻是一種特殊的職業,靠病人發財會遭報應的說法,也
許沒有什麼“科學”道理,但我還是希望這種精神約束、對於“天遣”的恐懼,能夠起到約
束醫、藥從業人員行為的作用,因為患者已經親切地將身着白大褂的醫務工作者稱之為“白
狼”了。
當代名醫G的經歷更有意思。據他的老朋友Y講,當年二人同在一家藥店中坐堂應診,
G大哥在樓上,Y小弟居樓下。一日,G大哥對Y小弟說:“你在樓下,可謂近水樓台,把
病人都擋住了,所以樓上難免寂寞。”Y小弟一聽,忙與大哥調換位置,但從此又呈現出病
人捨近求遠的景象。五十年代初,政府號召這些私人開業的醫生“走社會主義大道”進醫院
工作,半天上班,月薪72元。許多人覺得賺錢太少,陸續退出;G先生卻尋思:我回家開
業還掙不到這些錢,便留了下來。後來,“號召”變成了“必須”,重新進醫院的大夫們改成
整天上班,月薪仍然是72元;而“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G先生卻因工作時間延長,工
資也翻了一番。G先生一生不但會把病人的脈,還特別善於“把時代的脈”,抗美援朝戰爭
爆發時,G先生身着長衫上街演講,並報名參加志願軍;在我還是剛剛聽說個人電腦的時候,
G先生已然建立了個人的“專家診治系統”。所以他一直在中醫界掛“頭牌”也就十分自然
了。而他的老朋友Y先生的日子,亦過得別有一番滋味:雖然換了皮鞋,但卻從不繫鞋帶、
不穿襪子;吃遍京城的大飯館,總說“太便宜”,因為認識他的飯店老闆最多只收兩塊錢。
長年擔任中醫學會負責人的某位前輩感嘆,真會治病的醫生,也許會餓死;能出名的醫
生,一定有出名的辦法:
享譽京城的名醫S,靠的是多年辦教育、與政客文人有密切的交往。我曾見這位名醫為
身患心臟病的文聯主席王某處方“虎睛一對”。雖說是文聯主席,但也無法尋得這味藥——
所以不是我治不好你的病,而是你搞不到治病的藥。
與之齊名的W先生,出身江浙,靠着一口鄉音在“八大胡同”找到了無數的知己。你
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青樓知己的社會力量,她們絕對可以讓W先生聞名遐邇。
情商一定很高的K先生,打出了慈善濟世的招牌:每日的1—10號免費,於是無數的
窮苦百姓為了求得這免費之號,不得不頭天夜裡就去排隊等候。然而開門應診時,卻不為這
1—10號先看,必須坐在門口的兩排木樁上恭候,因為一旦叫到某號而人不在,即告作廢。
懷揣錦囊妙計的H先生,向朋友拆借了一百塊錢,進了京城。三十塊錢包了輛汽車,
可以用一個月;三十塊錢租了房,掛上“HYP醫師到京應診”的大牌子;三十塊錢置辦了
家具行頭,打扮得足夠體面;還有十塊錢留着吃飯。開張伊始,便時不時坐上汽車出去遛一
圈,謂之“出診”。這派頭着實令世人瞠目結舌,很快就獲得了預期的宣傳效果。
這些發生在六七十年前的事情,對於我來說,真的只是故事,或許純屬惡意編造亦未可
知。就“名醫”而言,我還有一點感受,即最終都變得只會開一張方子:
據說從太醫後裔ZH教授診室出來的病人,會在相互交流中“詫異”地發現,所有病人
手中的藥方都差不多。我在跟隨八十高齡的婦科專家L教授實習時,也發現了同樣的現象,
而且親耳聽到了原因的說明:“如果想了解我的學問,就去讀讀我年輕時的醫案。現在腦子
已經不轉了,再看我治病沒什麼意思。”應該說這是發自肺腑的“自白”,只可憐那些不明此
理的患者偏要根據鬍子的長短來判定醫生水平的高地。從某種意義上講“返老還童”乃是客
觀真理,因為青壯年時期全面發育起來的大腦皮層——這個人類智慧的中樞,在夕陽西下的
時候已然漸漸失去了活力;他們通常會像孩子一樣吃了飯就想更衣,因為大腦皮層對低級中
樞的控製作用在不斷減弱——作為基本生理活動的“胃腸反射”重新得以表現。記得有一本
書名叫《病夫治國》,說的是老年人不該再玩政治;同樣,如果你懂得類比,那麼就不要再
將自己的“至貴之軀”託付給性格、智力都和兒童差不多的“老玩童”去治理。
許多並非“老年痴呆”的醫生治病時也會出現用藥、處方越來越單一化的傾向。這是由
於學問在頭腦中不斷被加工、形成了一個“由博返約”的結果。例如自稱“趙子龍”的某位
兒科專家中年以後即只開一張方子,謂之“趙子龍一條槍”——不管敵人的兵器如何變化,
我趙子龍只用一條槍就全能對付。這是因為一些中醫歸納小兒之病皆屬“二太”,即“太陽
病”(外感)與“太陰病”(傷食)兩方面。所以由解表藥與消食導滯之品組成的“趙子龍一
條槍”確實可以招架兒科門診的大部分病人。
這種情況與號稱“金元四大家”的劉河間、張子和、李東垣、朱丹溪分別將疾病的屬性
與原因歸結為“火熱”、“邪氣”、“脾胃損傷”、“陰虛”可謂十分相似。也很像宋明理學
家用理、氣、太極、陰陽的概念去表述宇宙的終極真理。不同之處在於,理學家可以空談終極
真理;而醫學家卻必須解決實際問題。中醫學到一定的火候,出現“由博返約”(異病同治)
的現象的確十分自然,因為臨床症狀固然千變萬化,但疾病的原因也許相同。但同時也不要
忘記:相同的症狀,有可能源於不同的原因,因此“同病異治”也是家常便飯。兩者基於一
個同樣的道理:根據症狀,辨別疾病的屬性(證)。這就叫作“辨證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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