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蘭:瞬間決定一生——專訪宋彬彬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4年10月08日16:39:3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瞬間決定一生——專訪宋彬彬 馮敬蘭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 1966 屆初中生)
[馮敬蘭]:彬彬,你好。我受南方周末/電子雜志《記憶》(注)委託,對你進行這次采訪。網上關於你的條目非常多,可見海內外對你的關注度一直不曾減弱,你從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門城樓上給偉大領袖戴上紅衛兵袖章的那個瞬間開始,就被當成了文革中一個重要符號,而且是公認的暴力符號。為了讓廣大讀者和網友了解你是怎樣的人,請你從1966年8月18日前後的經歷開始談,好嗎? 【宋彬彬】:好的。“8•5事件”發生了部分學生游斗校領導導致卞校長不幸遇難的慘痛後果後,學校的秩序更加混亂。劉進、我和一些高年級同學商量,說這樣下去不行,沒準還會出亂子,必須成立一個組織,就是8月8號成立的文革籌委會。我記憶里籌委會成立後干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組織全校學生參加8-18在天安門廣場召開的“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大會”。開會通知是兩天前接到的,那時毛主席支持清華附中紅衛兵的消息已經在北京大中學校傳開了,大家都很振奮。籌委會組織各年級的一批積極分子,集中在學校大禮堂,找了些紅橫幅、紅綢布撕成布條,准備發給大家。初二一個同學找到“紅衛兵”三個毛體字,“衛”字是繁體。高二一個同學用三合板刻了模子,用墨汁在紅布條上印,洇得很厲害,大部分作廢了,到8月18日凌晨才印了四十多條。參與做紅袖章的同學,並不全是“紅五類”出身的同學,因為要見到毛主席,人人都很興奮。 [馮敬蘭]:我是近年才聽我們班一個同學說她也參與了做袖章,她是職員出身,不是紅衛兵。我對“8-18”的全校性活動完全沒印象,當時我在班裡被批判孤立,沒人告訴要去天安門。 【宋彬彬】:8月18日凌晨三點多集合,隊伍走到天安門廣場大概是五點多鍾。記得劉進沒戴紅袖箍,我戴了一個沒字的。七點多鍾,廣場上的喇叭廣播了一些學校的名字和具體數字,讓到天安門城樓下集合。劉進是全校領隊,按理說應該由她組織帶隊,可是她不願意出這個頭,對我說:“你當過(學生會)文體部長,認的人多,你挑40人帶過去吧。” 本來以為是去維持秩序當“標兵”呢,所以挑的都是個頭兒比較高的,出身好當然是默契的條件。因為高中的學生都比較高嘛,最後高中生多初中生少。應該選四十個人,出發時一點名,多出來一個,最後一名沒讓去,當時她就哭了。 一上天安門城樓秩序就亂了,據說上城樓的中學生有1000多人。那時我們對時局並不清楚,能上天安門城樓人人都很興奮,膽子大的學生就開始闖到城樓中間給中央領導戴紅袖章。我本來戴的是沒有字的,臨上天安門時,有個同學說她的袖章有字,比我的好看,就把她的給了我。看到沒人給毛主席戴袖章,我身後一個男生(空軍大院子弟、師范學院附中初中生)推了我一下,說:“你的袖章挺好的,為什麼不去給毛主席獻呢?”當時,我旁邊站着公安部長謝富治,他原來跟我父親在一起工作過,兩家人很熟。我問謝富治,我可以去給主席獻袖章嗎?初二一個小同學也說她要去獻紅領巾,謝問她是誰,我說了她父親的名字,他就讓我倆過去了。那時,能見到毛主席大家都激動得不得了,我也感到很榮幸。毛主席並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哪個學校的。他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說叫宋彬彬。“是文質彬彬的彬嗎?”我說是。毛又說:“要武嘛。”就是這麼幾句話,非常簡單。平常我也聽家人說過,毛主席愛開玩笑,也會拿名字開玩笑,我認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並沒覺得有什麼特殊含義。 [馮敬蘭]:網上流傳的一個版本是,毛說:“文質彬彬不好,要武嘛。”並當即給你改名叫宋要武。 【宋彬彬】:這是網上的傳說。我班有一個同學記得,回到學校後很多人過來跟我握手,因為我的手和偉大領袖握過了,有人問:“彬彬,你以後是不是改名叫要武啊?”我說那是毛主席說的,我不配。 記得我說這個話的同學,字寫得很好,為了8-18她特地做了個葵花向陽的紙板,准備那天舉着去天安門。因為出身不好,班裡卻沒讓她去,她受了傷害,所以許多細節記得特別牢。 現在回想,當時所以說我不配,是因為我們學生代表會的幾人跟着工作組犯了錯誤,我心裡感到有些迷茫和慚愧。 當天下午,《光明日報》的一位男記者來采訪我,他問毛接見我的情況,我講了之後,他讓我寫下來,我說就兩句有什麼好寫的呢?就沒寫。晚上和幾個同學說起這件事,她們也說就這兩句話有什麼好寫的呢?可是沒想到,8月20日《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我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署名宋要武括弧宋彬彬。我看到那篇文章很吃驚很憋氣,跟同學說:“宋要武這個名字我根本就不會用,現在連宋彬彬這個名字也不能用了。”毛主席和我的簡單對話,我們班同學沒人認為那是毛要我改名,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個同學喊過我“宋要武”。 [馮敬蘭]:《光明日報》那篇署名文章,8月21日由《人民日報》轉載,再配上那幅照片,你是一夜成名啊。那篇文章確實不是你寫的嗎? 【宋彬彬】:四十多年來我真是有口難辯。熟悉我的同學們都清楚不但當年我寫不出那樣的文章,即使現在我也寫不出來。我喜歡理工科,一直從事的也是科研工作,寫文章不是我的特長,那種措辭激烈、政治性很強的文字,我更寫不來。 [馮敬蘭]:我仔細讀過那篇文章,覺得它的導向性非常明確,重點在闡釋“要武”的含義,讀起來像是宣言和號召。如果依據這篇文章把“宋要武”看作是武鬥和暴力的符號,是不足為怪的。 【宋彬彬】:我能夠理解。“要武”使紅衛兵的暴力合法化了,8-18以後在北京市迅速擴散開的“破四舊”成為大規模的暴力活動,許多無辜百姓失去了生命,家破人亡的悲慘故事我也聽說過不少。這個符號給予我的只是冤枉和委屈,而對於千百萬同胞來說,卻是生命的消逝,身心的損害和家庭的破碎,是永遠不能忘的心靈傷痛。比起這些,比起這些,我的冤枉和委屈就算不得什麼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我仍舊要對那些無辜死者表示沉痛的悼念。 [馮敬蘭]:天安門上一次偶然的際遇,改變了你的一生。那以後你還干過什麼? 【宋彬彬】:8月19日我和劉進宣布退出了“文革籌委會”,以後基本上就退出了學校的運動。 [馮敬蘭]:你和劉進都是文革籌委會的發起人,為什麼才成立11天你們就宣布退出? 【宋彬彬】:8-18當天回到學校,我班同學梁二同找到我和劉進,她說:“為什麼你要給主席獻袖章?你是保工作組犯了錯誤的人,你給主席獻袖章是對主席最大的侮辱!”二同當時很激動,一邊說一邊哭起來。劉進和我認為她說得很對,我們是工作組依靠的學生骨幹,還擔任了學生代表會正、副主席,而梁二同是反工作組的領軍人物,受到無情打擊和批判,她們一直沒有屈服認錯。工作組7月30日剛撤走,31日她們就張貼出成立“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宣言。當時學校里同學們都認為,梁二同她們才是真正的左派。所以,8月19日劉進寫了退出文革籌委會的聲明,我也簽了名。劉進還把梁二同的袖章交給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王任重,想請他轉交毛主席,換回我的那條。後來換沒換我們就不知道了。 [馮敬蘭]:為什麼要把你的那條換回來? 【宋彬彬】:因為我們保工作組犯了錯誤,梁二同她們才是左派。 後來我們這幫人(保工作組的)就成了逍遙派,我們小組叫“中流擊水”,有同學管我們叫“中午擊水”,因為每天中午我們都到八一湖去游泳。當時名字的問題給我很大煩惱,我說,我既不能叫宋要武,也不能叫宋彬彬了,我們小組的同學說這麼辦吧,咱們幫你起個新名字。一個同學拿來一本字典,隨便翻了一頁,看到岩石的岩字,我就在那個時候決定改名叫宋岩,此後就一直用這個名字。 [馮敬蘭]:你參與的事情還有哪些? 【宋彬彬】:再有一件,就是到武漢去做了支持湖北省委的“保皇派”。1966年8月末9月初,王任重找到我和劉進,我倆的父親曾經與王一起工作過,他和我們比較熟。他邀請我們去武漢,因為那裡造反派炮轟省委鬧得很厲害,省委不知該怎麼辦。劉進說,毛主席讓我們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來鬧革命,湖北的事應該由湖北人自己管,當場表示不想去。我有些抹不開,就和我校高一幾個同學去了武漢。王任重還找了海淀的學校里比較有影響的學生,動員大家到湖北去保省委。到武漢後我們先去武鋼等廠礦和大學了解情況,幾天后幾個人在一起,邊說邊議寫了個草稿,平鋪直敘,像白開水,拿去給省委的同志看。沒想到他們給改成了《致北京、武漢革命同學的公開信》,不僅措辭激烈,還帶着文革中盛行的罵人粗話,署名宋要武華小康劉靜梓朱培潘小紅(後4人是我校高一2班學生),落款時間是 1966年9月6日,夾在當天的《長江日報》裡。看到傳單,我們幾個都很生氣,讓我更不能容忍的是“宋要武”這三個字。我立即去省委找他們,一位老同志和我談話時,聲淚俱下。他說:“我們跟着毛主席爬雪山過草地,抗戰八年吃了多少苦,現在要打倒我們,我們怎麼會反黨、反毛主席呢?”我當時非常同情他們,確實不認為他們會反黨反毛主席,不相信他們是走資派。我說我們可以聲明支持你們,但你們也要事實求是,不是我們寫的不能強加給我們,我也不叫“宋要武”這個名字。他們同意我寫一份聲明,交給省委印發。我連夜寫好聲明,澄清我們的觀點(認為湖北省委是好的,不同意打倒湖北省委,也不願意看到兩派群眾的對立),還更正了署名。可是第二天我被告知父親病重,火車票已經給我買好了。我心裡着急就把寫的聲明交給了他們,請他們給予發表。 回到家裡才知道我父親根本沒生病,我母親知道事情原委後,說他們是在危難關頭,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們被斗、被打、已經不知所措了,只是想利用一下你而已,而你又那麼較真兒,還要發表聲明,人家是拿你沒辦法才想的招。所以,我覺得我可以理解這件事,四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公開說過。 [馮敬蘭]:“宋要武”這個符號,對北京的“紅色恐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湖北又被地方官員用來壓制“造反”,依靠“宋要武”三個字的威懾力量,阻止事態惡化,保自己過關。 【宋彬彬】:從66年9月開始“大串聯”,天南海北的小報和傳單,到處流傳着“宋要武”打人、殺人的消息,我還見過“宋要武”手掄沾滿鮮血的皮帶的漫畫,“宋要武”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1969年初春,我到內蒙牧區投奔先期插隊的同學。人還沒到,謠言先到了,說“宋要武”殺人放火、強奸婦女、無惡不作。當地老鄉都很害怕,不敢收留我。要不是北京知青們把自己口糧、衣物勻給我,並鼓勵我堅持下來,我真不知以後的路怎樣走。 40多年來我拒絕一切媒體的采訪,一是我不願意再度成為公眾人物;二是《光明日報》記者以“宋要武”的名義發表文章,傷害了我一生的名譽,對媒體我不得不心存警惕。 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另一個牽強附會的改名事件差點兒又加在我頭上。當時我和妹妹在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讀研,《光明日報》記者到學校采訪同時讀研的多對兄弟姐妹。只有我不接受采訪,校領導說:“記者已經寫好了稿子,說你為了獻身祖國的地質事業,把名字都改成了宋岩。”我說我改名時,根本沒有想到以後會學地質。我最終沒有接受采訪。 我到美國讀書後也遇到了許多困擾。剛下飛機,一些華人媒體就放出了關於我的謠言。我就讀的波士頓學院,有人還向中國大使館告我,說我上學拿的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錢。那時為了掙學費,我除了在學校做助教,還在猶太人家中做了四年多的幫傭。中國大使館去波士頓學院調查,學校作證,說我做助教是校方出的獎學金。當年大使館還把這個誣告上報中央,中組部派人去女附中調查我。學校證明宋彬彬在學校沒有過打人和暴力行為。 我去MIT(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後,當地的華人報刊也時有刊登關於我的謠言,我和周圍中國學者的關係都很好。他們不僅理解我,有人還要寫文章替我澄清,都被我謝絕了。我不想再攪得沸沸揚揚,成為輿論焦點,只想安靜地工作生活。 [馮敬蘭]:關於你在文革中組織殺人比賽、打死七八個人的事在網上流傳已久,還成為某些知名學者專家寫文章引用的典型事例。去年,我在網上看到,北京十一學校的一位老師已經寫文章出來澄清了(方影竹:《文革紀實兼發一則比賽殺人的辨正》)。 【宋彬彬】:我也看到了,我希望那位老師知道,我非常感謝他澄清事實。 [馮敬蘭]:互聯網上流傳的你的“重大罪行”,除了組織殺人比賽,還有一樁,就是女附中“8•5事件”中校長遇暴力致死,是你領導的紅衛兵干的。下面我們來說說這個話題。 【宋彬彬】: 關於我“領導紅衛兵打死卞校長”的故事,最早出自發表在香港《二十一世紀》雜志的一篇文章《1966:學生打老師的革命》,把我的名字和“第一個打死老師的學校”以及“紅衛兵”聯系在一起,暗示了我對此事件應負的罪責。文章的作者是高一三班同學王友琴。她的文章對輿論影響很大。我想在這里鄭重申明,我沒有參與或支持過任何校內或校外的暴力行為。 [馮敬蘭]:四十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公開為自己澄清過嗎? 【宋彬彬】:有過兩次澄清的機會。2002年,美國朋友給我一本性學研討文集,其中有一篇是一位美國女學者研究卞校長之死的文章,依據就是王友琴同學的《卞仲耘之死》(為王友琴著《文革受難者》其中篇目)。為此書作序的是一位世界知名的性學家,在序言中以這篇文章為例來闡述其觀點。我的美國朋友們認為那篇文章影響廣泛、性質惡劣。社會上的謠言可以不理睬,而一旦寫進學術著作中,性質就完全不同了。當時許多人力主我按照法律程序控告作者、序作者和出版社犯有失職、誣告及名義誹謗罪,還有人幫我聯系好了律師。經朋友溝通,幾位相關者了解真相後,在《亞洲研究通訊》2003年春季刊(總第48卷第2期)上向我公開表示道歉,並承諾在第二版中去掉一切不實之詞。 紀錄片《八九點鍾的太陽》的導演卡瑪曾動員我接受她的采訪,一開始被我謝絕了。但是發生了上述這件事後,大家都勸我不要再沉默,他們認為,在一個嚴肅的場合說明事實真相,是對歷史負責的表現。這樣,我才在卡瑪的電影殺青之際接受了她的采訪。有人不理解我在影片中為何不露面?因為我不想再在美國成為公眾人物,不想干擾和影響家人的生活。 [馮敬蘭]:關於“8•5事件”中你的表現,一直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有兩個校友為你寫了完全不同的“證言”,一個是高二四班陶洛誦,她說8•5批鬥校領導時,她站在台下看,你站在她身後,說:“煞煞他們的威風也好”。另一個是高三一班劉沂倫,她記述了游斗隊伍走過來時,她看見你拽住一個動手打老師的初中學生,告訴她不要打人。劉還說你和一個朱姓同學去郵電醫院叫大夫,人家不來,你們還和醫生爭執起來。(見《記憶》47 期)這是完全不同的“證言”。 【宋彬彬】:說實話,無論是站在陶洛誦旁邊看批鬥校領導,還是和朱同學去醫院請大夫,我都不記得了。不過我認為兩種情況都可能存在。高一同學自發鬥爭“黑幫”的理由是:“工作組在的時候就不讓斗黑幫,現在工作組走了,我們就是要斗他們。”在當時的大背景下,“斗黑幫”是革命行動,我們不可能反對,“煞煞威風”說法也符合當時盛行的思維。但是,我對動手打人很反感,上前勸阻,也是事實。 [馮敬蘭]:我想到一個詞叫冷漠。不光是革命的激烈情緒讓我們對“黑幫”、對同類失去了同情心和憐恤心,對生命的漠視也麻木了我們的心靈。我是大約四五點鍾圍着教學樓看大字報,轉到小操場的,看見躺在平板車上的卞校長已經大便失禁,順着木板流到地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很害怕,趕緊離開了。我聽不少同學說那天下午在小操場看到了這一幕,東樓面對小操場那一面,也會有學生、老師看到這一幕。受傷昏迷的校長這樣暴曬一定會死掉,但是大家由於害怕,趕緊躲開,事不關己,轉過臉去。我那天回家都沒有對家人提。第二年春天學校批對聯、批資反路線、打派仗,從來沒見過大字報寫校長之死。我們學校的學生全體失語了。直到中年以後,校長之死才浮出我的記憶,1996 年我寫了散文《心靈的瘡疤》。在那篇文章里,我以一個文革受害者的“優越感”站在道德高地上,犀利地譴責和追問“8•5 事件”的施暴者。今天,當我站在老年門檻上才知道,也要追問自己:如果躺在車上的是我母親,我能扭頭走掉,從此不提嗎?我雖被別人欺負,但是看到奄奄一息的校長我有惻隱之心嗎? 應該說,對生命的漠視是國人普遍的人格缺陷,幾十年來毫無改變。 【宋彬彬】:你說得很對。游斗活動中我們去現場勸阻過兩次,離開後再也沒有去關注她們,反正游斗也不是我們發起的,我們管不了,最後如何收場也沒過問。可以說這就是冷漠。 那天給老師們帶來的巨大傷害,也成為我心中的瘡疤。四十多年來,只要想起卞校長和被折磨得慘不忍睹的幾位老師們,我就非常沉痛、非常愧疚,覺得對不起他們的培養。文革後,我一直想去看望王晶垚先生,向他當面表達我對卞校長的哀悼和未能盡力阻止暴力、未能及時搶救、致使卞校長罹難的歉意。但是,我的處境又使我不能不謹言慎行,以免引起新的風波。2006 年清明節,劉進和葉維麗、於羚去看望王先生時,我很想去,又不敢去。我不想因我的敏感身份,再給老人帶去哀傷和刺激。 今天,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向“8•5 事件”中不幸去世的卞仲耘校長表示我最深切的歉意和懷念,向她的家人和所有“8•5事件”中受害的校領導及其家人表示我深深的歉意。校長被自己的學生毆打折磨致死,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共同的恥辱,是女附中歷史上永遠的污點。 [馮敬蘭]:最後,我想請你談談2007年實驗中學的校慶。因為學校評選的90名榮譽校友有你一個,學校編輯的“90年輝煌——實驗中學圖志”使用的 286 幅圖片中,在第三章“文革——十年浩劫的苦難歲月、不堪回首的歷史錯位”出現了你和卞校長的照片,被海內外一些學者和媒體抨擊為“為文革翻案”,炒成重大政治事件。當年上網搜索,對你的聲討和要求懺悔認罪的條目上百萬。你 為什麼要冒着如此巨大的風險當那個榮譽校友? 【宋彬彬】:想通過學校為自己正名,就是這個簡單的動機。 四十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各種傳言的包圍中。無法解釋,無法解脫,無可奈何。我想說清真相,但感覺說什麼都會被誤傳甚至誤解,招致新一輪的謾罵和攻擊。所以在很長時間里我選擇了沉默。但我的沉默也讓人不滿,有的人認為我應該說清楚事實真相對歷史負責,另一些人則認為我是罪孽深重所以不敢說話。 2003年,我從美國的工作崗位退休回國。我以為去國離鄉二十多年,那些謠言和聲討會漸漸消散。沒想到,網上關於我在文革中的“罪行”和批判聲討的文字仍然有數萬條之多,因此,母校九十年校慶讓我產生了討還清白的希望。 [馮敬蘭]:聽說你被提名之初,也曾拒絕過,為什麼沒有堅持呢? 【宋彬彬】:當時,學校通知我參加“知名校友(後定名為榮譽校友)”的評選,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拒絕——我實在是出名出怕了。後來,在同學、朋友的勸說下,我接受了他們的說法:這是為我洗清不白之冤的最後機會。80 年代我在美國遭到誣陷,正是母校證明了我的清白。我也知道,我被污名化的時間太長了,要想洗刷並非一朝一夕的事,通過這樣一個活動也未必能讓自己解脫精神的枷鎖。所以我比較猶豫,不知該不該接受這個提名,也擔心給母校帶來負面影響,曾要求退出。可是大家告訴我,已經進入程序的事並在網上開展票選了,如果退出等於承認了那些謠言,也會給學校和推薦人帶來不好的影響。就這樣,我其實是在猶豫不決、進退維谷的狀況下參加了“榮譽校友”的評選。後來發生的事讀者和網友至今也可在網上查到,我就不多說了。 [馮敬蘭]:在你的問題沒有得到實事求是的澄清之前,學校這樣做等於引火燒身。 【宋彬彬】:在此我也向母校因我受累表示深深的歉意。我知道,女附中的校慶事件再次觸動了文革受害者的傷痛。我不應該僅僅為了還一己清白而去參加榮譽校友的評選,掀開無數受害人的傷疤。我理解他們,對此悔恨不已。 [馮敬蘭]:在資訊高度發達的這個時代,有一個文革中有着特殊經歷、四十多年來又被妖魔化的人,不訴諸媒體卻想通過“組織”為自己正名,這個人就是宋彬彬。通過《記憶》這個平台,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宋彬彬】:1966年8月18日的一個偶然際遇,使我幾1十年生活在精神枷鎖里。儘管我心裡有委屈和無奈,但我不怪罪任何人,我只是想把事情講清楚。我理解讀者和網友對我的憤怒,因為文革這場萬劫不復的浩劫傷害了全中國的老百姓。文革的本質是對人權的踐踏,對生命的漠視。但願我特殊的經歷,能讓年輕一代了解文革、理解我們這個民族經歷的苦難。謝謝《記憶》給我這個說話的機會。
註:應南方周末之約做的訪談,因不可抗力原因未能公開發表,感謝網刊《記憶》不棄。 2011年1月26日 |
|
|
|
實用資訊 | |
|
|
一周點擊熱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復熱帖 |
|
|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
2023: | 毛鄧其可如矛盾何? | |
2023: | 和刻版 之 高僧瀉瓶錄 | |
2022: | 瘋狂的歲月 | |
2022: | 袁世凱勸進聲中登基,後為何連嫡系都反 | |
2021: | 老織錦畫 之 西山雙塔 | |
2021: | 百年詠史(127)蝶戀花 爭普選 | |
2020: | 被印第安人詛咒的美國總統們(七) | |
2020: | 《評:“【獨家】文件揭祕 中共對韓國 | |
2019: | 聰明的一休(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