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校後不到兩周,我就上課了。蘿蕤安排我教英國文學史和高級作文,都是四年級的課。我從未教過書,只有十來天備課而且沒有課本可用。蘿蕤鼓勵我試用馬列主義觀點講授英國文學史,而我對馬列 一竅不通。我帶回的幾百本書中,有資本論的英譯本,有英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科德威爾研究英國文學史的理論著作,幻覺與現實還有美國進步作家法斯特抨擊西方現代派文學的論文,文學與現實。我只得臨時抱佛腳,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機上寫講稿,用生吞活剝的階級鬥爭之類的新概念、新名詞裝扮英國文學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驢頭不對馬嘴的地方。好在全班二十幾個男女學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於談戀愛有的忙於搞進步政治活動,也有幾個真正熱愛文學的男生找上門來談論正午的黑暗和1984之類的作品或是借閱我帶回來的美國小說。那些思想進步的積極分子也找上門來,問我的個人經歷,問我對新中國的印象。儘管蘿蕤和興華都提醒過我,跟學生談話要小心。我還是無拘無束地和他們交往,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因為我還沒學會講假話,也沒料到實話實說會有什麼後患。 我對新環境的印象有好的也有不怎麼好的。八年前我出國時,全國戰禍連年,政治腐敗民不聊生。如今人民顯然安居樂業,外國租界都收回了。乞丐妓女大煙鬼都改造好了。土改運動解放了農民,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結構。當時我還不知道成千上萬的地主慘遭殺害,無數志士仁人為之前赴後繼的。自由民主的中國仿佛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了。另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裝,喊同樣的口號,重複同樣的套話。絕對服從組織,這和自由民主有什麼相似之處呢?我開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我回國不到六個星期,周恩來總理在中南海懷仁堂給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師做報告,風度翩翩的總理滔滔不絕講了七個小時。號召全國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帶頭進行思想改造。他說:“在座的的知識分子,過去是為舊社會服務的。腦子裡充滿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錯誤思想。現在無產階級是新社會的領導階級,知識分子必須學習批判錯誤的舊思想,建立工人階級的正確立場觀點方法才能為人民服務。”總理告誡大家思想改造是一個艱巨的甚至痛苦的過程,但卻是勢在必行的。我聽了一個小時之後,思想就不斷開小差,筆記也沒認真記。散會出來天色已晚,我疼痛的腦袋想起兩三個月前,李政道在分手前,笑着說的洗腦袋的前景難道前景這麼快就要成為現實嗎?也許不會吧,我還心存僥倖。 十一國慶前,全校師生每天下午集中在體育場排練編隊遊行,準備參加全市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慶祝大會,接受毛主席檢閱。地理系侯教授精神抖擻嗓音嘹亮指揮若定。因為我們將有幸接受毛主席親自從天安門城樓上檢閱我們,一遍又一遍齊聲練習高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我很反感,但是老教授們的榜樣給我上了一課。十一大慶正日我們凌晨起床到體育場按規定的隊形排好,然後八人一排雄赳赳氣昂昂列隊徒步幾十里向市中心進發。等待在規定時刻進入天安門廣場我的兩條腿和兩隻腳都酸痛不堪,真不知道那些老教授怎麼吃得消。入場之後滿眼興奮若狂的人群,滿耳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光榮偉大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事隔多年,我才充分體會到天安門前這個狂熱的群眾大會的景象和這兩條震耳欲聾的口號的全部意義。謝天謝地這是我唯一一次參加這種遊行。 十一一過思想改造就開始成為教師的中心任務,我們先分成小組學習周總理的報告,又聽其它領導人做報告。然後開始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法寶檢討各自過去的所作所為和資產階級思想,我所在的小組有兩位大名鼎鼎的進步教授,聽了他們熱烈擁護思想改造的高論,我只有自認落後。 時隔不久,全國開展反對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書生氣十足的教授們,大多以為學校是清水衙門,教書匠兩袖清風。這個運動和我們掛不上鈎。哪知道掌握辯證法的共產黨,卻認為這三種罪行的思想根源都是資產階級思想。而舊大學又是資產階級思想的溫床和堡壘。因此我們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要大張旗鼓地批判資產階級思想。 在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堡壘的燕京大學,三反就變成了要大反特反親美崇美恐美思想清算美帝文化侵略的罪行。於是校長成了美帝的代理人,教授們當上了文化侵略的工具。十二月,中共北京市委派一個工作組進駐燕園領導運動,校長靠邊站。全校停課搞運動。千把人的學生隊伍中,湧現出一批積極分子,追查美帝以及學校領導人和教授們在燕京犯下的罪行。校長辦公室被查抄,全部檔案被搬到圖書館大閱覽室。亂七八糟堆放在一張張大閱覽桌上,聽任積極分子搜集文化侵略甚至特務活動的罪證。忙亂了幾天一無所獲,終於有一名積極分子發現一位美國教授試用一種新方法進行英語教學的報告。其中提到實驗對象時,他用的是guinea pigs(豚鼠)。如獲至寶美帝國主義分子竟敢拿中國學生當實驗品,還辱罵中國學生pigs豬。文化侵略鐵證如山。於是又拿到全校大會上,大張撻伐。我如墜五里霧中,更感到落後了。 蘿蕤經常出席各種會議,在工作組和積極分子幫助下檢討西語系的問題。興華在積極分子帶動下,在運動中活躍起來,進步很快。我四顧蒼茫,仿佛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漂流的一葉孤舟。 在一片反美的歇斯底里聲中,陸志韋校長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型中型大型會議上檢討交代,接受全校師生揭發批判。罪名是忠實執行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罪惡政策。本人也就是美帝國主義分子,我對這一套逐漸麻木不仁了。可是在最後一次全校批判大會上,吳興華也登台作了大義凜然的發言,卻使我感到震動。興華是陸校長最為器重的學貫中西的典範,又是他談天說地玩橋牌的忘年之交。這是燕園裡的一段佳話。怎麼也沒料到這位溫文爾雅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態,在全校師生面前滿口批判八股,不僅痛訴自己如何長期為陸某學者面貌所欺騙,而且譏刺老人家在玩橋牌時好勝的童心。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更加令我震動的是陸校長唯一的愛女,隨後也慷慨激昂作了大義滅親的發言。曾幾何時,享譽海內外的陸志韋校長,成了眾叛親離的美帝國主義分子。不過事情也有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陸家有一名多年相處年近六旬的女傭,工作組也不放過三番五次動員教育她站出來控訴陸家對她的殘酷剝削。老人家被逼急了,在廚房操起一把菜刀來就抹脖子,差點兒鬧出人命來。有人說這也算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吧。 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也是重點批判對象,他的一大罪名是他在不久以前當選為世界基督教理事會六主席之一,足以證明他和國際宗教界反動勢力相勾結。另一大罪名是五年前他和艾森豪威爾同台接受普林斯頓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批判者振振有詞地問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誰不知道艾森豪威爾是一名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戰爭販子。那麼和他沆瀣一氣的趙紫宸,難道不是名副其實的美帝國主義分子嗎?另一位重點批判對象是哲學系系主任張東蓀教授。他的主要罪名是在政治上為美帝效勞。儘管由於他在北平和平解放中斡旋有功,當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這三位國內外知名的學者,當年都冒險公開支持過共產黨。曾幾何時又都打入了另冊,無異於階下囚。誰會料到三反運動竟開始敲響了燕京末日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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